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按】本文作者認為喬治亞政府的政策反映出一種「避險中間派」的立場,即既不完全倒向俄羅斯,也不完全依賴西方,主要考慮國家利益。儘管喬治亞政府原則上仍致力於加入北約和歐盟,但對西方的信任已逐漸減弱,特別是在2008年喬俄戰爭後,美國未提供實質幫助。喬治亞人也質疑歐盟的承諾,認為入盟前景渺茫。喬治亞政策日益基於實用主義考量,並在西方和俄羅斯之間尋求平衡。
文章作者為昆西負責任國家技術研究所歐亞項目主任阿納托·李文(Anatol Lieven),他同時身兼卡達喬治城大學(Georgetown University in Qatar, GU-Q)外交學院國際政治學教授。本文由孫訥翻譯、盧倩儀校對。
「俄羅斯化」(Russification)的敘事很可能真的在十月選舉引爆危機,華盛頓和布魯塞爾似乎都在慫恿這場危機,但後果對所有人來說都很糟糕。
西方媒體對喬治亞政治的標準敘述方式是:執政黨「喬治亞之夢」(Georgian Dream)組成的政府受到俄羅斯控制,而反對黨則是所謂「民主」政黨。然而事實遠比這複雜得多。
喬治亞政府的政策所反映的並非是一種追隨莫斯科的願望,而是中情局局長勃恩斯(William Burns)所說的「避險中間派」(Hedging Middle):既不臣服於俄羅斯,也不屈從於西方,而且政策內涵取決於官方對喬治亞國家利益的認定。
這反映出了某種全球發展趨勢,而這個趨勢早已不是西方所能控制的了。在前往喬治亞邊境的路上,我經過了一座正由中國在興建的巨大新橋。儘管華盛頓表達強烈不滿,但喬治亞政府還是與北京簽署了合約,要在黑海建造新港口。
西方決策者亟需趕緊認清喬治亞的真實情況,因為今年十月底喬治亞將陷入嚴重政治危機,這幾乎已是躲不掉的事了,而美國和歐盟都深深涉入這場危機。
喬治亞將在10月26日舉行國會大選,跟我聊過的喬治亞人都認為,如果執政黨獲勝,由親西方的NGO所力挺的反對派將會宣稱選舉結果受到「操弄」,接著將發起大規模抗議活動,試圖推翻「喬治亞之夢」政府。
從最近的聲明看來,大部分西方建制派會自動站在反對派這邊。這種敘事早已經展開,比如「政府 vs.喬治亞人民」以及「一場政府與人民對立的危機」。這些敘事都在暗示喬治亞是個獨裁國家,「人民」除了透過街頭抗議外,沒有發言機會。
然而事實上,「喬治亞之夢」已經三度贏得全國性的自由選舉了。
這當然不能排除10月選舉會出現舞弊的可能性。西方官員和評論家應該都記得,雖然西方觀察員認證2020年議會選舉是自由的(即使有缺陷),同時「喬治亞之夢」以懸殊票數獲勝,但反對黨仍舊指控選舉舞弊。根據最新民調顯示,「喬治亞之夢」獲得的支持遠高過任何一個反對黨。如果所有反對黨都聯合起來,他們或許能贏下多數席位,但各黨之間的強烈分歧讓這變得非常困難。
而西方政府和評論家也該要意識到,他們大部分有關喬治亞的資訊來源都是與反對黨關係密切的NGO,而這些組織絕大多數是受西方資助。
早在2023年,喬治亞政府就曾指控美國,透過資助塞爾維亞的社運人士來培訓喬治亞人,為喬治亞政權更替鋪路。那些塞爾維亞社運人士所屬組織先前在推翻塞爾維亞的米洛塞維奇(Slobodan Milosevic)政府的行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們現在的組織位於貝爾格勒(塞爾維亞首都),名為「非暴力行動與戰略應用中心」(簡稱CANVAS),「提倡使用非暴力抵抗的方式促進人權與民主」。
冷戰期間,美國政府常常協助推翻一些與華盛頓意見不同的民選政府。美國人應該問問自己,這真的是他們想延續的傳統嗎?
日前喬治亞之所以會通過新法,要求接受外國資助的NGO註冊為「外國影響的代理人」(引發了5月反對黨領銜的大規模抗議),部分原因就是為了應對這種明顯威脅,並削弱這樣的內外反對力量根源。
為了反制這項新法,歐盟已凍結了喬治亞入盟的進程,並切斷了大部分援助,美國則對喬治亞政府官員實施了制裁。歐盟駐提比利斯大使公開表示,假如「喬治亞之夢」再次當選連任,將等同終結了喬治亞加入歐盟的希望。
雖然喬治亞政府原則上仍致力尋求加入北約和歐盟,但喬治亞西部邊境的北約成員國不是波蘭,也不是法國,而是土耳其。土耳其對烏克蘭戰爭奉行了堅定的中立政策,包括拒絕加入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
喬治亞政府認為,雖然俄羅斯在可預見的未來並不會願意協助喬治亞重新統一,拿回1990年代在莫斯科幫助下分裂出去的少數民族地區,但克里姆林宮至少無意對喬治亞發動新的戰爭。有位喬治亞人說:「他們幹嘛要發動新戰爭?他們已得到他們想要的一切了。」
就像土耳其一樣,「喬治亞之夢」避免與俄羅斯關係陷入緊張的政策,是基於經濟的考量。一位喬治亞朋友諷刺地說:「很少喬治亞人對俄羅斯這個國家或任何俄羅斯人有好感,但許多喬治亞人想從他們那裡賺錢。」
由於喬治亞政府拒絕加入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喬治亞從中獲益頗豐。雖然喬治亞與俄羅斯沒有正式外交關係,但從波斯灣或其他地方前往俄羅斯的卡車仍在邊境大排長龍。而且俄羅斯仍是喬治亞農產品的重要市場,喬治亞也接待了許多來自俄羅斯的遊客。由於烏克蘭戰爭,喬治亞的GDP在2022年增長了11%,在2023年增長了7.5%。
喬治亞政府針對反對黨的政治宣傳主要集中於:反對黨會將喬治亞拖進一場與俄羅斯的新戰爭中,並稱這是美國主導的「全球戰爭黨」的一部分(Global Party of War,喬治亞總理科巴伊澤的說法)。這種警告引起了許多喬治亞人的強烈共鳴,雖然講法有點誇張。
我訪談的反對黨支持者幾乎全都反對戰爭。他們認為要是出現新政府,頂多就是鼓勵更多喬治亞志願兵到烏克蘭作戰。更合理的警告是,西方支持的反對派勝選的話,代價是喬治亞必須全面沿用西方對俄羅斯的經濟制裁,這將對喬治亞經濟造成嚴重傷害。
如果說喬治亞對俄羅斯的政策是建基於實用主義,那在這實用主義下,喬治亞這些年來對西方的不信任也已逐漸增長。雖然喬治亞政府和大部分一般人原則上仍努力想加入北約成為成員國,但我上次訪問期間訪談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有信心北約會在發生戰爭時幫助喬治亞。
這種懷疑心態可以追溯至2008年的喬俄戰爭。當時小布希政府曾向喬治亞承諾未來會提供機會讓他們成為北約成員國,而美國官員與政界人士也稱喬治亞為美國盟友。但事實上當戰爭真的發生時,美國沒有向喬治亞提供任何幫助。
對歐盟的態度則相對正面許多,這既是因為喬治亞希望獲得經濟和移民相關好處,也是因為喬治亞文化中深深植根屬於「歐洲」的觀念(雖然根據嚴格地理分類,喬治亞實際上位於亞洲)。儘管如此,喬治亞建制派還是對歐盟產生了越來越多的懷疑。
有一部分是因為他們懷疑喬治亞會否真的被接納、成為歐盟成員國。在提比利斯,我常被提醒說,喬治亞鄰國土耳其已經等了好幾十年(譯註:1963年便表達希望加入歐盟的意願)。當然土耳其有土耳其特殊的原因,但喬治亞之所以會越來越懷疑,也是因為他們不覺得喬治亞會早於烏克蘭成為歐盟成員國,而烏克蘭成為正式會員國恐怕已經不可能了。
除此之外,歐洲與美國國內政治的發展也顯露出西方民眾對北約及歐盟擴張的反對聲音在上升,這些都加深了喬治亞人對西方承諾的懷疑。
在對歐盟的態度上,喬治亞政府支持者的立場可以說與歐盟內部右翼政黨支持者的立場一樣,都對布魯塞爾霸道下指令感到不滿,包括歐盟有關性別的政策與喬治亞的核心傳統價值相違背。
在靠近俄羅斯邊境,喬治亞山上的度假地古多里(Gudauri)豎立著一個標幟牌,上面寫著一連串目的地,包括:安卡拉,1200公里;莫斯科,1591公里;北京,5834公里;以及華盛頓特區,9209公里。自從1990年我第一次訪問喬治亞以來,喬治亞人一直告訴我,他們遺憾自己國家位處南高加索(俄羅斯稱為外高加索),而不是南歐。這確實讓人遺憾,但卻是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