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哲安│反戰、反侵略與反債

(作者為里昂第三大學教授,感謝授權轉載,圖片取自作者臉書)

前幾天,由台灣政大教授馮建三與郭力昕,還有陽明交通大學榮譽教授傅大為與中央研究院研究員盧倩儀四人小組共同擬草的《2023反戰聲明》,來不及公布就已經成為眾矢之的。除了部分台灣鄉民條件反射般地將小組成員抹黑為「中共同路人」如此低級的聲音之外,另外還有來自學術界本身的反彈。中研院的吳介民研究員、成大的李忠憲教授與立委范雲等人率先指出,「應該談反侵略不該談反戰」,「強化國防也是一種反戰」云云。社會一片譁然之中,台灣《新國際》網路期刊還轉載了《苦勞網》版主之一王顥中的貼文-《統派獨派都無法置身事外,反戰必然是跨越統獨的》,該文提出一個奇想,主張跨越統獨立場去共同營造「中立台灣」的可能。

暫不論「中立」相關的細節,光是跨越統獨,結合雙方勢力的點子,確實可以視為一個相當有趣且十分必然的出路方向。從這個角度來看,范、李、吳的「反侵略」主張,如同馮、郭、傅、盧的「反戰」主張一樣,都是具有啟發性與建設性的觀點,同時都包含部分不切實際,甚至可稱之為「幻覺」般的色彩。或許正因此,我們才有可能像王顥中所希望那樣,將兩者結合為一個更廣大、更有號召力的「台灣」立場。

且讓我們先從「中立」的問題說起。

台灣「中立」的基礎與可能性,過去依賴中美「黑暗交易」之間的特殊位置。在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裡,「黑暗交易」讓中國能夠將其過剩的生產轉化為對美國財產和租金的權利。 它確保了美元的至高無上地位,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國際債務積累體制。歷時四十年,「交易」的格局對於雙方(美國華爾街貪腐勢力與中國企業資本貪腐勢力)都有利。台灣處於「黑暗交易」格局之中,當然就沒有比「黑金政黨」——中國國民黨更有「資格」去穿梭其中,在中美之間盡量撈一筆。

然而時至今日,美國對中國發出半導體制裁令,實際上形同對中國開戰,「交易」的基礎已經被徹底顛覆。怪不得張忠謀日前就曾公開質疑拜登政府的半導體政策。畢竟,台積電長期蒙受「黑暗交易」去茁壯自己。如今「交易」被推翻,過去「台積電路線」必然就會走入歷史。往後台積電的出路,恐怕與戰爭的關係密不可分。

而當前沸騰的金融危機源自矽谷,其實也是「黑暗交易」開始動搖後的連帶作用。作為尖端科技專用投資銀行,SVB真正的角色據說就是一種變相的非公開募股功能,給科技和製藥初創企業提供融資,促進強大的風險資本和私募股權運營商幫助它們實現目標。

然而,隨著美國對中國開戰,矽谷企業與矽谷風險投資、私募股權,就像台積電那樣,被捲入直接軍事化的浪潮。結果,這些金融勢力的利益日益轉為戰爭。當然,矽谷打從一開始與國防部的關係十分密切,但是直至川普上任之前都還沒有開始被直接納入美國的戰爭機器。川普上任後,美國寡頭政權內部的鬥爭白熱化,結果,與中國硬幹的鷹派出線,開始主導並推動美國金融、科技、國防各個領域徹底整合的政策,進而與中國對幹。

怪不得,SVB銀行陷入危機後,五角大廈立馬放出消息,美國國防部將會積極介入,保護國防工業相關的尖端科技企業。

由此可見,「中立台灣」的條件不複存在。

以上這種觀點似乎符合台灣獨派主流論述的立場,認為台灣實際上已經處於一個準戰爭狀態之中。正因此,他們認為,在熱戰尚未爆發前,台灣必須全面備戰,全面動員,才能有生存的機會。

然而,持有如此觀點的朋友,沒有一個願意承認,中美「黑暗交易」開始瓦解,美元債務帝國主義體制面臨崩潰之際,動手開戰的一方其實是美國而不是中國。

當然,在這個過程當中,美國的專業管理階級扮演了不可取代的角色,提供一套宣傳論述,將中國絕對地罪惡化,為美國虛假的正義戰爭論述營造條件。不用說,這種論述生產,順著早在冷戰時代在港台被建立的「翻譯介紹意識形態工業」的管道,滲透台灣並成為一種主導公共討論的統識權。台灣過去十年大量討論中國滲透的認知戰,卻對於美國那邊所展開的認知戰,不是視而不見就是積極認同為真理。

這樣一來,就像整個「反戰中立」的論述只不過是「黑暗交易」沙子城堡的幻覺,「反侵略」論述一樣就是建立在如此荒謬而鄉愿的基礎。

那麼,台灣的出路到底在哪裡,這時候最為普遍的主張確實就是「動員備戰」。問題是,連那些極力主張備戰的聲音,幾乎沒有人會真的相信,戰爭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相反,備戰主張者幾乎一律都陶醉於一個自欺欺人的「威攝」謊言,認為只要台灣全體團結,毅力堅強,備戰十足,盟友支持,那麼對岸絕不敢妄動。之所以這麼容易陷入如此嚴重的錯誤估算,大概就是因為對於大部分台灣人而言,「中國」(或者「中共」)其實就是「小人」的代名詞。而眾所周知,小人做事鬼鬼祟祟,絕對沒有膽量光明正大去搞那些見不得光的醜事。

問題是,整個算盤是錯的。

這是一個重大轉型的時代。問題不是會不會發生什麼轉型,而是轉型到底會通過什麼樣的過程實現?這個問題固然無法提供確切的回答,但是有一點至少非常清楚:從美國那樣將國防、金融、科技各個領域高度整合的趨勢來判斷,美國擬好了的唯一答案就是「戰爭」。

以戰爭實現轉型一事乃為債務帝國脫險自保唯一的選項。這是多麼虛無的事情,也是完全超出「台灣」範圍的趨勢。在如此殘酷的格局中,台灣無論「中立反戰」或「備戰反侵略」的各種立場,其實都包含著些許鄉愿抵賴的成分。畢竟,美國寡頭政權打的是自身的保衛戰,不是台灣的保衛戰。

正因此,或者說,在理論上正因此,想要整合「反戰」與「反侵略」兩種似乎是對立、甚至敵對的立場,其實並不是不可能。前提在於轉型的掌握,以及在此基礎之上集思廣益討論出可行的對策與配套論述。

可惜,台灣「反侵略」派——稱他們為「假反侵略」派其實較為貼切——目前已經擺明要捍衛武裝「共識」,堵住任何社會對話的可能性。

因此,悲觀才是比較現實的。戰爭不但似乎無法避免,而且其實已經開始進行了。當然,悲觀並不代表被動。有一些事情即使希望很渺小還是要努力去爭取。與此同時,我們必須準備一套「轉型之後」的論述,準備從廢墟的瓦礫堆中重新建立起一個足以結合諸如「反戰」、「反侵略」與「反債積累」等等立場在一起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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