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在2023年,鍾喬受邀前往釜山「空間劇場」進行與切‧格瓦拉有關的讀劇工作坊,並進行了深入的交流,這次經歷成為《告別:到南方去》的創作契機。該劇將於2024年9月於釜山演出,隨後也將在台北登場,邀請觀眾一起思索南方這一象徵著變革與新生的旅程。本文由鍾喬所撰,講述了這次創作背後的一些概念。
《告別──到南方去》、由「差事劇團」與釜山「空間劇場」聯合製作,探討死亡與救贖的命題。該劇靈感來自於兩位歷史人物的動人故事──切‧格瓦拉在1967年決議重返玻利維亞革命前寫給女兒的信件,以及全泰壹在1971年自焚前夕與母親最後相處的時光。該劇透過台韓藝術家及音樂家鍾喬與坂本弘道的合作,這些告別的記憶被轉化為劇場中充滿詩意的肢體表現。劇場本身亦成為一段象徵性的旅程,帶領觀眾進入未知的時空交匯點。
本劇將於今年10月4日(五)及5日(六)在台北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演出。有興趣者,可按此連結購票:https://www.opentix.life/event/1820759434401103873
「告別」到底意味著什麼?每個生命對於告別,大抵最為尋常的表現,無非依依不捨;因為,一段生命的相遇,即將告終。當然,告別並非「再會」,再會的「希望」構築於撤除虛妄的懸念,讓重逢成為可能。告別,則意味著希望的懸念純屬虛妄;孤寂,將是相忘的必然寫照。
在這樣的前提下,如果告別者是預知死亡的到來,開展的告別,將會是怎樣的情境呢?格瓦拉在【玻利維亞日記】中記載的最後十一個月生命,很顯然是他的預知死亡紀事,這從日記的蛛絲馬跡中嗅得出死亡的味道,對格瓦拉與他的游擊戰爭隊伍而言,焦慮難免,但卻能欣然免於恐懼;當然,他並非全然認定死亡必然召喚他與他的革命夥伴,相反地,他也相信游擊戰爭的風險,必然帶他們邁向解放或死亡。
但,他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失敗,包括具體的投降被捕與擊斃本身,於他也並非失敗,而是獻身,他這樣想生與死,活著與逝去。
從這樣的角度看,格瓦拉在遠赴玻利維亞前與家人的最後團聚,留下難能可貴的線索,雖然,他在到達叢林後寫給女兒的信中,無比尋常而不見濃烈情愫,卻像臨出門已知未知旅途的男子,道出深心的話語,這一段話值得深思,「我今天給你寫這封信,你卻要很久以後才可以收到,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在惦記著你…」話語中,似乎預告著告別可能是一趟邁向未知的旅程。
事實也是如此。但,我們將以何種心情,在當下面對一個上世紀風起雲湧的革命先驅的告別呢?這是一個很值得探索的問題。因為,我們可能會在悲劇英雄的困局中自溺陷阱。怎麼說呢?就說死亡本身,對於格瓦拉而言,無法僅僅以「蒙難」來形容,因為,死亡本身就是愛與犧牲的表現,這是重要的,也是透過一齣戲要傳達的內涵底蘊。
但,這齣稱作:「告別,到南方去」的戲劇,以詩和身體形象的流動,作為表演的根基;這意味著,情境的敘事,可以由詩的流動來充分取代。換言之,我們不需要鉅細靡遺的格瓦拉最後歲月描述,這在玻利維亞日記中,已由點點滴滴積累成江河拍浪;我們希望企及的是:為何這一場告別,將犧牲與愛做了充分的連帶?這是劇組拋給自己與觀眾的共同提問。
除了格瓦拉有這樣的特質,我們重新讓全泰壹這位自焚的韓國工人,再次以美麗青年的身分,來到我們身旁。若說,愛與犧牲都讓死亡獲致救贖,格瓦拉與全泰壹,幾乎在相似的情境下,面臨自身的抉擇。
他們在做同一件艱困的抉擇:幾乎在同一瞬間,與家人告別之際,也與自身告別。更重要的是,雖然,他們面臨的抉擇,都朝向死亡,也朝向愛與犧牲。卻在著力點上有所分野。格瓦拉,果決地在剛果游擊戰役無端敗北後,展開玻利維亞解放戰爭的征途,是毅然也是決然;全泰壹的種種掙扎,在點燃火焰的那一刻,似乎隔著於今幾乎已被忘卻的時空,在嘶聲吶喊中,朝向自毀與新生的矛盾衝撞。
現在,核心的命題來了!為何與如何讓死亡與再生,形成一體的兩面?又或說,死亡與再生如何在同一個瞬間發生?這很難在日常中造就,一旦革命性地發生,矛盾的火花,於是成為兩極動能往前的驅動力。然而,在我的思維中,這遠遠非透過解答能回覆的提問。
我們唯一能做的,僅僅是提供一些場景;再說一次,這場景的每一瞬間,都以詩化的身體來表現。這時,一些具備象徵性意涵的記憶,便顯得格外具有特殊的意涵。例如,自焚前的全泰壹,與母親若有似無的暗示;又在日記中,私密寫下留給母親與妹妹的遺志;這一切,都在多年的沉寂與壓殺後,再經由母親的告白表現無遺。
這難道也是這齣詩化身體的戲劇,想在小劇場中告知觀眾的嗎?那麼,翻開母親的一段告白,我們有這樣的發現,來自戲一開始的場景:母親為找尋多日為爭取<和平市場>男女工人權益而未歸的泰壹,手拎著一件衣服,在場上找尋兒子。伊輕聲呼喚:「你在哪裡?」為這齣戲拉開序幕。戲,以衣服貼近身體,身體因思念與擔憂,讓母親的失溫作為開場,別有意涵。更重要的是,多年以後,母親椎心地說:「在泰壹的日記裡,幾乎很少提及自己,而是將自己與工人弟兄姊妹們,視作一體。」因此,母親認為泰壹與工人們都是她的兒子;於此前提下,母親在兒子自焚身亡後,投身了工人運動。
整理劇本時,有兩行 巴布羅·聶魯達 的詩,始終玩味:
我要離開了
我悲傷:而我總是悲傷
我來自你雙臂
繼去歲在釜山與演員工作後,再次的前往,為了完成身體與詩的戲篇章,不免介於興奮與忐忑之間。興奮的是,共同的排戲;忐忑的仍然是:共同的排戲。
去年夏天,在釜山和【空間劇場】有一場【到南方去】的讀劇會,是我寫的相關切 格瓦拉最後歲月——玻利維亞日誌的游擊戰爭苦日子……
1967,那短短的不到一年,格瓦拉與他的革命夥伴,結束了他們的游擊戰爭,舉目望去,在最後的那片激戰的高地與村莊,僅剩游擊隊殘骸;然而,殘骸披上靈魂的翅膀,再次飛翔,從可見的過去到未知的未來……
歷經一年的探索,我們在內容上加入全泰壹。知道他的人並不多,他是1970年,手抱剝削工人的韓國「勞基法」,以自焚掀起工人覺醒運動的美麗青年。那麼,格瓦拉與全泰壹並置,所謂而來?
一齣戲能回覆為革命與抗爭喪身的細節嗎?恐怕微乎其微;但,有一種聲音,仍在微弱的音頻上述說;「死亡,預知與自覺的死亡,朝向愛與犧牲!」這音頻微弱但清越,讓聲音猶如天際轟雷,我想都不敢想,又如何想像接下來的暴雨…… !
但,我們想的是:「告別」到底意味著什麼?格瓦拉與女兒及妻子的告別,意味著甚麼?全泰壹與母親及妹妹的告別,又意味著什麼?告別只是詩,但詩的背後,意味著甚麼?就如這詩寫的是死亡,那死亡背後是什麼?
或許,答案是生命中最庸人自擾的一件事;那麼,艱困山路上的詩行,將帶我們朝向何方?據說,一塊朝向未知的指標,寫著:【告別——到南方去】啟程之前,請朗讀以下詩行:
夢見乾旱之地,一陣焚風
醒來,僅剩殘骸,焚燒後
一雙靈魂的翅膀,從牢禁中飛翔這是格瓦拉,那是全泰壹
他們的告別意味著什麼?
一個問號?再一個問號?
無數個問號?千百個問號?在妳的深處,跪著
一個悲傷的小孩
如妳一般,望著我們僅剩聶魯達的幾行詩
在雨後濕潤的門檻前徘徊
空氣中傳來男人低沉的嗓門
是中年過後的格瓦拉
是美麗青年全泰壹
沉沉若大提琴聲的啟奏告別,到南方去。
南方,是革命的象徵
南方,是犧牲的象徵這樣的戲碼,意味著怎樣的當下?
我也很想問自己
死亡與新生 在同一瞬間
都在身體裡召喚著
知與未知這是告別,是嗎?
我問自己 空氣中
傳來隱約的呼吸聲那是靈魂回答死亡的聲音
有著燃燒的焦味
有著一雙眼睛 微微睜開
看著這殘酷殺戮 卻永遠
作為說辭的世界
詩朗誦後,未見雨後天光。枯枝般的身體,在暗黑與塵埃的廠房間,灰燼般飛翔。戲中有詩,當然少不了敘事抉擇的詩行與畫面;再有的是,這兩個人的日記,記載著他們生命最後的獨白與直白。
全泰壹在【清溪川日記】中的一則說:「在你無視另一個靈魂的吶喊前,是否檢視過自己內心的醜惡?」與其說,是世界的指涉;不如說,是自身的鞭痕。唯有這樣的理解,自焚的身體才與再生的靈魂,達成希望的和解。雖說,和解或許與希望一般虛妄與渺茫,也說不定。
至於,格瓦拉在抵達時,似乎已經為【玻利維亞日記】定了性。他寫下第一行說是:「今天,一個新的歷史時期將開始……」11個月後的同一天,他在日記寫下彷如寧靜風光的記事,隔天在一場遭遇戰中中彈,隨後步上被懦弱士兵擊斃的厄運。
格瓦拉的救贖,一如耶穌。只不過,這死去的人,在宰牛的石板床上睜開雙眼,在一場國際冷戰文化的殺戮中復活。圍繞在他身邊的有三種人:世界的弱者、劊子手和犧牲者。
這場景的劇場再現,幾乎可比擬於全泰壹握在手中、燒向身體的那把火,熊熊火勢燒得靈魂僅剩飛越暗室廠房的塵埃。排練室中,韓國演員以傳統舞蹈改編的肢體,重新詮釋古漢語中的「恨」字。當他以古河洛音似的韓語說出「恨」一字時,「仇恨」並非他的指涉,「飲恨」卻接近他的意涵。而後,他開始展開身體的示範,舉手投足間一個跨步與一次甩肩,都用足了丹田的中氣。我想,他用身體傳誦著詩的語意,即便僅僅有一個「恨」字,亦足矣!
這是內在於亞洲身體的格瓦拉與全泰壹,在告別中,到南方去。
這以後,演員都在使用身體盡頭的喘息間,安靜了下來,一片寂然。似乎空氣中,僅剩最後一聲提問:「死亡與再生,何在?」
這也是很內在於亞洲身體的劇場美學提問。
photo Woo Chang Choi korea. Bus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