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崇真|尋找他們的墓碑

【編按】文章曾獲第四屆金沙書院散文獎佳作,內容描述作者2022年參與白色恐怖紀錄片製作時,幫政治受難人趙英魁在六張犁棄葬區尋找難友墓碑,過程中回憶起自己在眷村成長的經歷,並在後來發現趙英魁感念已逝難友的背後原因,跨越生死與歲月的情誼,令人動容。

趙英魁1934年生於山西平遙古城,經歷過對日抗戰、國共內戰、韓戰、冷戰,既在國軍當過娃娃兵,也在國共內戰被解放軍俘虜成為解放戰士,後來響應抗美援朝參加人民志願軍卻因受傷被美軍俘虜,在濟州島戰俘營被強迫在胸口刺下「反共」刺青,編造為「反共義士」,被送來台灣後又遭遇白色恐怖被捕成為政治犯。趙老的一生,可說是整個兩岸動盪歷史的縮影。

作者在文中表示,眷村爺爺奶奶們的故事,趙英魁與犧牲難友們的故事,在他身上相互交迭。中國自五四運動以來,走上兩條不同的現代化道路,兩條道路從思想上到政治上,一路沿伸到戰場上,他們曾在內戰中隸屬不同陣營,有著不同立場,但他們的離鄉背井與白色恐怖,都是中國苦難的縮影。

作者感嘆道,「他們一個個生命的重量沉澱在我心裡,讓我感到歷史是如此沉重,卻又如此充滿情感與溫度,映照出人們面對苦難的無可奈何,卻也在負重前行中綻放出生命的力量。我,何其有幸,能與他們的生命故事交織,從中體驗到,這就是擁有歷史的感覺。」

2023年3月14日,趙老參加白色恐怖春祭,前往「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的靈骨塔祭拜難友時的背影。圖源:陳崇真

2022年3月一個炎熱正午,我頂著艷陽在台北六張犁白色恐怖亂葬崗尋找四位陌生人的墓碑。我知道白色恐怖亂葬崗好多年,但這是我第一次來到第二墓區,入口很隱密,得先穿越一排公墓,方能看到入口石碑,上面寫著「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墓區」並標註大大的「第二墓區」。放眼望去,陡峭山坡上一塊塊小墓碑亂中有序地昂立著,之間穿插四、五座帶棺材狀墓龜的完整墳墓。

我在陡坡上小心踩穩步伐,每經過一塊墓碑,就彎身或蹲下,辨識墓碑上的名字,刻字有些清晰可見,有些模糊難辨,但都描上了紅色。據說墓碑用紅字書寫,有著流血犧牲、永垂不朽之意。山坡上的一塊塊墓碑,一個個都是五○年代在台北馬場町被槍決的白色恐怖政治犯,他們的遺骨曾經下落不明,直到1993年政治受難人曾梅蘭歷經一番波折,在六張犁公墓的亂草堆下找到二哥徐慶蘭的遺骨,白色恐怖犧牲者的荒塚才在沉埋40年後重見天日。當時「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動員上百名受難者,經過兩周的分工挖掘與整理,找到四個棄葬區現場與上百座墓碑,並為這些犧牲同志的墓碑一一描上紅字。

「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墓區」第二幕區。圖源:陳崇真

圖為作者尋找墓碑時拍下來的墓碑,據說墓碑用紅字書寫,有著流血犧牲、永垂不朽之意。圖源:陳崇真

我要找的四位政治受難人,分別是陸建勛、周訓政、林振東、劉永忠。為什麼要找他們的墓碑呢?當時我們在拍白色恐怖政治犯趙英魁的紀錄片,趙老的一生非常傳奇,經歷過對日抗戰、國共內戰、韓戰、冷戰,既在國軍當過娃娃兵,也在國共內戰被解放軍俘虜成為解放戰士,後來參加人民志願軍響應抗美援朝卻因受傷被美軍俘虜,在濟州島戰俘營被迫在胸口刺下「反共」刺青,被送來台灣後又因白色恐怖被捕入獄,從「反共義士」變成政治犯。趙老的一生,可說是整個兩岸動盪歷史的縮影。

我當時擔任紀錄片的執行製作,在訪談時聽到趙老有一個遺憾,就是找不到老同志們的墓碑。1955年,趙老因白色恐怖坐了十年牢,在綠島刑滿時因在台灣無親無故找不到人作保,與同是韓戰戰俘的老戰友陸建勛一起被送到新竹遊民習藝所,兩人後來相依為命,還一起偷聽大陸廣播,迫切想知道大陸的發展。有天,已成功出獄並在習藝所開福利社的陸建勛,突然要趙老幫忙顧店,說是有事要臨時外出,想不到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當趙老一個月後再收到消息,陸建勛已被槍斃了。

陸建勛的死對趙老打擊很大,感到孤獨也感到前途無望。趙老後來得知,陸建勛與另外四名同是韓戰戰俘的周訓政、林振東、劉永忠和王兮,因白色恐怖「海軍叛亂案」被捕並判處死刑,聽聞他們在被槍決前非常激動,高喊「共產黨萬歲」以死明志。趙老直到2016年才得知他們五人也被葬於六張犁棄葬區,其中王兮的遺骨已被家屬領回。然而,趙老幾次上山參加政治受難人互助會舉辦的春祭掃墓,卻始終找不到他們的墓碑。而當年陸建勛外出後到底發生什麼事?成為趙老一輩子的困惑。

2023年3月14日,趙英魁參加完六張犁烈士墓區春祭掃墓活動後,跟現場民眾分享自己的親身經歷。圖源:陳崇真

我苦求能有更多畫面能放入紀錄片裡,若能找到他們的墓碑,就能拍下趙老去悼念的畫面。然而,我終究沒找到他們的墓碑。當我放棄時,衣服已被汗水濕透,我停在一座墳前小憩,想著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找墓碑,與這些先人萍水相逢,只是因為工作嗎?工作背後還有什麼嗎?找不到墓碑的失落感,讓我想另外找到些什麼,為這趟旅程賦予意義。看著墓碑上的年代與墓主的籍貫,我想到自己在眷村成長的回憶。

我雖然是台灣本省子弟,父母都在台南楠西鄉下長大,但因父親當職業軍人才有機會住進左營海軍眷村,在眷村度過童年與青春歲月。當台灣社會吵著省籍矛盾時,我和眷村玩伴不分本外省開心玩在一起,我總以為省籍對立那是電視裡的事,後來讀高中時同學來眷村玩,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每個人都聽得懂外省口音。對我來說,課本裡的國共內戰也不僅只是歷史,更是身邊眷村爺爺奶奶的生命故事。

我記得小時候某個日常的黃昏,我在眷村馬路上玩耍時跟鄰居劉奶奶問問題,劉奶奶很文靜很有氣質,每到黃昏就在我們那條路上負著手散步。我已忘記話題如何開始,只記得劉奶奶分享她從大陸來到台灣的經歷,說她在大陸時是個千金小姐,因為戰亂跟著父親去到重慶,後來全家家當放在一口木箱,從重慶跟著大部隊一路顛簸來到台灣,想不到這一來就再也沒能回去了。「那時候苦呀。」至今,我都仍想起劉奶奶當時憂愁的面容。

眷村的爺爺奶奶們,都有著自己離鄉背井的故事。我兒時玩伴的爺爺奶奶們;總微笑包著水餃的王奶奶;長著高大總牽著狗散步的高爺爺;好像是高階軍官的葉爺爺;隔壁很早就搬到美國的江爺爺、江奶奶;隔壁後來也搬去美國的張爺爺、張奶奶。後來眷村改建,大家從住了大半輩子的家搬去國宅時丟了很多東西,我媽當時撿了一口精緻的木箱回家,我當時就想著,劉奶奶當年說擺滿家當的木箱,就是長這樣子吧。

圖為作者文中提到媽媽撿回來的那口精緻木箱。圖源:陳崇真

我們搬離眷村許多年後,我因讀書與工作認識了五○年代白色恐怖政治犯,見識到他們把青春獻給追求正義和解放夢想的無怨無悔,直至白髮蒼蒼仍在心中保有著紅色青春。我藉由這些長輩們的生命故事,認識到跟歷史課本裡不一樣的敘事。原來,中國因西方列強侵略,開啟如何救亡圖存的探索,自五四運動以來,走上了兩條不同的現代化道路,兩條道路從思想上到政治上,一路沿伸到戰場上,造成兩岸的分斷體制,導致多少家破人亡。

一陣熱風吹來,把我從思緒拉回六張犁,找不到墓碑無功而返,但多了些感悟。後來,我得知陸建勛等四人的遺骨早已被收進「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的靈骨塔,我再度前去尋找他們的塔位,這也是我第一次進入白色恐怖受難者靈骨塔,一格一格的塔位頂天立地佈滿整面牆,形成莊嚴肅穆、整齊劃一的畫面。我一格一列、上上下下地找著四人的名字,一想到每個塔位都放著位白色恐怖犧牲者的遺骨,我深受撼動。而這次,我終於找到了。

我跟趙老報告這個好消息,趙老很高興,但無奈膝蓋退化已不方便上山,雖沒能拍到趙老弔念,但至少知道了他們身在何處。後來,趙老詢問能不能找到陸建勛他們的判決書,他很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什麼事,「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的副秘書長幫忙找到了判決書,當我把判決書拿給趙老時,趙老如獲至寶般開心不已,說要回去好好研究。過了一陣子,趙老跟我說他把厚厚一疊判決書全看完了,裡面竟沒有寫捉捕的過程,仍然無法得知陸建勛當年外出後發生什麼事。

2023年3月14日,趙英魁參加由「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在六張犁烈士墓區舉辦的春祭掃墓活動。圖源:陳崇真

趙老在一次訪談時,感嘆陸建勛被捕後一定遭受很殘酷的刑求,還好他沒有把自己供出來,又說他們都想回大陸呀,去打個韓戰結果變成俘虜,被強迫刺青又說刺了青不能回大陸,被騙來台灣又無親無故,又不讓寫信回家,這能心裡甘願嗎?趙老嘴上說的雖然是他們,但其實也是自己的心聲,他們的人生際遇一模一樣呀。只是,趙老當年逃過一劫,因而得以重回社會,娶妻生子、成家立業,並在台灣解嚴開放老兵探親後,有機會回到山西故鄉探望母親。

想通了這點,我恍然大悟,終於明白趙老為什麼想找他們的墓碑,想看他們的判決書,想知道陸建勛當年到底發生什麼事。原來,陸建勛、周訓政、林振東、劉永忠和王兮,他們不只是趙老曾經的老戰友、老同志,不只是同病相憐,還是沒把趙老供出來的救命恩人。這份救命之恩,趙老60多年來一直放在心上,從沒忘過。而我意外地幫趙老找了他們。一想到這跨越生死與歲月的情誼,這一感念就是一輩子,令人動容。

眷村爺爺奶奶們的故事,趙老與陸建勛他們的故事,在我身上相互交疊。他們曾在內戰中隸屬不同陣營,有著不同立場,但他們的離鄉背井與白色恐怖陰影,都是中國苦難的縮影。他們一個個生命的重量沉澱在我心裡,讓我感到歷史是如此沉重,卻又如此充滿情感與溫度,映照出人們面對苦難的無可奈何,卻也在負重前行中綻放出生命的力量。我,何其有幸,能與他們的生命故事交織,從中體驗到,這就是擁有歷史的感覺。

2023年3月14日,趙英魁與高齡96歲的白色恐怖台盟案受難人彭金木合影,兩人在綠島坐牢時相識。圖源:陳崇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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