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按】本文探討了美國與俄羅斯之間的長期緊張關係,並指出美國對俄羅斯的敵對行為並未隨著蘇聯的解體而結束。在歷史上,西方曾多次透過烏克蘭入侵俄羅斯,導致幾千萬俄國人死亡。雖然美國曾承諾北約不會東擴,但這些承諾並未兌現,這進一步加劇了俄羅斯的安全憂慮。除此以外,作者亦批評美國對俄羅斯正當安全需求視而不見,並指責美國策劃烏克蘭政變,最終導致2022年俄烏戰爭。
本文作者為隱匿行動雜誌(CovertAction Magazine)特約撰稿人Chip Burns,他畢業於馬里蘭大學,修讀美國史與工程學位。本文由孫訥翻譯、盧倩儀校對。
對美國而言,冷戰並未隨著蘇聯的解體而結束。相反的,美國展開了一場超過30年、系統性的努力,削弱、羞辱並威脅俄羅斯,最終導致烏克蘭戰爭這場悲劇。
當然這不是什麼新鮮事。
西方對俄羅斯土地的入侵是經常發生的事,而且破壞性強大。拿破崙在1812年入侵俄羅斯殺害了50萬名俄國人,1853-1856年的克里米亞戰爭又造成25萬人死亡。
第一次世界大戰導致330萬俄羅斯人死亡,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則導致2,700萬人喪生。兩個世紀加起來,西方列強總共造成3,000萬至3,500萬俄羅斯人死亡,更不用說那些侵略將俄羅斯西部變成像月球表面那樣一片荒涼。西方每次入侵俄羅斯都是取道烏克蘭。這在歷史學界被視為是一種固定模式。
總計在兩個世紀中,西方列強共造成3000萬至3500萬俄羅斯人死亡,更不用說將西俄羅斯變成月球表面般滿是坑洞一片荒涼。每次入侵俄羅斯都是通過烏克蘭進行的。這在歷史學界被視為一種模式。
好吧,我可能離題了。
從頭就開始騙
蘇聯解體的那段日子裡,戈巴契夫(Mikhail Gorbachev)一直努力尋求跟西方和解。他願意允許東西德統一,以換取北約不會向東擴張的保證。1990年1月9日,時任美國國務卿貝克(James Baker)向他保證,承諾北約將「不會往東移一英吋」。
在1990-91年間,這些保證一再被重申,包括美國的老布希總統、國務卿貝克、中情局長蓋茨(Robert Gates);英國首相柴契爾、外相賀德(Douglas Hurd)、首相梅傑(John Major);德國外長根舍(Hans-Dietrich Genscher)、總理柯爾(Helmut Kohl);法國總統密特朗(Francois Mitterrand)以及北約秘書長沃納(Manfred Woerner)等。當然,這些承諾全沒兌現。對此有疑問者可參考喬治華盛頓大學的國家安全檔案。
伍佛維茲原則
1991年,伍佛維茲(Paul Wolfowitz )寫下著名的「伍佛維茲原則」,當中提到:「美國必須展現出建立並保護一個新秩序所必要的領導力。這個新秩序可望說服潛在的競爭者,讓他們相信自己並不需要尋求扮演更大的角色,也不需要追求以更侵略性的姿態來保護他們的合法利益。」(重點為原作者所加)
換句話說,世上唯一合法的利益就是美國的利益。這項原則最終被老布希否決。然而,伍佛維茲和它的知識分子同夥(其中許多人在政府中擔任極具影響力的職位)都沒有忘記這項原則。
隨後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與政策目的都很明顯,就是要讓俄羅斯不僅在國際舞台上無立足之地,而且還要讓俄羅斯在面對西方愈來愈多的威脅時越來越脆弱。
洋洋得意
蘇聯解體後,老布希告誡先不要開心得太早。
儘管如此,當國防部長裴利(William Perry )嘗試指出俄羅斯確實有俄羅斯合理該有的國家安全疑慮時,卻引來一片訕笑。他說:「基本上,當我嘗試提出俄羅斯的觀點時,與我爭論的人……他們的反應不外乎是:『誰在乎他們怎麼想啊?他們只是個三流國家。』當然,那種觀點也傳到俄羅斯人耳裡了。從那時開始,我們就一路沈淪,走上現在這條路。」
著名經濟學家薩克斯(Jeffrey Sachs)成功為波蘭政府提供建議,教他們如何適應冷戰後的環境。但當他詢問柯林頓政府能否如法炮製對俄羅斯提供必要援助時,卻被拒絕。
經濟困境
幾乎就在同時,哈佛大學國際發展研究所(Harvard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簡稱HIID)與時任俄羅斯第一副總理丘拜斯(Anatoly Chubais)合作,在俄羅斯推行了新自由主義(即自由市場)經濟制度,最終製造了寡頭政治,摧毀了俄羅斯經濟。到了1996年,俄羅斯經濟已下滑50%。接下來的十年裡,盧布崩潰、俄羅斯國家債務違約,俄羅斯人的壽命縮短了近十年。丘拜斯後來被稱為「全俄羅斯最痛恨的人」。
干預選舉
1996年,酗酒且身體狀況不佳的葉爾欽競選俄羅斯總統。他是美國的寵兒,但支持率就只有個位數。在美國操縱下,國際貨幣基金(IMF)提供了100億美元貸款、麥迪遜大道的公關專家前來幫忙、《時代》雜誌也一起推波助瀾,最後葉爾欽成功連任。這算介選嗎?那當然。
睿智的長者
早在1990年代,一群知識淵博、經驗豐富的人就開始警告北約擴張的危險性。然而就跟伊拉克戰爭前的情況一樣,他們不僅被忽視,而且還被打壓。
- 凱南(George Kennan,國務院政策規劃局局長):凱南曾在其1946年著名的「長電報」(Long Telegram,正式名稱為蘇聯行為的根源/X Article)中創造了圍堵政策(Containment Strategy)概念,為美國打垮蘇聯的政策提供了完整一套設計。1997年,凱南對推動中的北約擴張政策感到震驚,並寫道:「擴張北約將是後冷戰美國政策中最致命的錯誤。這樣的決定可能會……促使俄羅斯的外交政策朝著我們不喜歡的方向發展。」這裡他用的是外交語言,實際意思就是可能引發戰爭。
- 馬特洛克(Jack Matlock):馬特洛克自1987年至蘇聯解體前幾週(1991/12/26)擔任美國駐蘇聯大使。他也是在古巴飛彈危機期間為甘迺迪翻譯赫魯雪夫演講的人。換句話說,他是一位深入了解俄羅斯心理的外交官。馬特洛克重申了凱南的觀點:「我認為政府在此時建議北約納入新成員是錯誤的。假如美國參議院批准這項建議,很可能會是冷戰結束以來最嚴重的戰略失誤,而且是歷史性的錯誤。」
- 薩克斯(Jeffrey Sachs):上文提到過的薩克斯教授,是哥倫比亞大學地球研究所所長、暨聯合國永續發展解決方案網絡主席,並在2001-2018年期間擔任聯合國秘書長特別顧問。他公開譴責美國完全忽視俄羅斯正當的安全需求,並導致了烏克蘭戰爭。
- 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芝加哥大學教授):是全球公認的政治科學裡的現實主義學派掌門人。2015年他寫道:「西方正引領烏克蘭走上一條美麗的路上,而這條路的終點是烏克蘭被毀滅。」
許多人都同意這些觀點,包括前國防部副部長兼駐沙烏地阿拉伯大使傅立民(Chas Freeman)、1990年代解除俄羅斯核武團隊成員之一的里特 (Scott Ritter)、美國前副國務卿塔柏特(Strobe Talbott)、資深戰地記者赫吉斯(Chris Hedges)…等。
緊張局勢加劇
1999年,北約進行了第四次擴張,包括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儘管凱南和馬特洛克都提出了警告,但這些警告全被忽視。
2000年,俄羅斯杜馬(俄國國會)提議加入歐盟,但遭拒絕。2001年,普丁提議俄羅斯加入北約,再次被拒絕。
2004年,北約進行第五次擴張,增加了七個國家,其中最著名的是羅馬尼亞、愛沙尼亞、拉脫維亞和立陶宛。後三者讓北約成員國直接與俄羅斯接壤,但卻不願將俄羅斯納入該項協議裡。
2008年,布加勒斯特安全峰會(Bucharest Summit 2008, 位於羅馬里亞首都)上,北約鼓勵烏克蘭和喬治亞加入。這促使現任中央情報局(CIA)局長勃恩斯(William Burns,當時為美國駐俄羅斯大使)向國務院提供了一份名為「Nyet means Nyet」(俄語,英文意思為No means No)的備忘錄:「俄羅斯外交部長拉夫羅夫(Sergey Lavrov)與其他高階官員重申了強烈反對的立場,並強調俄羅斯會將北約進一步東擴視為潛在軍事威脅。」
而勃恩斯的警告沒人理。
2010年2月,羅馬尼亞同意在德韋塞盧鎮(Deveselu)部署薩德(SM-3型)飛彈系統,原因是要保護歐洲免受到伊朗洲際彈道飛彈的威脅。撇開這種說法有多荒謬不談,據報導,這些砲台還具有發射裝備核彈頭的戰斧巡弋飛彈這項額外能力,可以在35分鐘內飛到莫斯科。
戰斧巡弋飛彈的另一特點是可以飛很低,足以避開雷達偵測。普丁將戰斧飛彈稱為「刺向他喉嚨的匕首」。不論這描述是否準確,但作為一種感受,那是非常明確的。
2013年12月,時任國務次卿盧嵐(Victoria Nuland)表示:「我們已經投資超過50億美元,協助烏克蘭實現目標,確保烏克蘭的安全、繁榮和民主。」
其中很多資金是分配給國家民主基金會(NED)。NED成立之初便承接了部分原本由CIA執行的活動,並參與過許多為配合美國外交政策目標而發動的政權更替行動。
接著烏克蘭的政變就緩緩展開,最終到了2014年2月,廣場起義將情緒推到最高點,當時親俄的民選總統被迫逃命。這次政變受到了國務助卿盧嵐和駐烏克蘭大使皮雅特(Geoffrey Pyatt)的鼓勵。在一份洩漏出來的電話錄音中,盧嵐告訴皮雅特在這次騷亂後,該由誰來統治烏克蘭。
盧嵐的丈夫凱根(Robert Kagan)是伍佛維茲的親信。現在事情繞了一圈,顯現出完整輪廓了。
接下來在烏克蘭發生的事,是俄語被禁、任何不支持基輔新政權的政黨都被取締。2014年5月,敖德薩市(Odesa)一場和平示威遭暴徒鬧場,約30-40位講俄語的人在工會大廈被活活燒死。頓巴斯地區隨即爆發一場長達八年的內戰,造成15,000至18,000人死亡,主要都死在頓巴斯。
為回應這件事,俄羅斯吞併了克里米亞,以保護當地佔了76%的俄語人口,以及其唯一的不凍港塞凡堡港(Севастополь)。美國廣播理事會(Broadcasting Board of Governors, 簡稱BBG)與蓋洛普公司(Gallup)合辦的民調顯示,83%克里米亞人支持這次吞併。
2018年,美國國防部發布了一份新戰略,指:「美國國家安全現在的主要關注點是大國競爭,不再是恐怖主義。」
這很明顯是針對俄羅斯和中國。俄羅斯是如何得到這稱號的並不是很清楚,因為俄羅斯既不與美國接壤,當時也沒對美國任何盟友採取什麼構成威脅的積極行動,而且甚至常被取笑經濟規模僅跟德州或義大利差不多。
只不過,俄羅斯確實違反了前面提到的伍佛維茲原則。因為它在反抗北約東擴。
2021年12月30日,普丁和拜登通了50分鐘的電話,在這次通話裡「他(拜登)表示美國無意在烏克蘭部署攻擊性武器。」然而在2022年2月12日兩位國家領導人的另一場電話通話中,「克里姆林宮表示……它在北約擴張和在烏克蘭部署攻擊性武力等問題主要細節上,沒得到華盛頓『實質性的回答』。」
鑒於這段歷史,加上美國在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亞和敘利亞造成的破壞,能怪俄羅斯對美國與北約的善意持保留態度嗎?即使如此,華盛頓依然繼續將烏克蘭越來越牢固地拉進西方軌道上。
讓我們回顧一下歷史:
- 兩個世紀以來取道烏克蘭對俄羅斯的入侵
- 美國超過100年的恐俄情緒
- 違背北約不擴張的承諾
- 自1990年代初開始,對俄羅斯的安全需求毫不尊重
- 直接和間接參與對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亞、敘利亞和葉門的破壞,造成約450萬至500萬人死亡,製造了3,800萬名難民
- 在羅馬尼亞和波蘭部署能安裝核彈頭的飛彈砲台
- 放棄反彈道飛彈條約(Anti-Ballistic Missile Treaty)
- 鼓勵和支持基輔極右新納粹政變
- 在烏克蘭/俄羅斯邊境,建立12個CIA基地
- 在基輔殺害15,000-18,000個頓巴斯俄語居民
- 對於不在烏克蘭部署攻擊性武器的這項承諾,態度反覆無常
於是,在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入侵了烏克蘭。
為什麼有人會感到驚訝?
俄國人來啦!俄國人來啦!
(譯註:這也是1996年美國一部有關冷戰的喜劇電影片名。)
自1920年代以來,美國文化氛圍中瀰漫著一種恐俄症情緒。這開始於「帕爾默搜捕」(Palmer Raids,1919年針對美國俄羅斯人的搜捕行動,特別是工人聯盟的成員、無政府主義者、共產黨員)以及1919年的「紅色夏季」(Red Summer,反非裔美國人的血腥暴動)。1918年至1925年間,美國、英國、法國和日本曾於阿爾漢格爾斯克(Архангельск)與海參威派駐了20萬名士兵,企圖推翻剛成立的蘇維埃政府。1938年,惡名昭彰的眾議院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House Committee on Un-American Activities Committee,簡稱HUAC)正式成立。之後不久就進入到了麥卡錫和各種黑名單的時代。
這種情緒在冷戰期間加劇,但在蘇聯解體後理應減退。然而恐俄情緒卻絲毫未隨著蘇聯解體而稍減。
反思
這場戰爭(烏克蘭戰爭)與普丁的惡行無關,也與俄羅斯試圖重奪帝國之位的慾望無關。就像國防部長奧斯丁(Lloyd Austin)、參議員葛理漢(Lindsey Graham)和羅姆尼(Mitt Romney)、眾議員謝安達(Adam Schiff),還有許多人都提到過的,這是美國與俄羅斯之間的代理人戰爭。而烏克蘭人只是不幸被夾在中間。
2,500年前,中國有一位著名的軍事將領、戰略家和哲學家——孫子。他是《孫子兵法》的作者,該書備受西點軍校及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推崇。孫子很有名的觀點是: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
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
美國已將自己牢牢放在第三類,因為它拒絕接受俄羅斯有它合理的安全考量,而且美國所作所為就好像它本有權支配其他國家的事務一樣。
要是美國聽從了孫子的建議就好了——「歸師勿遏,圍師必闕,窮寇莫迫,此用兵之法也。」(已至窮途末路的敵人,不可過分逼迫,以避免其反撲拚命。)(譯註:Build your opponent a golden bridge to retreat across是英文版譯法,孫子原文沒有『金橋』這個比喻,只是為了較容易讓外國讀者理解才會有那樣的比喻。而華文世界裡較不常用這個說法。)
說那麼多,我想表達的是:
烏克蘭戰爭與一戰的開端有著很恐怖的相似之處。6月斐迪南大公遇刺身亡。奧匈帝國向塞爾維亞宣戰。塞爾維亞的盟國—俄國—向奧匈帝國宣戰。奧匈帝國盟友—德國—向俄國宣戰;法國向德國宣戰;最後英國也參戰。四年後,這一連串不在計劃之內的戰爭升級讓2,000萬人喪命。
參考這段歷史,人們或許會有這樣的合理疑問:「是誰發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假如真的有答案的話,最多也只是模糊的答案。更重要的問題是:「一戰為什麼爆發?」一般標準答案是:一系列環環相扣的條約讓國際政治舞台變得不穩定。雖然這可能是事實,卻沒有思考更根本的問題:國家之間的潛在敵意預示了衝突的發生,不論起因為何。
當前烏克蘭戰爭有以下幾個特點:
- 一連串環環相扣的條約,讓國際政治舞台變得不穩定
- 國家間潛在的敵意,預示著衝突的發生
- 一系列計劃之外的升級正在加劇世界舞台上的緊張局勢
這是重演1914年,只不過這次有核武。
沒有一場戰爭是能被合理化的:不論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美國入侵伊拉克、或沙烏地攻擊葉門。但如果戰爭已經爆發了,必須冷靜審視其前因後果,如此至少能確定開戰的原因,如果可以的話也確定責任歸屬。在烏克蘭這個例子上,很明顯的是,如果沒有30年來持續、不必要的挑釁,烏克蘭戰爭根本無需發生。
本文並沒有談到什麼鮮為人知的歷史,但這些史實很大程度上都被忽視了。大家也都知道,媒體不但對此保持緘默,甚至一有人提起就大加撻伐。這完全讓人想起前美國駐加彭大使(Joseph C. Wilson)有關「黃餅」(Yellowcake,含鈾化合物的中間體,主要由開採鈾礦的國家生產)的訊息、德國「曲球」的警告,以及里特有關伊拉克其實並未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證詞。
儘管如此,大多數國會議員和媒體評論家仍不遺餘力敲戰鼓,罔顧戰爭的危險,顯然也對歷史一無所知。美國本可以鼓勵外交,或者就算沒有外交也探索其他可以代替戰爭的路徑。然而美國卻選擇走上一條更危險的道路——不僅提供武器,也提供渲染煽動性言論。
美國的意圖一直以來就是要迫害(如果不說是「肢解」)俄羅斯。歸根結底,烏克蘭戰爭是建立在一系列長期的政策和行動;這些政策和行動就如凱南、馬特洛克、勃恩斯、薩克斯等人所預言的那樣,最終迫使俄羅斯入侵了烏克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