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平 │ 那些政治犯父母教我的事

【前言】此文本是2019年對爸爸的追悼和對媽媽的感謝,拖延許久終因《世界周報》邀稿得以成文。在11月21日爸爸去世滿四週年之際,謹以此文獻給我親愛的爸爸媽媽,相信對我的疏懶,他們只會寵溺地説聲:唉!
(感謝作者授權轉載,本文圖片取自作者臉書,原刊登於:https://www.worldjournal.com/wj/story/123821/7578544

1976年11月27日爸爸被警備總部軍事法庭以「意圖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判刑15年,1977年2月2日媽媽第一次帶姐姐和我到軍法處看守所看爸爸。記憶中那天天陰陰的沒有陽光,在等待會見的空檔,我們在看守所外簡陋的小花園散步,當我正試著一腳一步踏在花園草坪的舖石上,媽媽説:「我以前也坐過10年牢」。那年我9歲,記得當下有如電影配樂出現「喀噔」一聲,我突然覺得心中如仙女一樣的媽媽,瞬間墜落凡塵。

媽媽坐牢在土城生教所部分的結業證書

我的爸爸陳明忠和媽媽馮守娥的緣份,源起於1950年10月2日。那日清晨在臺北市青島東路軍法處二區20號牢房,來自宜蘭的23歲青年馮錦煇被點名赴刑場,他將遺書交給同案後,與同房其他難友一一握手道別,當爸爸意識到自己握住的是一雙溫熱的手時,他非常震撼。

因為就在不久前爸爸關在臺南憲兵隊,某天半夜被叫醒五花大綁,爸爸以為要被帶出去槍斃,突然發現高度緊張頭頂天靈蓋下的脈搏會劇烈跳動。有這樣的對比,當爸爸知道馮錦煇只比自己大1歲,他陷入深思。

大舅馮錦煇行刑前最後照片

爸爸開始關注難友們如何面對生死,看到雖有人無奈恐懼焦慮,但也有像基隆中學校長鍾浩東寧願為堅持理念赴死也拒絕「感訓」求生。當他詢問難友張伯哲為何能每日平靜等待唱名,張伯哲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如何確定自己的「道(理想)」,並盡其一生為其努力,成為爸爸餘生追求的境界。

2年後在綠島新生訓導處,一位難友指著女生分隊告訴爸爸:「那個人就是馮錦煇的妹妹」,這就是爸爸媽媽的第一次相遇;嚴格説來,是爸爸片面記住媽媽的開始。

媽媽(前排左三)和難友合照

1929年爸爸出生於日據下臺灣高雄州岡山郡一個地主家庭,爸爸的父親經營牧埸與榻榻米工廠,供應對象都是日本人,加上小學老師教導「臺灣人也是日本人」,因此爸爸小時候的志願是長大要當「騎白馬的日軍上將」。

和爸爸家被「皇民化」不同,1930年媽媽出生在宜蘭冬山一個思想開明的家庭,媽媽和大她兩歲的哥哥馮錦煇由父親啟蒙,從小以羅馬拼音用閩南語讀《孟子》。中日戰爭末期哥哥被徴調去當日本兵,父親叮囑兒子碰到要打中國人一定要逃走,因為「我們都是中國人」。

媽媽小時候念的孟子讀本

爸爸的日軍上將夢在他考上高雄中學後破滅,當時雄中臺灣學生只佔五分之一,日本學生動輒輕蔑辱罵臺灣學生「清國奴」,一次爸爸打贏架後被日本學生圍毆報復,還撂話:「清國奴可以和我們內地人打架,但不准打贏」,爸爸開始質疑從小被灌輸的教育。

15歲時爸爸讀到日本岩波書局出版、周佛海著的「三民主義的理論體系」,發現「原來臺灣人不是日本人」。一次放學回家看到佃農對他這個地主小孩也要恭順巴結,就像那些諂媚討好日本人的臺灣人。爸爸驚覺,政治上他被日本人欺壓,但經濟上之於佃農,他才是那個壓迫者,認知社會的階級導致人生而不平等,爸爸素樸的社會主義理念就這樣自然誕生。

1945年8月15日本投降,媽媽和哥哥快速學會中文,大量閱讀文學、哲學作品與世界名著,發現來接收的國民黨政府讓人失望後,與思想進步的老師及志同道合的朋友們課餘討論的,都是如何振興中國、如何尋找新出路,以及如何才能成為有尊嚴的中國人。

因為成績優異,爸爸16歲考上臺中農學院。不滿接收官員貪腐,二二八事件爆發,爸爸加入「二七部隊」改名的「臺灣民主聯軍」,擔任突擊隊長,並在攻打日月潭時中了一槍,事件結束後遭政府懸賞一萬元通緝,之後雖因農學院院長作保回校完成學業,但1950年9月11日,爸爸仍被從任教的岡山農校帶走。

228後處理參與學生文件
228後台中省立農學院院長周進三為參與學生作保
228後台中省立農學院院長周進三為參與學生作保,頁2
228後台中省立農學院院長周進三為參與學生作保,爸爸和其他學生的簽名

同年5月14日,媽媽和哥哥被押上吉普車,送到臺北保密局「南所」,四個月期間家人完全打聽不到下落,直至馮錦煇被槍斃,家人才知道到哪裡收屍。

於是爸爸和媽媽分別自21歲、20歲起,在牢中度過了10年歲月。1960年媽媽和爸爸先後出獄,1965年1月1日結婚,組成了日後警總指稱的「叛亂家庭」,姐姐和我分別命名「志民」、「志平」,意涵「志在民主、志在人民」,「志在平等、志在和平」。

爸爸第一次坐牢出監證明
爸爸在東大製藥編寫的技術手冊
爸爸媽媽結婚後在外公家院子合照

當經濟逐漸上軌道,爸爸媽媽重拾共同理想,把薪水投入買(禁)書印書分享、支持黨外人士選舉、辨黨外雜誌等。1976年7月4日清晨爸爸再度被捕,並以「二條一項」唯一死刑起訴,最後幸賴海外各方全力救援改判15年,但爸爸頸椎、脊椎、心臟、胃、膝蓋都因刑求受傷留下終身後遣症。

爸爸第二次被捕檔案
日本友人製作的救援爸爸刊物
日本國會議員田英夫致蔣經國請願書

1985年爸爸健康惡化,媽媽二年內向國防部等單位遞交29封陳情書,直到第30封陳情書交到時任總統府一局局長馬英九手上,爸爸始於1987年3月9日獲准保外就醫,並於1988年因蔣經國去世減刑,至此,爸爸已坐了21年政治牢。

媽媽的請願書紀錄
爸爸媽媽及友人與馬英九合照

但爸媽的熱情並未被磨滅。爸爸出獄時仍受嚴密監視,爸媽和獄友「老同學」們趁著婚喪喜慶場合串聯成立了「政治受難人互助會」,並先後參與推動成立「工黨」、「勞動黨」。2005年2月28日爸爸應邀至國民黨演講,以自己、媽媽及妻舅的經歷呼籲終結國共內戰,連戰於是拍板訪問大陸展開「破冰之旅」。

2001年一位日本朋友問爸爸,為何琉球、韓國、大陸、南洋都有人到日本抗議靖國神社,唯獨臺灣沒有?爸爸進一步了解,發現曾有原住民到靖國神社要求歸還祖先靈魂。爸爸和媽媽因此協助部落工作隊及立委高金素梅推動「還我祖靈」運動,並與日本左派合作,終使大阪高等法院於2005年9月,作成「小泉首相參拜靖國神社違憲」的判決。

爸爸媽媽參與靖國神社相關訴訟
還我祖靈訴訟案判決旁聽證

和爸媽相處數十年,很多事都習以為常,隨著歲月沈澱驀然回首,突然發現有些父母教我的事,就像他們的一生,有些不平常。

1. 只記住好人

最早有這樣的感觸,在我40多歲時某一天,聽到許金玉阿姨對媽媽説:「妳記不記得那個牢裡最愛打小報告的…」,當下我才意識到,儘管所有黑獄電影小說中都有獄友勾心鬥角賣友求生情節,我竟從未聽聞爸媽說一句牢裡難友的黑暗。

那麼爸媽說什麼呢?爸爸的獄友回憶總是誰誰誰視死如歸讓他很敬佩;媽媽的回憶則是她為什麼和哪個阿姨成為一生好友,因為在牢裡她們如何如何幫了她。

回想起來,如果我能一直對生活抱有希望,為遇到純淨的人格感到美好,要感謝爸爸媽媽為我們保留了心靈淨土。

2. 精神不倒,身體不倒

爸爸第二次被捕挺過的刑求之激烈和恐怖,讓很多人印象深刻。但爸爸說,被綁在冰塊上不准睡覺、被拔指甲、被電撃灌汽油時,他非常痛苦,也曾動搖;然而在一個刑求空檔,他作了一個夢頓悟「向死而生」,終能捱過之後一項比一項激烈的刑求,進而體會人只要堅定思想,「精神不崩潰,身體就不倒」。

爸爸坐牢後,媽媽以47歲年紀重回職埸非常艱辛,一開始當翻譯常工作到半夜,回家時精神不濟,一次跌得滿頭是血一次摔傷腳趾,兩度去臺大急診;之後教日文一天下課遇暴雨,掉進被水淹沒、沒有人孔蓋的下水溝,自己狼狽爬出來。媽媽如此辛苦,難過時總唱歌給自己打氣,卻從未鬆懈照顧爸爸、照顧我們。

長大後每當我有病痛,就會想到爸爸捱過的刑求和終身承受的後遺症之苦;當我覺得身心疲憊,腦中就會浮現媽媽從醫院急診回來的樣子,然後告訴自己不論碰到什麼事「都沒什麼了不起」。

3. 追求自己的「道」

從小媽媽告訴我們她不信命也不算命,因為「命好,就可以不努力嗎?命不好,難道不是更該努力?」。媽媽也沒有特定宗教信仰,但她說自己信「良心教」:凡事要對得起良心,做事對得起良心就好。

用傳統算命的角度,爸媽既無高「權」也未享「祿」,即便有若干名聲「科」,也是坎坷的際遇換來,但爸媽精神上的富足與內心的坦蕩,遠勝過我記者生涯見過的許多高官權貴。

爸爸在第二次坐牢時,除了身體因刑求殘破不堪,在獄中讀到大陸文革傷痕文學,讓他非常傷心。後來爸爸不斷思索、讀書,出獄後1988年底獲准出境,回臺時帶回39公斤書籍,之後把他漫長思考的結果,寫了一本書「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

爸爸第二次坐牢獄中筆記

爸爸説,他不斷思考,終於了解革命的過程不可能很順利、不可能馬上成功;且人類追求理想的過程是漫長的,不一定有機會在活著的時候,就看到自己追求的目標已經達到。換言之,每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盡自己的心力去做就好。

總結自己一生,爸爸説,亂世的人本不如太平時代的狗,他雖生錯了時代,但沒有做錯事,「就這一點來講,我沒有遺憾」。

2019年在爸爸的追思會上我告訴爸爸,有這樣特別的父母,讓我覺得自己上輩子拯救了地球;2022年媽媽臨走前我們對她說,我們多麼以他們為傲。我真心覺得,做讓人尊敬的父母,是給子女最好的禮物,這是父母教我的第4件事。

我總想,如果詩人的特徵是情感豐富,如果浪漫的要義是奮不顧身;那麼每個把理想放在生命之前的政治犯,都在以青春寫詩,而我的父母,則攜手一生做了最浪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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