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哈特|走向「愛」的政治概念

邁克爾.哈特|走向「愛」的政治概念

◎邁克爾.哈特(Michael Hardt)

王行坤譯

 

【編按】邁克爾•哈特(Michael Hardt)〈走向「愛」的政治概念〉一文,探討愛與政治的關係,指出愛不僅局限於私人親密關係領域,也蘊含於廣闊的社會中,由此提出全新的「愛」的可能:如何召喚出一種打破傳統認知下「私人」與「政治」區隔的生產性的愛。然而,哈特也提醒這種具有「共性」和「一體化」特徵的「愛」的內部,可能存在著反動保守的危險因素;通過對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引述,他認為要避免這種情況出現,須視「愛」為一種具有革新動能的社會力量,一種導向更為平等的生產關係和社會關係的實踐。本文原刊於「澎湃思想市場」,由王行坤譯。本文轉載自2019/09/15保馬

 

邁克爾•哈特(Michael Hardt)

 

「for love or money」這個短語通常用來表示兩個極端,覆蓋了愛和錢之間的所有要素。(這個英語短語的字面意思是「為愛或為錢」,引申義是「無論如何」,這也是本文的原標題,現標題為譯者所擬。——譯註)「無論如何我不會那麼做」(I wouldn’t do that for love or money)的意思是,不管給我什麼條件,我都不會做。然而,如果我們不是將「或」(or)解讀為或此或彼的對立,而是理解為愛和錢共同擁有的功能,如斯賓諾莎的著名說法「上帝或自然」(Deus sive Natura )——在這個公式中,上帝與自然代表的是同一實體,那麼推論也許會很有意思。我並非要說愛和錢是一樣的,而是說,將他們置於某種關聯中可以揭示出錢所特有的、愛或許也具有(或者應該具有)的確立和維持社會紐帶的力量。

在我看來,我們缺乏一種愛的政治概念,當下的政治詞彙正因為這種缺乏而受到負面影響。愛的政治概念起碼可以在兩個重要方面重新對我們的政治話語和實踐進行定位。首先,它會挑戰將政治利益的邏輯與我們的情感生活(affective lives)相切割、並且用政治理性排斥激情的傳統觀念。愛的政治概念可以同時對理性和激情進行部署。其次,愛既可以造成變革,也能夠保障延續和傳承。我們在愛中失去自我,向新世界的可能性敞開,同時,愛也構成了能夠延續下去的強大紐帶。

然而,今天若要發展出愛的政治概念,還得面對許多障礙。一個主要的障礙來自於如下事實:一般認為,我們對親密愛的理解和我們的社會觀念是毫不相干,甚至是背道而馳的。例如,夫妻與家庭之愛作為當下主導性的愛的概念,通常認為是私人事務,而愛國之情——或許是當下最廣為接受的愛的公共形式,則通常被認為在親密領域之外運作。若要克服這個障礙,就不僅僅需要單純地揭示出,在私人的、親密的愛的關係中,權力等級制如何被動員和管理,或者在培養愛國之情或其他愛的公共形式中,親密性的愛的關係如何得到部署。這些分析當然重要,但還不足以創立愛的政治概念。在我看來,愛的政治概念必須涵蓋所有這些領域,推翻傳統對私人與政治的分割,同時把握住能夠創造出同時具有親密性和社會性的紐帶的力量。

第二個障礙或許更為關鍵,它與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都普遍持有的關於愛的一體化特徵(unifying qualities)、實踐和目標相關。愛通常意味著彼此相同的人之間所感受到的紐帶關係,或者消滅差異的走向一體的過程。例如,不計其數的好萊塢電影、浪漫小說、浪漫派文學經典以及主要的神學傳統告訴我們,我們可以通過愛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可以讓我完整的另一半,從而最終獲得圓滿。相應地,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也旨在擱置我們的差別,讓我們為了國家利益,在政治籌劃中成為一體,從而創造出社會的、國民的紐帶。我還要指出——這需要詳細分析——一般意義上與階級、種族、性別和性相關的身份政治,其運作邏輯與愛的公共概念相類似:它們都是基於對共性(sameness)的承認,通過一體化的過程而運作,為了共性擱置或者排除差異。

將愛視為一體化的過程,這是個認識上的障礙。這種自戀式的愛——即對共性或者對成為共性的愛——可以被視為一種愛的政治形式,但這卻可能導致最為反動的政治籌劃:如作為白人至上主義基礎的種族之愛,作為民族主義基礎的民族之愛,支撐法西斯主義的種族與民族之愛(在對盧森堡反民族主義立場的批判中,列寧論述說,雖然主導性即帝國主義國家的民族主義是反動的,但那些被壓迫國家的民族主義卻可能是進步的,如果將其用來反抗壓迫和帝國主義的話。我們也可以說,對共性的愛,如果是主導性力量所使用的,一般來說是反動的,但是當臣屬性身份使用時,則可能是進步的:例如,對被壓迫種族的愛就可以行使防禦性的功能。然而,我的立場更接近盧森堡。換言之,在我看來,共性和一體化的愛所激發的任何政治籌劃,即便由臣屬性身份來部署,其進步意義也是非常有限的,並且 隨時有走向反動的危險。關於列寧的論述,見The Right of Nations to Self-Determination, Westport, CT: Greenwood Press, 1951, pp. 9-64。),如此等等。在我看來,更為正確、更有裨益的做法不是宣判這些籌劃會導致壞的政治,而是要將其視為非政治的。當然,可以通過共性的邏輯和一體化的進程來創造維繫權力和等級,但真正的政治要求的是多元性(multiplicity),且必須通過差異性之間的相遇和交往方能運作。順著這個邏輯,阿倫特正確地指出,這種愛與政治是相敵對的。她說,愛「不僅是非政治的,而且還是反政治的,或許是所有反政治的人類力量中最為強大的。」(Hannah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8, p. 242 。關於阿倫特對愛的看法,見我的講座「Red Love」。關於這個話題,必須參考阿倫特的博士論文,Love and Saint Augustine; Joanna Vecchiarelli Scott and Judith Chelius Stark, ed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阿倫特將一體化視為愛根本且不可避免的效應,她的確把握到了當下社會中這種主導性的愛的形式。

但如果我們能指認或發明出另外一種愛,一種真正具有政治性的愛,結果將會如何?這種愛的政治概念至少具備如下三個特徵。首先,它必須貫穿所有社會領域,並且創造出既具親密性又具社會性的紐帶,同時取消傳統的公共與私人之分。其次,它必須在多元性的場域中運作,並且通過差異性的相遇與交往而非一體化來行使其職能。最後,政治性的愛必須能夠改變我們,也就是說,它必須承諾一種生成,如此一來在愛中,在與他者的相遇中,我們可以變得不同。因此愛總是一種冒險,在愛中,我們拋棄自己與世界的某些關聯,希望創造出不同的、更好的關聯。我認為,這些特徵是愛的政治概念的研究計劃所需要考慮的核心要素。

已經有很多現代和當下研究者在這項研究中已然著手於這些要素。顯而易見,精神分析和神學為這項計劃提供了關鍵資源,同時也造成了諸多困難。研究情緒、情動和親密性的酷兒理論家,如伊娃.賽奇維克(Eve Sedgwick),勞倫.貝蘭特(Lauren Berlant),利奧.博薩尼(Leo Bersani)和亞當.菲利普斯(Adam Phillips)等,在這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同時還有一系列非白人女性主義者,如貝爾.胡克斯(bell hooks),切麗.莫拉加(Cherie Moraga)以及切拉・桑多瓦爾((Chela Sandoval)等。馬丁.路德.金友愛的共同體(beloved community)概念也試圖將愛視為一種政治概念。為了提出恰切的愛的政治概念,我們需要考量推敲的視角還有很多。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在這篇簡短的文章中,我會考察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對愛與貨幣和財產的關係所作出的反思,以此來說明這種研究對我的啟發。在手稿中,馬克思在他對貨幣的權力所進行的批判中,最為直接地提及了愛。他論述說,貨幣一方面會通過將存在(being)替換為佔有(having)而腐蝕人。「誰能買到勇氣,誰就是勇士,即使他是膽小鬼。」( Karl Marx,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al Manuscripts,」 in Early Writings; Rodney Livingstone and Gregor Benton, trans.; London: Penguin, 1975, p. 379 , see pp. 279–400.這句話的中譯見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劉丕坤譯,北京:人民出版社,第108頁。)人們彼此之間以及人們與世界之間的關係和紐帶只能基於我們自身的品質而真正確立。馬克思寫道,「如果你想得到藝術的享受,你本身就必須是一個有藝術修養的人。如果你想感化別人,你本身就必須是一個能實際上鼓舞和推動別人前進的人。你跟人和自然界的一切關係,都必須是同你的意志的對象相符合的,你的現實的個人生活的明確表現。」(引文出處同上)換句話說,錢的問題,以及錢將我們的生活固著於「佔有」所產生的問題,不僅在於它讓我們遠離我們在社會與世界中的存在,而且更為重要的,它會讓我們忽視自身感覺能力的發展,以及確立社會紐帶的能力。

馬克思論述說,貨幣另一方面還會通過扭曲交換關係而腐蝕人,這裡正是我們應該討論愛的地方。他首要關注的是,貨幣可以讓本質上完全不同的要素進行無差別的交換。「既然貨幣所交換的不是特定的性質,不是特定的事物,也不是人的特定的本質力量,而是整個屬人的、自然的對象世界。所以,從貨幣持有者的觀點看來,貨幣能把任何特性和任何對象同任何其他的特性或對象相交換,即便它們是彼此矛盾的。」(引文出處同上)貨幣不加區別地與所有特性或對象相交換,這似乎讓我們特定/具體的人類本質力量變得無關緊要,從而扭曲了人類彼此之間以及人類與世界的關係,並破壞了我們確立社會紐帶的能力。

馬克思認為愛與貨幣不同,前者通過特定的交流(exchange)關係而運作,因而維護了人類力量的獨一性。「我們現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跟世界的關係是一種合乎人的本性的關係:那麼,你就只能用愛來交換愛,只能用信任來交換信任,等等。」(引文出處同上)馬克思告訴我們,愛或錢,這就是我們的選擇。在我看來,確立這個選擇之後,馬克思將愛與錢/貨幣放在了同一層面,這非常關鍵:愛不僅在親密關係中運作,同時也在社會組織中扮演重要角色。但是這個對比也弱化了愛的力量,因為它使得馬克思只從交換的角度來理解愛。「如果你的愛沒有引起對方的反應,也就是說,如果你的愛作為愛沒有引起對方對你的愛,如果你作為愛者用自己的生命表現沒有使自己成為被愛者,那麼你的愛就是無力的,而這種愛就是不幸。」(引文出處同上)這種交換觀是存在問題的——為什麼我們要相信,為了保持特性和對象的獨一性,非要用同類的東西來進行交換呢?——但更為重要的問題是,僅僅從交換的角度來理解愛會損害愛的另外一種內涵:愛是確立社會紐帶的力量。換言之,愛最關鍵的地方不在於它可以用來交換什麼,而在於它的能力以及它改造我們的方式。

在手稿的另外一處,馬克思的立論更加堅實,他將愛視為一種社會力量,且有趣的是,這裡不再是愛或錢的選擇,而是愛或財產的選擇。馬克思將愛視為感受或者官能的一種,藉此人類彼此之間、人類與世界之間確立必須在共產主義中進行革新的關係。然而,在閱讀這一段之前,我們必須記住,馬克思在這一部分(即「私有財產與共產主義」部分,第70頁。——譯註)的開頭論及「粗陋的共產主義」,這種共產主義並非要消滅私有財產,而是將私有財產從個人轉移到共同體那裡。由共同體集體擁有全部財產的一個後果就是,所有的差異和天賦都被將被抹平,以至於人類的能力變得無關緊要。相比之下,共產主義同時消滅私人和集體財產,不僅會保存或恢復,而且更為重要的,也會以新的方式生成獨一性的人類力量。(關於馬克思與愛相關的粗陋的共產主義觀念以及他對「共妻制」的奇怪討論,見我的講座「Red Love」。)

在此語境下,馬克思提出,共產主義(以及私有財產的廢除)要求或者預示著新的感覺器官,也就是說,對現有的人類感覺的更新或者拓展。「人以一種全方面的形式,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把自己的全面的本質據為己有。人同世界的任何一種屬人的關係——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思維、直觀、感覺、慾望、活動、愛——總之,他的個體的一切官能,正像那些在形式上直接作為社會的器官而存在的器官一樣,是通過自己的對象性的關係,亦即通過自己同對象的關係,而對對象的佔有。」(同上,第77頁。)這裡對愛一筆帶過,但在我看來,將愛放在一系列感官的最後,這並非無足輕重。愛就像其他感官一樣,也被視為社會的器官,或者說,創造社會紐帶的人類力量。就像觀察與思考的新能力那樣,我們也必須獲得去愛的新能力。或許我們應該將它們稱為社會「肌肉」,而非「器官」,因為我們是通過使用和鍛煉來強化它們的,進而來加強和拓展我們與世界的屬人關係,亦即我們創造和管理社會紐帶的力量。發展出新的感覺器官,強化我們愛的能力以及其他社會肌肉的力量,這些與私有財產的統治是背道而馳的。「私有財產的廢除,意味著一切屬人的感覺和特性的徹底解放;但這種廢除之所以是解放,正是因為這些感覺和特性無論在主觀上還是在客觀上都變成了人的。 」愛,以及其他人類感覺和特性,通過私有財產的廢除不僅僅要得到解放。愛還需要得到革新,這種新的愛必須能代替財產在當下所扮演的社會角色:它必須擁有力量,來確立社會紐帶並組織社會關係。

因此,我們可以將共產主義理解為創造新的愛的進程,這種愛不是在再生產共性的過程中,或者在千人一面和諧中讓社會一體化的過程(這是粗陋的共產主義)中運作,而是通過強化我們確立和維繫人類之間以及人類與世界之間關係的力量而運作。在財產佔統治地位的情況下,財產會劃分並維持社會秩序和紐帶,但馬克思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愛和其他感覺的力量不可能得到發展。相應地,為了實現一個超越財產統治的社會,這些屬人的力量必須得到改造和拓展。

當然,馬克思對愛的探討是非常有限的。但他的確論及了我之前所提到的發展愛的政治愛念所需要的根本特徵。首先,愛是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在最為私密和最為廣闊的社會層次中運作。其次,愛並非在共性的邏輯或者一體化的進程中,而是在多元性的相遇中運作。最後,愛意味著改變的過程,同時也是確立人類之間、人類與世界之間持久的紐帶關係的力量。馬克思最為強調的是最後一個方面:他將愛和其他人類力量作為代替財產的選項,因為它們在共產主義社會中可以(且必須)承擔私有財產在今天所起到的作用。綜上,馬克思為我們提供了構建愛的政治概念的起點。

 

(作者致謝:感謝勞倫.貝蘭特長期以來與我就相關問題所進行的交談。當然,文章的缺點和錯誤完全由我負責。)

 

發佈日期:2019/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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