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牢禁中的戲劇輔育:從少年哪吒轉進逆風少女,打造一個離院後的支持系統

(原文刊登於2020年10月12日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感謝作者鍾喬老師提供轉載)

2016至2018年,「差事劇團」在新竹誠正中學,針對青少年輔育院(監所)的少年,執行戲劇工作坊與演出。那些時日,經常在我腦海中閃過的意象是:哪吒既是可刨人骨肉的罪行者,卻又在「變身」後,得以轉化為蓮花座上,拯救瀕臨垂亡於萬千的聖者。原來,聖者與罪人僅僅是一線之隔的兩面,這讓我寫下了詩行如下:青少年輔育院(監所)2016至2018年,「差事劇團」在新竹誠正中學,針對青少年輔育院(監所)的少年,執行戲劇工作坊與演出。那些時日,經常在我腦海中閃過的意象是:哪吒既是可刨人骨肉的罪行者,卻又在「變身」後,得以轉化為蓮花座上,拯救瀕臨垂亡於萬千的聖者。原來,聖者與罪人僅僅是一線之隔的兩面,這讓我寫下了詩行如下:

舞台下,哪吒的身體是每一個在躁動中
拋擲出叛逆與不安眼神的 身體
舞台上,哪吒的身體是每一個在變身中
和這個殘酷的世界對話的 身體
這之間,穿插錯置無限面隱形的 鏡子
映著自身、映著法庭、映著牢房
映著走出去後,才又高高築起的
一睹又一睹隱形的人生灰牆

於是,每一個變身的哪吒
只能選擇讓身體的想像
與變身中的哪吒
從未休止的 激辯

那時,有一件記憶是深刻的,值得在身體與解放教學中,提出來探討;亦即,我曾經在一項稱作「發現與表白的身體敘事」工作坊中,開始逐步拉近與這些逆風少年間的身體對話進程。嘗試運用「形象劇場」(image theatre)的手法,和相識已有一段時日的參與者,進行相關回歸社會後的深入探討。我希望這些青少年哪吒們,以手劃圖像轉作身體形象的方式,分組呈現經過矯正教育的囚禁後,如何看待或面對出獄後的生活與願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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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哪吒的變身》,盧德真攝影,鍾喬提供

從其中相當典型的一組形象中,聚合出深具啟發性的情境。那是前方的主角人物,步出了象徵牢房的紅線後,茫然徬徨於左右前後的身體;其背後,有一組人象徵踩進這紅線前的主角,恰在一個廢墟般幽暗的角落裡,吸食著拿到手上的「藥物」;而後,中間的一組形象,是學校禮堂演出時,在後台用擦得很亮的鐵盤(因牢房不提供可能有危險性的鏡子)照鏡子的身影。

這照鏡子的身影,自然說明了以參與者為主體,所開展的客觀性劇場,從一開始到演出結束,都具備了鏡面效應的「反身性」層次!但,徬徨與茫然的身體,卻深刻的述說了,離開稱作中繼站的矯正學校後,社會與體制將如何對待他們的問題!

我想,我與參加這門工作坊課程的成員相同,共同體驗著神話世界中哪吒翻天覆地的情境,因為恰是這情境的轉譯,他們越過了紅線,走進了牢門;但,也因在中繼站的輔助教育下,帶著或有「變身」為蓮花身的可能性。

現在,最核心的問題,反而存在於出了牢門後,社會總體環境如何看待他們的問題!輔助的系統仍然隨時環繞身旁嗎?或者,代之以規範性質的管束或威嚇?兩者的差別,首先還是經濟條件從何建構?有了日常的穩定性後,身心教育的主體性才會重新回到身旁來。當然,這都需要整體社會,在體制上,對於監禁是對犯罪者採行最佳逞戒的思惟,進行根本上的認知與調整,才有可能重新建構監禁的對話系統。

在這樣的狀況下,劇場作為輔助受刑人的自主性對話,才會在身體意識與劇場解放的探索中,留下民眾劇場的紀錄!當然,這都只是一種意識化的過程,涵蓋的是:以少年為核心的參與過程與呈現、教學者(工作坊執行者)的觀察與學習,以及很重要的,體制和社會的擴散作用!

恰恰是在這樣的反思與探索下,2018年至今三年,我們將這項戲劇教育的現場,從少年哪吒轉進逆風少女!場域也從新竹誠正中學轉至分校—彰少輔的環境中。當然,場域儘管有所改變,青春囚禁與輔育學校的環境,仍然在一種制式的教化中,這是相同的;只不過,在制式規範的管禁中,既然開啟了對話式戲劇教學的門檻,整體看來,一定程度的必然鬆動了方方面面的制式價值觀。只是,這回的挑戰,是從少年轉為少女。這無疑有很大的改變,在思維、情感、互動、團體與個人的各個面向。

這項計畫移往彰少輔的逆風少女班,已經來到第三年。這三年間,持續在摸索的 一項核心命題,並未改變,就是在實踐與思考上辯證:「究竟怎樣的藝術教育,可以給予少女們,重新踏出社會後,提供更多的協助與支持?」在此情境下,「表演」固然是重要的結果;但,在這項教學工作坊中,戲劇是一項解放教學的旅程。提供的,遠非表演能力的專業條件養成;相對的,反而是在劇場的對話過程中,如何以身體意識化後的形象,探討這整個計畫,如何改變個人內在與社會價值觀的議題。

這三年,在彰少輔逆風少女班的主要帶領者—李秀珣,因此總結了她的工作思維與方向。主要著重以下三個面向:

  • 果決行動的力量
  • 肯定自我的能力
  • 以及團隊合作的意識與方法

在此,劇場的身體蘊含著改變的能量,如何因參與而變得更果敢、更大方、不輕言放棄,需要在行動中反覆鍛鍊。

方法上,在今年工作坊的規畫中,更偏重身體、感官、情緒的開發與探索,並推己及人:「好好善待自己,才更有能力去善待他人」,她進一步認為—在社會上,與人的合作也是至關重要。共同完成一場戲劇演出,就是團隊分工合作的重要學習。這時而影響著,如何讓這些邊緣少女學習處理事情,管理情緒的狀態。「在過程中,即便有摸索與試錯的空間,卻都是重要的磨練過程。」她深有所感的這樣表示!

在這樣的前提下,2020年的工作坊成果展演,在歷經半年的時程後,有了以「愛」作為主軸的劇碼。這一次,在稱作《那個她,那個我》的戲碼中,起始於一場逃家的旅程。她們渴望被愛,離開了家,還是在愛情中跌跌撞撞;那麼,到底什麼是她們內心的歸屬呢?本劇藉由角色的相互交替、轉換,意圖促使少女的生命經驗不再囿限於個體,而能成為彼此的參照,與共同體驗。

「愛」對於這群少女而言,並非抽象的追求;而是一旦發現「愛」的存在,才深刻回思,對於愛的渴望,來自於長久的失落與迷失。因此,「那個她,也是我…那個她,也是別人,是她的經歷,她的故事,卻又和你如此相像的人。經過2018年的劇碼:《迷途羔羊》與2019年的《囡》,如何協同18位誠正中學彰化分校女生班的同學,進行身體訓練、自我探索、故事採集、劇本發想、分工排練…才能合力完成本次的演出。

在戲劇表現之外,少女們亦練習如何相互對話理解;如何好好對待自己與他人的情緒;如何能團隊共力合作。同時,學員也運用其歌唱、舞蹈、文字專長,探索自身的各種潛能。這樣的安排,來自於稍微鬆動觀眾對於矯正機構的既定想像;看見背後的社會結構因素,給予少女更多的包容與信心;也藉此鼓舞台下的學子與家長,換個角度理解彼此,改變需要共同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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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少輔,學生在戲劇工作坊。王安民攝影,鍾喬提供

論及以「愛」作為主軸的戲劇表現,當然會思及:「受壓迫者教育學」的保羅、佛雷勒(Freire)的核心教學與思想。透過愛的對話旅程,對話者之間水平式的關係才有存在的可能。然而,對話是以世界為中介,也就是將經驗政治與批判性民主產生連結,這樣的愛的對話,必將對社會結構性壓迫與被壓迫關係,進行一定程度的探索與討論。

當然,對話作為戲劇或社會的場域,經常也是遭到誤解的!例如,在美式民主系統下的對話,經常只在處理個人選擇的問題。個人固然重要;然而,唯有將個人擺置在社會構造面上,愛的對話,才能在劇場表現中,體現批判性思考與行動!

目前,仍有一些戲劇或相關應用心理學的學者,卻在戲劇治療中,將對話轉變為會話的性質。亦即,只要舞台上將內在的困頓、憂鬱、苦悶、困境表達出來,而現場的觀眾具備了感動事情的看見或聽見,像似對話便被達成了!這是對於對話在劇場中的很大誤解;就好比戲劇中的「論壇劇場」,如何可能經由選票式的民主,在未經深入論壇的討論下,被結構性面對社會公共性議題呢?

但,偏偏這樣的劇場,就硬是在我們的主流劇場中,以參與式劇場的形式,再次標榜劇場與觀眾之間的互動式關係。互動、沉浸、參與、紀錄…等等劇場形式,近年不斷被視作一種另類的主流!個人一點都不反對主流;當然,更走在另類的劇場之路上。

但,當形式上的民主,形成一種對於當下政治經濟環境的入徑手段時;劇場所選擇的另類式主流,在迎合市場所需的同時,對於體制的討論或人手一票的選舉。表面上,看似民主了;本質上,卻舒緩了體制的控制閥。權力成了隱形價值觀中,更輕易滲透進身體神經系統的一條管道。

這也是這齣以「愛」為對話題材的戲劇演出,特別希望提出來面對的—我們幾乎得以進一步詢問,重新邁向社會後,倒底如何重新面對那徬徨的狀態呢?「愛」在這些時刻,產生的關鍵性影響將何等具體而微。

這也讓我們思及—當代社會的弔詭性,存在於權力關係已經滲透到每一個人的神經體系中,這在戲劇工作坊涉及個人故事的傾吐時,經常成為一把打開心理壓抑的鑰匙;然則,僅僅停留在個人生命的訴說,並稱其為戲劇治療,其實已經形成一種耽溺;可以說,是對希望取得他者目光焦點的渴求。這就讓權力系統不需經由國家的管制;相反地,可能是經由一種選舉式的民主,便讓人活在抽象的自由中,屈服於體制所規範的控制系統。

話說回來,經由工作坊的培力,共同主題的設定,還是須由個人經歷,漸次打開信任的門檻。黃顯淨是工作坊的助理,從她的觀察中,做了這樣的訴說:「青少女們開始了自我訴說的旅程,有別於輔育院的矯正機制的規訓;透過戲劇培力作為主體意識啟蒙的方法,她們開始思索為什麼自己身處在輔育院當中,除了法律定義下的對與錯,自身的家庭關係、生活方式、情感依歸……外在因素又是如何形塑當下的自我?」

很顯然,在長達六個月的期間,互動式的戲劇遊戲,有助於對話式的身體開發,這又促進共同激發潛能的編劇創作,讓學習成為一種因趣味而產生自我成長的管道,增進人際關係與心理療癒的功能;然則最終,仍要回到:對話如何導引入公共性議題與身體感知的建構上。每一回,從編劇到公開演出的過程,都會見到個體在家庭失溫與社會幽暗角落,如何受到侵犯傷害下,遭遇並呈現出的掙扎、痛苦、頹然與找到歸位的途徑。

於是在工作坊的運作下,輔育院從「犯錯的所在」,轉而成為一個重新面對自我、梳裡自我的場域。然而,恰如在誠正中學得哪吒少年一般,戲劇學程與演出結束以後,輔育院的學員們陸陸續續地出院;在踩出院外時,通常真正的挑戰才剛開始,少女須面對既有的社會人際網絡、大眾的歧視標籤,在這樣的社會互動關係下,想要走向不同於以往的道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彰化少年輔育院的逆風少女,或誠正中學的哪吒少年,作為特定群體的社會少數,能否再有一個機會,因著戲劇培力的考驗,打造一個離院後的支持系統?透過互助,共同面對現實環境,撕去社會既定印象的標籤,有一個屬於他們的文化發聲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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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少輔,2020年度演出劇照。王安民攝影,鍾喬提供

這在2019年,曾經形成了「逆風飛計畫」:是由「逆風計畫」延伸的規劃。亦即,透過紀錄影像與生活繪圖的蒐集,針對分布南南北北的幾位離校少女,再次建構彼此對話的關係。這項計畫,很明顯的看出,逆風飛行的少女,多數要不回返原本踩上紅線的場所上班;否則,只能選擇在重勞動或低收入的非正式工作場合,某到低薪的職位!生活的困苦與情感的波折,仍然無法受到「正常」社會的關照。

「逆風飛計畫」所呈現出來的圖像,再次訴說戲劇儘管提供了梳理權力身經系統的管道;然則,權力的社會構造面,卻無孔不入於每個人的生活環節中。特別是經歷過特殊輔育教育的囚禁,重出社會的日常,劇場提供了她們意識化自身與群體關係的面向;然而,在現實上,改變社會對於她們的生存途徑的關照,卻仍是迢遙的一條遠路!

李秀珣,以長達三年時間帶領逆風少女的經驗。2019年,她有一段告白,值得參考與深思這項工作的旅程,恰如跋涉一段崎嶇卻辛苦收穫的山路。她留下一段告白如下:

在一個與時間和隔離為代價的空間裡,無論在外面犯了什麼樣的錯,少女們被困在一個集體監禁的矯治機構,時間的存在—它彷彿只維繫在如何做到良好的自我身體行為表現,及精算著何時是出去的日子而存在。故從少女們斤斤計較自己長了剪短、短了留長的頭髮情緒轉折,似乎已可以窺見少女們對自己身體形象的想像及背後上演的內心小劇場的故事情節。

因此,面對鎖住一群女孩們真實的身體展現、不堪的瘡疤與脆弱情感的箱子,打開了之後…逆風少女們自稱自己是一群迷途羔羊,在劇場真實-虛構間呼喚著被理解的關愛…然而,現實裡回家的路又會是一條怎樣的路?於是,「逆風飛計畫」便是一條踩在真實路途中的看見…

劇場無法立即改變現實;然而,劇場是對話教育中,相當關鍵的一環。它,提供了我們如何思考並意識到改造現實的方向,通常不僅僅是個體生命尋求療癒的管道,而是面對社會結構面向與價值體系的變革之道!

發佈日期:2020/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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