武藤一羊│活著的廢墟:福島核電站──從原子彈爆炸談起(三)

【編案】福島核電廠核子事故發生至今已逾10年,除了海嘯的災難,核電廠事故也帶來了高輻射的污染。今年3月10日,日本原子能管制委員會公布報告指出,發現福島第一核電廠出現嚴重核汙染區域,並使廢爐拆除計劃受到影響,且部分機組排出包含易燃的的氫氣,有可能再次引發爆炸。然而,核電廠事故的高輻射污染尚未解決,日本政府於4月15日就定案將「核廢水」排放入海,主因是核電廠腹地內的儲水槽數量已逼近極限。該政策引起質疑,包括廢水是否能有效過濾,以及對海洋生態的影響為何。當國際社會仍舊對日本食安存在疑慮時,日本漁民也反對該政策,認為該政策可能使得日本漁業雪上加霜。除了探討核能與該政策對於生態環境與海洋漁業的影響,這樣的政策對於東亞與全球的政治帶來了什麼影響?這樣的政策又是在什麼樣的體制下形成,亦即日本核能體制是如何在二戰廣島原爆、冷戰體制美援下建立起來,形成了當今日本政府與社會對於核能與東亞政治的理解?本文作者武藤一羊(1931-)先生,是亞洲批判圈、運動界與思想界備受尊重的前輩,深刻地反省了日本的核能體制,替前述的問題提供了重要的歷史理解。本文分次刊載,此為最後一篇(第三篇),原文刊於《人間思想》第2期頁32-78。感謝《人間思想》授權轉載。

武藤一羊│活著的廢墟:福島核電站──從原子彈爆炸談起(一)
武藤一羊│活著的廢墟:福島核電站──從原子彈爆炸談起(二)

◎翻譯:金贏、馬曉梅、張婧、莊娜

佐藤政權:「核武裝牌」及其效果

首次將核武裝選擇寫入政策議案的是佐藤榮作首相。佐藤就任的1964年到1972年的七年時間是世界格局、特別是亞洲格局發生巨變的時期,這個巨變時期即是越南戰爭及中蘇對立的時代,「核」也是左右這場巨變的暗中出場 人物。

讓我們快速回顧一下。美國於1965年開始轟炸北越並向南越大量增派步兵,戰爭的逐漸升級也引起了世界性抗議侵略的反戰運動。另外一九五〇年代末開始與蘇聯日漸不和的中國於1964 年開始核實驗,成為第五個核保有國。1966年起毛澤東發起文化大革命,全中國捲入了這場激烈的運動,同時《核武器不擴散條約》完成,最初的62 個國家於1968 年簽署了該條約。美國發起的越南侵略戰爭在68 年的新年攻勢後失卻了勝利的希望。同時中蘇關係發展到69 年出現了珍寶島武裝衝突,中國切實感到蘇聯核攻擊的危機。應中美雙方的需要而實施的71 年基辛格國務卿祕密訪華及72 年尼克森(Richard M.  Nixon)總統訪華顯示的中美關係的破冰震驚了世界,戰後國際關係發生了重大變化。

在這個時期,做為首相執政的佐藤在越南戰爭中明確支持美國。在日 的美軍基地成為了出擊基地,日本的軍事和民間設施皆被動員為美軍服務, ODA(Official Development Assistance,政府開發援助)也在南越以及周邊親美的各國展開。沖繩的美軍基地成為B52 轟炸機的出擊基地,韓國不僅向越南增派陸軍,還在美國的施壓下不得不接受屈辱的「日韓關係正常化」。1965 年日本在日韓條約上簽字,這成為支配韓國經濟的開端,在這期間佐藤也開 始和美國交涉關於沖繩復歸的事宜。

這個時期也是日本國內對抗國家權力和既成社會秩序的叛亂在全國蔓 延的動盪時代。美國發起的越南侵略戰爭以及反越戰團體及新左翼等反戰反 安保運動、學生的全共鬥運動、女性解放運動及新傷殘人士運動、以三里塚 及水俁為代表的地區民眾運動等相繼出現,整個社會呈現一片動盪局面。反 對越戰=「反對美國戰爭」成為當時社會上最為普及的運動基礎,對積極參 與這場戰爭的佐藤政權及支持這一關係的日美安保的批判及抗議意識也由之 產生。而且在直接全面捲入這場美國戰爭的沖繩,復歸運動打起了「無核回歸」、「反戰復歸」的旗幟,向在美國統治下遺棄了沖繩的日本政府施壓。

在此期間,佐藤首相祕密下令進行核武器製造和核武裝化的探討。佐藤內 閣打著「沖繩不復歸,日本的戰後時代就不能結束」的口號,與詹森(Lyndon B. Johnson)政權及之後的尼克森政權開始交涉,終於在1972 年根據《沖繩協定》,實現了沖繩的復歸。

「日本的核武裝」在這場交涉中做為暗中的演員登場,佐藤1965  年就任後馬上訪美,與詹森總統進行了會談。在另一個房間,拉斯克(David D. Rusk)國務卿詢問佐藤日本要如何應對中國保有核能這一狀況時,佐藤告訴他,日 本人認為日本不應保有核能,但是自己做為個人,認為為了對抗中國的核 能,日本也應該保有核武器。藤田祐幸在上述論文中指出,這是佐藤做為日 本首相首次「將核武裝問題做為外交之牌來使用」。

從九〇年代中期起,佐藤內閣進行的日本核武裝討論的經過就開始被特別報導出來。政權更替之後,由於多少已開始了對過去事實的檢驗,所以現在得到了迅速的公開。在此期間,我自己置身於反越戰和沖繩復歸問題的運 動中,對同時期竟然也在進行核武裝的過程毫不知情,當我知道這一切之後深感愕然。不僅僅是我,當時的運動也沒有將這恐怖的過程納入運動的射程之內。

NHK 在2010 年10 月3 日的NHK 特別報導《追求核的日本》中, 披露了當時的日本外務省與西德外交部之間就如何從NPT 蒙混過關、進行核武裝對策的共同討論、並在箱根進行祕密會談的事情。節目採用了當時外務省當事 人等的證言,相當具有衝擊性。由此倍感壓力的外務省於11 月將佐藤任命的「外交政策計畫委員會」於1969 年9 月25 日簽發的絕密檔《我國的外交政策大綱》及NHK 報導的《關於所涉文件的外務省調查報告書》中提到的與核武裝有關的100 多部檔全部公開。這些都是當年佐藤政權針對中國的核保有及加入NPT 等,從正面對核保有這一選擇進行探索的證據。

藤田詳細敘述了在此期間,根據佐藤的指示,關於日本核武裝的研究和 探討是如何在內閣、外務省、防衛廳、海上自衛隊幹部中以正式、半正式試 在和私下場合被大力推進的。時任國防會議事務局局長的梅原治及防衛廳中 堅幹部組成的非正式集團「安全保障調查會」以《日本安全保障系列專題》(朝 雲新聞發行)為開端,從1967 年到1970 年間陸續出台了探討日本核武裝在技術、戰略、外交、政治方面的可能性的研究與提案。《日本安全保障》68 年版中收錄的長篇論文〈我國核武器生產的潛在能力〉中針對日本的核能設施 轉型為核武器生產的可能性進行了詳細的論述,說日本若進行核武裝不應利 用濃縮鈾製作鈾彈,鈈彈更為適合,由此得出不可避免要建設廢料處理工 廠這樣的結論。當時針對核武裝研究的多數結論都認為馬上進行核武裝會增加美國的猜疑,帶來鄰國外交上的孤立,因此並不看好。但是這些研究卻確 認了只要有相關意志、以原子能產業的能力為基礎、就能切實保有核武器一 事,這就使核保有問題從岸信介以來抽象的法律討論落實到了製造環節的具體層次。

那麼到目前為止的研究結果就核武裝得出了怎樣的結論呢?前述《我國外交政策大綱》將關於核保有的討論過程以如下簡短的公式進行了歸納:

關於核武器,無論是否參加NPT,雖然目前採取了不保有核武器的政策,但在任何時候都保持製造核武器的經濟、技術潛能的同時,也要考慮如何不受牽制。另外核武器相關的基礎政策基於對於國際政治、經 濟方面利害得失的衡量,這一宗旨要向國民進行普及。

這就是保持任何時候都可將原子能用於製造核武器的水準的同時,不加入NPT  或者即使加入NPT  也能拿出擺脫NPT  束縛方案這一立場的宣言。「不保有核武器的政策」也是限定在「目前」,而且向國民灌輸:是否保有核武 器與利害得失相關,不能說絕對不保有核武器。在反覆討論了加入的利害之後,日本於1970 年簽字加入NPT,但那時政府聲明中特意強調了退出權──「條約第十條中規定『當各締約國認定與本條約的對象專案相關的異常事態危害了本國的至高利益時,做為主權的行使,擁有脫離本條約的權利』」。而對 此的批准在1976年才獲得通過。

藤田所指的「核武裝牌」是將該牌公示以後,以目前不保有核做為讓步, 並以「非核三原則」做為保證,做為交換使美國承諾沖繩的「無核復歸」,更利用放棄自主持有核來換取美國對於日本的核保護傘交易的成立,但實質上並不是這般好事。

正如目前為止所正式承認的,沖繩交易中因為相互認可在緊急情況下可 自由將核帶入該區域的祕密約定,所以沖繩的「無核復歸」和非核三原則從開始就只是說辭。最重要的施政權返還,將美國軍事殖民地的管理交付給日本,是為了將處理沖繩民眾的抵抗交由日本政府。而1969 年佐藤、尼克森發表共同聲明之時,日本被賦予了全面協助美國維持包括朝鮮半島在內的遠 東地區的安全義務,對於美國戰略更加忠誠。但是,雖然這樣對美國屈意奉承,尼克森和基辛格也置日本於不顧,開始開展新的亞洲外交,從71年7月基辛格祕訪北京到72年尼克森訪華,中美和解進程加速。然而都沒有告知為中國加入聯合國投了忠誠一票的日本,這對日本政府來說無異於迎面一掌。

然而日本不僅只是被漠視了。1971年二次的北京會談中,基辛格與周恩來把日本做為一個共同話題,雙方在對日本的核武裝和在亞洲擴張保持警戒 這一問題上達成一致。

我們截取有衝擊性的部分內容來看一下。(《周恩來與基辛格》,頁197- 198)

基辛格博士:對周邊而言,獨力進行自我防衛的日本已經在客觀上成為危險的存在了吧。⋯⋯因此我堅信現在日本的對美關係實際上是一種對日本的抑制。⋯⋯因此我們要對於日本達成互相理解,我們雙方有必要對日本表現出一種抑制力。⋯⋯我們反對日本的核武裝。(抑制力,日譯文為「抑制」,「力」為武藤所加)

周恩來:如果你方並不期待日本的核武器,那麼是為了讓日本威脅他國,你方才提供防禦性的核保護傘嗎?

基辛格博士:雖然很難就這種假設狀況展開說,不過我對核保護傘適用於日本行為所致的軍事衝突這一說法表示懷疑。⋯⋯就如我方核武 器是為了本國而使用一樣,當然不會為日本而用。⋯⋯但是日本有能力極其迅速地製造核武器。

周恩來:那很可能。

基辛格博士:如果我方撤退,根據和平利用核能計畫,日本有足夠的鈈,很簡單就能做出核武器。因此取代我方撤退的絕不會是我們所不

希望的日本核計畫。我們反對這一點。

基辛格提出的就是所謂的「瓶蓋理論」。基辛格訪華聲明發表一個月以後,尼克森在沒有對日本進行事前告知的情況下停止了美元與黃金的兌換。 這是來自尼克森的雙重打擊。自此美國一直懷疑日本的野心,從沒有完全放 棄過「瓶蓋理論」。

「核武裝牌」的結果適得其反。

兩個戰略掩飾:原子能與安保

暫且不談「核武裝牌」的效果,原子能體制恰在這個時期的核武裝大潮中產生了。日本的核能力沿襲了《我國外交政策大綱》的主旨而生根發展。科學技術廳之下設立了反應堆核燃料開發事業團體,做為未來製造高純度鈈的專案,旨在再處理工廠與高速增殖爐的技術開發。為了將做為核武器搬運手段的火箭技術開發統合在國家戰略之下,在科學技術廳下又設立了宇宙開發事業團體。為了「保持製造核武器的技術及經濟潛力」不被識破,「核燃料循環」 計畫也在這個時期提出。藤田指出,這是為了把「鈈開發」「做為能源政策的一部分向國內外進行宣傳」,而不使人以為這是在為製造核武器做準備。雖說如此,換言之,快中子增殖堆也是生產高純度鈈的設備,如果連這也要偽裝的話,就有藏頭藏不住尾的感覺。

如此這般做為國家安全保障核心的原子能體制,穿著能源政策的外衣現身,形成了堅固的利益集團,稱霸於社會。然而這樣的邏輯若一旦成立, 核電將不得不在現實中發揮為社會和產業的商業能源供給產業的機能。為了「保持製造核武器的經濟及技術潛能」的原子能產業這一說法就難以說得過去了。就算是打消了「鈈難道不是為了核彈頭嗎?」這樣的「疑惑」,也不得不實現核燃料迴圈,所以在技術上無論多麼勉強都需要建設和運營快中子增殖堆。所保持的核能力不得不一貫做為能源政策來解釋。但事實上,若必須關閉核燃料迴圈這一「文殊菩薩」遲遲不動的話,燃料處理也無法順利運轉,也沒有處理廢棄物的成形方案。原子能就這樣在做為民營產業都欠缺實現條件的情況下──在原本就沒考慮善後這一點上暴露了與軍事的共同點──不得不做為國策來推進。原子能也不得不繼續被曝光在各種回答不了、也不能回答的質問之下。

於是對公民社會進行洗腦就成了原子能產業的生存條件。為了將這種不可能的事情做到底,就要讓多數市民相信「原子能清潔、安全、便宜,是不可或缺的能源」,必須提前把質疑封住,不能給異議留任何機會。為此就有 了根據電源三法,用補助金收買核電站所建地區的社團,不惜重金來收買媒體、專家、藝人、知識分子必要性。做為地區壟斷企業,本來沒有必要做廣告的電力公司卻支付著天文數字的廣告費用,這個事實自三一一後東電停止了廣告費用支出之時才被媒體揭露出來。

這種宣傳不僅僅是單純掩飾核能發電對環境、人體的危害,真正想掩飾的是核能發電的存在理由這一祕密。也就是並非單純做為能源產業而存在這一事實,這是一個巨大的戰略性的掩飾。

這裡還有必要關注一下另外一個戰略性的掩飾。自民黨政權一九六〇年代開始到七〇年代有意識地在日本本土政治中去掉「安保」這一爭議點的   政策。

「日美安保」對於戰後政治來說,是核心的政治議題。一九五〇年代,決定割讓沖繩的《舊金山合約》與決定了美軍駐留的第一次安保條約的打包簽署,將國家輿論強行一分為二。因議和而結束領土占領,以砂川鬥爭i為始,反基地鬥爭廣泛開展,出現判定安保違憲的伊達判決,ii美國甚至要直接介入最高法院,企圖推翻這一判決。進而在1954年出現了多數草根民眾行動起來的廢核運動。1959至1960年出現了反對岸政權締結新安保條約,這也是戰後最大的政治鬥爭,甚至激化到美國總統訪日被迫取消。無論對美國還是對於把與美國的一體化做為政治支柱的自民黨政府,將這一議題從全國政治中消除是比什麼都要好的上上策。

為此,讓民心遠離安保政治是十分必要的,接替岸的池田勇人內閣為此 打出「收入倍增計畫」,由「經濟成長」帶來的生活品質提高的美夢將民眾意識 中的「安保」淡化了。

但從國內政治中消除安保的最有效方法則是將安保實體──美軍基地從本土轉移到沖繩。新崎盛暉指出,在1960年的安保改定與1972年的沖繩返還時,日本本土的美軍基地大幅縮小,而與之相組合的則是在沖繩的美軍基地的絕對面積及比例大幅擴大。一九六〇年代蓬勃興起的反抗運動衝擊了新安保條約,本土的美軍基地減少到了四分之一,但是在沖繩基地卻增加了兩 倍。一九六〇年代本土和沖繩的美軍基地面積基本相同,但從同意返還以後的1969年開始,本土的美軍基地驟減,到74  年與沖繩基地的比例達到了1:3。今天美軍基地的四分之三集中在僅占全國面積0.6% 的沖繩,這種局面是夾雜著返還造成的。(新崎,2005)

由此,六〇年代中後期開始到七〇年代初,廣義上新左翼的政治鬥爭被鎮壓並從內部崩潰後,安保在本土的中央政治鬥爭中不再是被追究的爭議點,但運動和鬥爭並沒有被消滅。八〇年代,回應美蘇新冷戰的激化,數量多且規模龐大的反核運動又廣泛開展起來。反基地鬥爭也不屈不撓地繼續開展,抗議海灣戰爭時期向海外派兵、抗議新日美防衛方針等讓日本參與戰爭的行動也得以組織起來。然而,在主流媒體那裡,安保是不可觸碰的禁忌, 一旦觸碰,則會被當做危險人物或過時人物被孤立。

「安保」被強行發配到沖繩,在日本本土幾乎不存在了,但是相反在被強加上基地負擔的沖繩,「安保」遭到了激烈的持續抵抗。從1995年美軍強姦少女案開始全島出現抗議行動,到今天沖繩所展開的抵抗運動,都快速具備了直逼美國與大和民族兩重殖民地支配核心的性格。安保掩飾結構由此嵌入了 深深的裂痕。

無論如何,這個時期在這兩個戰略性掩飾的守衛下,安保、沖繩、原子能這三要素在強勢的美國霸權體制中,帶著矛盾被統合到國家安全保障的結構中,非核三原則(附加核密約)起到了將這個危險結構與國內憲法體制進行 勉強整合的聯結鈕的作用。

這三要素的組合方法如下。美國依然將沖繩做為美國可自由使用的軍事 殖民地,其管理全權委託給日本,因此免去美國的統治責任;日本則將沖繩做為國內殖民地,負有沖繩(包含基地在內)的統治責任。這種組合的交換條件是,可以得到美國的戰略體制(核保護傘)「保護」的保證。並且日本在其保護下,在強化做為美軍戰略羽翼之一的自衛隊的同時,在核能體制堡壘之 下保持獨立的核武裝技術、經濟基礎,並持續追求能力的強化。這種結構做為日本國家「安全保障」的結構,在沖繩復歸時被確立下來。而且讓人吃驚的是,其中的主體內容持續到了今日。

「瓶蓋理論」,誰用於誰

儘管如此,從此後的四十年,日本自身的國際地位發生了巨大變化。圍 繞日本的「國際安全保障」環境也在冷戰終結、蘇聯解體、美國反恐戰爭、中美關係的霸權等級趨於緊張的變化等轉折性事件的發生中發生了巨大變化。現在我們沒有時間回顧這四十年。在這裡,只圍繞日美關係這一條主線來把問題整理一下。

那是跟「瓶蓋理論」有關的一條主線,換言之是日本與美國在政治軍事方 面保持距離,開始走自己的路線時美國出現的反應,以及日本預測美國的反應並做出回應的相關問題領域。其中總是會出現「日本核武器」的問題。美國對日本哪怕脫離美國的軌道一步都極為敏感,要採取行動加以阻止,每當此時,美國都會重申美國支配日本的重要性,強調若脫離了美國的遏制,日本 就會有進行核武裝的危險。按照美國的圖示,日本從美國的核保護傘下走出去就等同於日本進行核武裝。但是現實情況是,日本政治的主流並沒有完全 脫離美國的核保護傘、有序推進獨立核武裝。而且如前所述,即便佐藤政權 積極追求核武裝,也並沒有最終走向廢除安保和獨立核武裝專案。

《我國外交方針大綱》引用核武裝那一項之前的文字如下。

1. 關於安保的應施政策

原文中(1)、(2)點略

(1)可以預計,我國輿論的方向基本上傾向於不希望我國國土上有美軍的顯著存在。因此我國應首先立足於避免現狀急速變化,指引出 領先於輿論動向的願景,並逐漸建起立足於我國主體性的安全保障體制   。

在該場合下,我國國土安全僅在核威懾力以及西太平洋地區的大規模機動的海空攻擊力與補給力上依靠美國,除此之外,原則上以擁有 自衛能力為目標。就關於朝鮮半島為中心的遠東安全,則需完備各項體 制,為達成如下目標而服務,在平時做為抑制力,只為美軍提供若干有 限制的重要基地設施,緊急狀態下有效協助美軍使用基地和美軍行動。

(2)從質與量兩個方面擴充、完備我國的自我防衛能力,完善、改正國內法律體系並充實行政上的各種體制,採取各種措施以使緊急狀 態下自衛能力的實力可以充分發揮,同時逐漸縮小、整理在日美軍基地 ,原則上自衛隊在繼承現狀的同時,繼續留置與日本及韓國國防生死攸 關的若干美軍基地,以發揮抑制力。

《大綱》所言也就是緊急狀況駐留論,也可以說是「修正安保」,它意味 著在美國的核保護傘之下維持日美安保關係,減少在日美軍基地,增強自衛隊,相對降低對美國依賴程度的同時,任何時候都保持製造核武器的能力, 並藉此增加在外交上的抑制力這一希望。儘管如此,因為在佐藤政權時期 向獲得、擴大持有核武器的具體能力這一課題發出了直接挑戰──不光是研究,也包括核能政策的展開──基辛格、周恩來會談時將日本核武裝問題做為現實來討論也並不奇怪,但是佐藤政權的「核武裝牌」最終僅落在保持潛在 核武裝能力上。

在佐藤內閣時期,美國對日本就核武裝牌的回應越過了日本,直接靠向中國,加上基辛格與周恩來會談所言的日本核武裝警戒論,都反映了美國對 日本如此程度修正日美關係的嘗試都極為敏感,而且反應過激。很難想像此 時美國會真的以為日本要廢棄安保、獨自進行核武裝。這個時候表明的中美共同對日進行壓制的姿態是為了將當時做為經濟競爭者抬頭的日本緊緊壓在 美國的臂膀之下所施的恫嚇。

另一方面,對美國而言,沒有顯出放棄安保、對美自立的日本的核武裝牌則是不痛不癢。基辛格反過來把它變成了讓周恩來認可美軍駐紮日本的一張牌。同時,那之後四十年的2003 年1月,布希(George H. W. Bush)總統明確在他的回憶錄中提到:「我對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說,如果北朝鮮繼續開發核武器,那麼也無法阻止日本開發核武器了。」(《讀賣新聞》2010 年11 月10 日)日本的核武裝牌,不是日本,而是美國用在了中國身上。「瓶蓋理論」驚人的長命啊。

不管怎樣,直到這個時期,可以判斷存在著這樣一個方程式。那就是,日本要離開美國的姿態越是明顯,日本越是具備核武裝潛在能力,日本就越是在軍事上、政治上進一步完全處於美國的支配之下。

與這個搖擺方程式相關的1980 年雷根(Ronald W. Reagan)與中曾根的關係也值得檢討。開端並不是中曾根,而是以「刺蝟國防論」被熟知的「專守防衛論」iii論者鈴木善幸首相的訪美。1981年鈴木訪問美國,在與雷根總統會談後,他在新聞發表會上稱《日美安保條約》並非軍事同盟,觸怒了美國。儘管鈴木已發誓要同美國在「海路」防衛上合作,但美國不原諒鈴木,美日關係緊張起來。這種緊張顯示了修正後的憲法原理(專守防衛)與美國的霸權原理相衝突。

鈴木的繼任者中曾根康弘在美國也是被當做反美民族主義者而加以警惕的對象。相傳中曾根在選舉運動時將自己作詞作曲的「修改憲法歌」拿給後援 會的人傳唱。這是一首豪壯的軍歌:「嗚呼/潰不成軍/敵人的軍隊進駐/ 民主和平之名下/強制的占領憲法/策畫國家解體/若此憲法仍存/只可無 條件降服/守著美式憲法/做美元帥的下臣⋯⋯」。以我的分類,這一立場 是繼承大日本帝國原理的榜樣。雖然與鈴木完全相反,但彰顯了與美國在原理上不能合作的姿勢。

但是,就任首相後的中曾根在1983 年訪美之際,卻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名親美戰士,不,也許是不得不如此吧。在記者招待會上,當著雷根的面,中曾根不但宣告「日美命運共同體」,而且稱日本列島是對蘇最前線上可以不斷射落蘇聯戰鬥機的永不沉落的航空母艦。一旦發生狀況,日本將封鎖宗谷、津輕、對馬三個海峽,將蘇聯太平洋艦隊圍困在日本海內。當時,「新冷戰」之稱的美蘇核對抗已經發展到一個危險的階段,雷根政權強烈要求日本從「海路」防衛開始,強化對蘇戰略中的軍事作用。通過積極回應、誇張示忠,中曾根一舉消解了鈴木「脫離美國」和其自身反美民族主義者的「傳聞」。通過向美國極端盡忠建立起來的「羅(納德)康(弘)關係」成為了中曾根最大的政治資產。總之,中曾根的反美言語必須用極端忠於美國的表現予以補償。

其後,這種制約日美關係的搖擺方程式依舊存在。

20世紀九〇年代初期,隨著冷戰結束和蘇聯解體,日美關係也面臨具有決定性意義的重要轉折。當時做為反共冷戰產物的日美安保,客觀上已失去了其存在的意義。但在日本,很少有藉此良機根本性地重新認識日美安保的行動,相反卻是在「國際貢獻」的大義名分下,借助海灣戰爭中的自衛隊派兵 問題,打開了海外派兵的突破口。1993年非自民黨的細川聯合內閣成立後,細川護熙首相任命朝日啤酒會長樋口廣太郎為主席,組成防衛問題懇談會,重新檢討後冷戰時代日本的安全保障政策。這一懇談會提交的報告中提出了構築多邊安全保障體系的建議,提案主張以日美安保為基軸,推進與亞洲的 多角度安全保障體制,可以說並不徹底,但即便如此,美國方面也反應激烈,開始全面反撲。

其結果就是1996年日美共同聲明做出的「日美安保再定義」,它是對六十年安保體制的潛在性修改──變更了目的,卻免去了手續。美國的新戰略是,冷戰後繼續維持其在亞洲的軍事存在,不允許出現任何對抗性霸權,全面守住本國的優勢,因此,美國要求日本對這一新戰略再次效忠。具體而言,1995年沖繩全島的反基地鬥爭在決定成敗的緊要關頭遭到拋棄,日美簽訂了決定建設邊野古新基地的SACOiv協定。新日美共同防衛指導方針規定,不但自衛隊要參加美軍行動,日本基層的社會性、制度性資源也要被動員起來,加入該體制之中。以此為突破口,日本在冷戰後一步步直接成為美國世界戰略的同謀,九一一之後,日本參加了布希(George W. Bush)的反恐戰爭,2005 年的「美軍再編」又將日本的軍力直接統合到美軍的直接指揮之下。

美國的對日政策,一直對脫離美國有著警戒心和過度反應。最近,對於民主黨2009 年競選公約中提出的「對等的日美關係」的主張、鳩山「將普天間基地移至沖繩縣外、日本國外」的提案、鳩山.小澤的「東亞共同體」論調,美國都明確表示了警戒之意。鳩山.小澤路線的反彈,在地震.海嘯.核電災難的「朋友作戰」中得到了數倍的增強,鐘擺在相當大的慣性作用下向右搖擺。本人並非小澤一郎、鳩山由紀夫的支持者,也不是陰謀史觀論者,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在趕走小澤、鳩山的過程中,日美的隱在勢力沒有被動員起來。

在「日美同盟」下,美國要求日本效忠的水準之高,超於常識。可以明確地說,這種維持高要求、高水準的原因,一半在美國,一半在日本支配集團 的主流──外務省、財界、政界、媒體。占領期之後,美國國家維持了與日本國家支配體制之間的有機結合,建立了一個不但可從外部施壓,更可從日本內部確保忠誠的體制。美國根據占領期以來的經驗,非常清楚只要不是涉及日本財界利益的經濟問題,大可通過恫嚇手段──只需由「知日派」中級官僚(Japan  hands)嚇唬嚇唬說「亮出底牌!」v(show  the  flag)、「軍靴踏在地面上!」vi(boots  on  the  ground),就可以無限地提高日本的忠誠度。日本方面對美國表現出對日警戒的姿態,抱有深深的恐懼,甚至認為只要是引起美國警戒的行為本身就值得追究。為了消除美國的警戒,甚至不惜過度服務。(奇妙的是多數日本的右翼大概因為出自冷戰期反共、蔑視亞洲的背景之下,都是這一潮流之屬)正如我反覆主張的那樣,戰後日本國家不是將美國做為外交對象的外部,而是做為自身的內部來對待的。

過去,日本國家內部擁有共享批判美國、憲法和平民主主義、親社會主義的「革新陣營」這一有力的反對勢力,與親美.親財界.修憲的「保守陣營」相對抗。20世紀末社會主義垮台後,這個革新陣營做為「陣營」消滅了,有關國家前進道路明確的對決戰線也消失了。取而代之,喪失了以往政治基礎的自民黨被趕下台,以政權交替本身為目的的民主黨抬頭,並於2009年獲取政權。這個黨並沒有統一的政治理念或原則,只是為了有別於自民黨,多少顯示出偏左的姿態,但從整體上還是一個保守主導的政黨,追隨美國.修憲派占據多數。但目前保守支配集團還沒有成功修憲,因此還沒能擺脫憲法第九條的限制,獲得自由。於是,主流統治者集團──追隨美國派,就處處挖空憲法第九條的制約,快速地推進著與美國戰略的一體化。

在日本統治集團的內部,確實也存在著主張與美國保持距離的潮流,但是這卻並沒有使統治集團明確地分裂為親美派、反美派之類的政治陣營,而是形成了一種雖然在其內部包含著鷹派與鴿派,卻在傾向上有著靠近美國與靠近中國的差異,但從整體上卻是以美國統治為前提的政治.意識形態體制。這一追隨美國的共識體制的存續使美國確定了其判斷根據,即無論怎樣 要求抬高忠誠度水準,日本都會順從。做為潛在核武裝的、「為了保障國家安全的原子能」,就被編制在這種追隨美國的共識體制之中,就像沒有出場機會的二號演員一樣藏身於舞台的兩側。

那麼,如果這個演員跳到舞台中央會怎樣?不是潛在,而是現實地成為核保有國又會怎樣?如果那樣,通過核電積蓄的力量將轉化為現實。在理論上,日本確實也可能放棄《安保條約》、真心實意地脫離美國、自立、退出NPT   體制、成為一匹狼式的核大國。具有這種意志的政治勢力如果掌權,日本的核能設施和技術將被動員用於製造核武器、宇宙開發,電子技術也將被重新用於軍事目的。日本已經持有了大量沒有用武之地的鈈,(鈴木,2006)目前,日本有著包容這種可能性的氣氛,這也使得現任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之類的人物,可以肆無忌憚地稱「日本如果沒有核是不行的。只要沒有核,就不會被平等對待」、「日本的生存之道是成立軍事政權。如果不那樣,日本就是別人的附屬國。可以進行徵兵制」。從這點考慮,上述情況也不是沒有可能。(石原,2010 年6 月20 日,憲政會館演講,ANN 新聞6 月20 日)當然,這種選擇意味著日本完完全全的國際孤立──美國、中國、俄羅斯、南北朝鮮、東南亞、歐洲都將孤立日本,這是一目了然的。無須贅言,這是一 條毫無所獲的毀滅之途,而且,歷史上日本有過選擇孤立、導致毀滅的教訓。 實際上,這個演員還有一種出場之道。就是日本得到美國認可,或在美國的祝福下進行核武裝。2003 年北朝鮮核武裝意圖明確化之際,美國國內一部分右派政治家就直接提出了為對抗北朝鮮的核武裝,可以允許日本進行核 武裝的意見。隨著北朝鮮核問題愈加嚴重,美國國內的「日本核武裝論」此 起彼伏。《中日新聞》駐華盛頓特派員的報導稱,2003 年3 月16 日共和黨參議員麥凱恩(John S. McCain III)在電視節目中說,根據北朝鮮核開發的進展情況,日本有可能進行核武裝。(《中日新聞》,2003 年2 月18 日)「麥凱恩議員在接受福克斯電視台的採訪時說,他已對中國表示,如果中國不積極地參 與到解決北朝鮮核開發問題之中的話,那麼就必須理解日本只有核武裝一條 路可以走。」這是2008    年總統選舉中做為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奧巴馬(Barack H. Obama II)的競爭者麥凱恩的話。美國是對中國打日本核武裝的牌。但換一種解讀,美國的這一態度也包含著美國越過日本,替代日本做出日本需要 核武裝的判斷,而且它的意思是,自己理所當然地處於可以下判斷的立場。 這就是一幅美國允許日本進行核武裝的構圖。

1960 年安保鬥爭之後,清水幾太郎從反體制派的思想家跳到相反立場,1980年他出版了《日本!成為國家!核的選擇》一書,其中對「由於在日美軍忙於朝鮮戰爭,自衛隊該怎樣從充當輔助作用的角色成為真正的國家軍隊」 提出了建議。建議的核心就是核武裝。當然,清水的核武裝論有一些選擇的空間:(1)成為像法國、中國這樣獨立的核武裝國家;(2)日本持有核彈頭運輸手段,由美國提供核彈頭(西德方式);(3)把持有核運輸手段的美國陸軍部隊招致日本(費用由日本承擔);(4)「由駐軍日本的美國海、空部隊公開承認將核帶入日本」等選項。清水主張:「不管選擇哪種手段都有可能」,但   必須要修改非核三原則。(清水,頁147-148)這四個選項是否每一個都可做為日本核武裝的方案而並列,我對此表示懷疑。選項(1)確實意味著核武裝 國家日本的出現,但是餘下的三個選項,與清水希望日本通過進行核武裝而「成為國家」的目標之間有關係嗎?可以實現自衛隊的國家軍隊化嗎?只要得 到允許觸核,日本就可以「成為國家」嗎?

再次確認一下吧。至此我們已經看到美國面對日本在美國支配中的「搖擺」,它如何神經質地應對。美國不但要阻止日本的「搖擺」,而且要以此為跳板,進一步地向日本提出比以前更高的效忠要求,在戰略層面夯實對日本的支配。這樣,如果日本進行核武裝,而且是依靠自身的設備和技術,製造、配備核武器,那麼做為承認條件,美國將把日本的效忠要求提高到怎樣 的水準?洞若觀火的是,美國是要把日本的核,完全置於自己的支配之下,實行完全的統制。這就需要由美國來直接支配日本中樞的政治決定。還有誰會認為美國是將日本看做一個有權利獨自判斷投入核戰能力的同盟國?歷經戰後六十餘年的體驗,我們已經領教夠了日本不是英國這一事實。共同聲明雖然高唱兩國共有價值觀,但誰都明白,美國並沒有信任日本到可由其自己判斷使用核的程度。因此,只有美國不光在軍事上而且在政治上完全將日本置於自己的框架內時,才有可能允許日本進行核武裝。

在經驗層面,我們已經用實證說明了除上述路徑外別無他途。以最近的 事情舉例說,戰後日本右翼的寵兒安倍晉三,在成為首相後高舉繼承戰前帝 國的原理,對修憲發出挑戰,突進到對北朝鮮的對決路線。但結果卻更進一步深陷美國的手掌之中。這一經過我們都記憶猶新。安倍高呼集體自衛權,投身到「導彈防衛」之中,但這種在日本上空擊落從朝鮮半島、中國飛向美國本土導彈的防衛,卻和日本的防衛毫無關係。這預示著日本對核的衝動將在現實結果上使日本進一步於美國的從屬地位。

改變去向:去核電與去安保

福島第一核電站的崩潰使核能產業觸礁了。做為國家安全保障核心的核能產業,與做為能源產業的核能產業,本來就是一回事。這兩種資格都應該予以解體。目前,日本的核能產業正處於解體過程中,我們應該把解體推進 到最後。這種解體並不僅僅停留在做為利益集團的「原子能村」解體的階段, 現實向我們昭示:戰後日本以美國的核保護傘為依仗,將具有核武器生產能 力的核能組裝到安全保障體系中,現在這種體系已經崩壞,不可能繼續維持 下去了。

對於做為「國家安全保障核心」的原子能產業,除了極右的論客,主流的 政治菁英基本上都對此閉口不言。但是,自民黨政調會長石破茂卻在電視節  目(電視朝日的《報導站》,2011 年8 月16 日)中做出了以下發言。他應該是三一一以後從這一角度,公然擁護核電的第一位主流政治家吧。

原子能發電本來就源於核潛艇。除日本之外,所有國家的原子能政策都與其核政策配套。但是,我也並不認為日本應該持有核。但同時,日本只要想製造隨時都可造出,一年之內就可造出。這是一種抑止力。那麼,是否應該放棄這種能力,有必要對此進行徹底的討論。我認為不應該放棄。為什麼這樣說,因為日本周邊有俄羅斯、中國、北朝鮮,有 美利堅合眾國。撇開是否為同盟國不談,這些環繞著日本的國家全部都是核保有國,而且都有彈道導彈技術。對此日本絕不應該忘記。

在福島核電站的崩潰之後,石破糾纏不放的訴求聽起來是如此空洞,甚至帶有一些戀戀不捨的惜敗的味道。做為抑止力的潛在核保有能力,究竟是 在怎樣的情況下,針對誰,能發揮什麼功能的抑止力?從20 世紀六〇年代後半期以來至今的四十年中,實踐已經證明這種抑止力是毫無作用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原子能不過是石破這樣的軍事崇拜集團的護身符。正是這個護身符,可能使日本列島社會面臨滅頂之災──並且近鄰諸國、地球社會整體都有可能受其危害──繼續維持核電群,是多麼的荒誕無稽。

實際上,即使沒有福島核電站的崩潰,日本國家的「國家安全保障」體 系也因愈演愈烈的內部矛盾而面臨被撕裂的局面。在這一體系下,日本國家(1)依存於美國的核保護傘,但卻不斷對核保護傘只保護美國的利益感到不安;(2)為此,日本的外交愈來愈為了符合美國的利益而效忠,特別是本國對亞洲的外交,沿襲著美國對亞洲的外交路線而展開,損害了與相鄰亞洲諸國應有的關係;(3)通過大和對沖繩的國內殖民,來支持美國對沖繩的事實上的軍事殖民統治,並越來越與美國的世界;亞洲戰略一體化。(4)在對美 不安和「繼承帝國原理」的深層心理下,受大國化衝動的驅使,執著於獲得與 維持潛在的核武裝能力,不但使近鄰諸國的不安與日俱增,也為美國的「瓶 蓋理論」打下基礎,招致美國不斷提高日本的對美忠誠度要求。而且(5)從一 開始就一目了然的是,這種潛在核能力的維持、強化非但對增強日本外交的抑止力毫無作用,(6)相反卻是因在列島沿岸建立核電站之類的核設施,使日本列島處於對外部攻擊極端脆弱的境地。

所以,首先必須承認:福島的狀況標誌著日本發展潛在核能力的原子能路線的破產。必須要與包含這一路線的體系完全切斷關係。

當然,核能推動勢力是不會輕易退出的。在各種力量關係的作用下,他們不得不在開發自然新能源或停建新的核電站專案上做出一定的讓步,但是對於核能力的核心部分,他們還將嚴防死守。他們已經發出了威脅:難道 可以停止必要的能源供給,使經濟發展麻痺嗎?他們轉移政治焦點,使擺脫 核能不再成為中心議題,把福島危機處理為局部的、個別性的災害。為了使「國民安心」,搞一些諸如放射能汙染處理、心理壓力測試等演出(他們絕口不談「為了國民的安全」),並強行重開已關閉的核電站。對於這些動向,許多主流媒體不但不從正面進行對質,反倒把這一切當做理所當然,按照這個方向努力塑造輿論。而且,他們當然要使已經確立的「原子能村」整體利益損失最小化。他們中最具政治性的成員,雖然會避開像石破那樣的直白表述, 但依然會用盡一切手段使做為「國家安全保障核心」的原子能體制不解體。核電推進派將與國際上的核電推進勢力共同合作,展開上述事業,並以此尋求其合法性的根據。

民主黨怎麼樣呢?我已指出,通過2009年的政權更替,民主黨繼承了戰後國家的廢墟。民主黨僅以政權更替為唯一目的而結黨,做為一個政黨,非但不具備如何在廢墟之上開展重建的視野、設計、能力,而且其黨內就有很強的核電推進勢力。只要黨內的去核電勢力沒有做為明確的政策主體發出聲音,那麼民主黨整體就存在著被核電推進勢力拉著走的可能。

但是,現實事態能姑息這樣的收場嗎?日本列島的居民會愚蠢到可以被「情況看起來穩定些了」之類的大本營發布的消息所欺騙的程度了嗎?

當下,列島居民只有以應對核電站殘局的當事者身分,形成共同意志,徹底清除核電維持勢力與其遺留下來的接受核電的社會惰性。所謂擺脫核電,是指完全地停止原子能發電,處理福島第一核電站危機,取消啟動現在已經停止運行的核電站,將所有的核電站用最大限度安全的方法進行廢爐處理,停止回收核燃料的計畫,廢棄掉核燃料處理計畫,取消出口核電。而 且還要具體明確導致今日事態發生的核能政策的推進者──政財界、大眾傳媒、專家及其組織的責任,令其承擔相應的法律、政治和道義的責任。

同時,要完全分解日本核武裝的「技術性.產業性潛在能力」,做出日本將來不進行核武裝的聲明。通過以上我們可以看到,原子能產業實際上是將日美安保、沖繩等編制在內的多元、立體結構中被掩蓋住的核心問題,它的解體不但關係到能源及環境政策,而且將會喚起對日本對外關係、對內關係的大調整,使日本可以選擇一條新的前進道路。

至今為止,安保體制通過向沖繩輸出重負得以維持,現在這種隱性體制 也與核電體制一道並行破產了。沖繩抵抗,通過拒絕大和國內殖民統治,把日美安保關係的問題再次楔入中央政治,安保.沖繩與核電這兩個問題在深層的連繫從地下暴露出來,這點人人有目共睹。一場有關日本社會整體狀況的嚴峻的政治對決將不可避免。

這要求我們對日本列島社會的未來有一個新的展望。

要確立這個新展望,必不可少的一步在於通過以對美獨立為原則進行交涉。有必要拋棄選擇美國的核保護傘還是選擇自立=核武裝這樣業已破產的思考方式。交涉的中心議題之一應該是沖繩美軍基地的解體和美軍的撤退。我們可以從普天間基地問題中看到,至今是美日政府並坐在一方,試圖通過強力,壓迫著坐在對面的沖繩。因此,首先要做到放棄這種方式,日本 政府要和美國政府隔桌對座,恢復應有的國家外交的方式。而且,沖繩民眾做為握有決定權的當事者,也要參與到這場交涉之中。從整體上看,這一交涉與明治政府的修改條約相似,帶有戰略性質,因此進行起來絕非易事。這種關係在占領和戰後期間被確立,已經經歷了六十年歲月。但是,這種關係已經不可能再維持下去,到了需要更新的時期。在此必不可少的是原則性的立場、政治智慧和執著,最重要的是列島民眾的支持。通過這樣的交涉,將《日美安保條約》修改為《日美友好條約》的目標才可以實現。

目前,現實狀況還是在按照破產的模式向前演進。眼下美國正處於通貨緊縮的邊緣,美元體制面臨崩潰,在負債14.3 兆美元的壓力下不得不巨幅縮減年度財政支出。今後,為了維護其全球霸權、特別是針對中國的地區霸權,美國將會進一步要求日本增加貢獻(忠誠)。三一一之後,民主黨政權隱身於政治的混亂與低迷之中,用冒險主義的動態防衛力取代以往的基礎防 衛;在「防衛島嶼」的名目下,站在美國一方,參與到中美有關東海、南海的 制海權之爭中,並希望借此之便謀取在尖閣vii等領土、資源問題上的利益。對於不斷高漲的沖繩的自立之聲,民主黨政權不但塞耳不聞,甚至還圖謀將沖繩做為美日面向南方的新的軍事據點,政治軍事的緊張將使今後的道路荊 棘密布。

我們對未來的展望,是非核化、非軍事化。我們希望未來亞洲地區的關係整體上是一種非軍事化的方向,為此要以來自基層──民眾層次──的非戰爭、非暴力連帶為基礎,使日美關係實現非軍事化──其關鍵就是將美軍徹底從沖繩撤出──並建構東北亞地區的非核化與多角度的和平保障關係。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日本有必要明確自己的立場,即在中美霸權角逐中不加入任何一方,通過和平的、而非武力威嚇的手段為解決領土問題找尋新路。

與戰後日本雙重的核依存徹底決裂,邁向擺脫核電、擺脫霸權、非軍事 化前行,才是日本走出三一一後國家破產局面的出路所在。

(此文節選自武藤一羊先生著作《潛在的核保有與戰後國家》(武藤一羊〔2011〕《潜在的核保有と戦後国家─フクシマ地点からの総括》,東京:社会評論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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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

i 譯註:1955 年到1977 年,發生在東京都北多摩郡砂川町的一系列反對美軍擴張立川基地的運動,尤指1957 年7 月8 日,部分反對者與日本警察發生衝突,抗議者將警察趕回基地內部,並推倒基地圍欄,進入基地數米。警察遂以「沖擊美軍基地」的名義逮捕了二十五人,其中七人以違反《刑事特別法》的罪名被起訴。

ii 譯註:1959 年3 月,東京地方法院對砂川鬥爭中提出的訴訟做出一審宣判,判駐日美軍違背憲法第九條,美軍做為自衛力量間接違反了憲法和平主義的原則,欲此配套的法規(《安保條約》)也因此無效,被告無罪。此判決以主審法官伊達秋雄的名字命名為伊達判決。

iii 譯註:專守防衛(exclusively defensive security policy),是指日本只在本土及周圍海域實行防禦作戰,不對他國領土採取攻勢。

iv 譯註:日美特別行動委員會。

v 譯註:意為顯示軍事力量。

vi 譯註:實指部署兵力。

vii 譯註:釣魚島問題。


武藤一羊│活著的廢墟:福島核電站──從原子彈爆炸談起(一)
武藤一羊│活著的廢墟:福島核電站──從原子彈爆炸談起(二)

發佈日期:2021/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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