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顥中 │ 反骨男孩「塗黑臉」?淺談跨文化交流的的基本問題意識

(作者為《苦勞網》記者,原文刊於作者臉書,標題為編輯所加,感謝作者授權轉載)

在美國語境下,塗黑臉(Black face)之所以成為禁忌,有很具體的歷史脈絡。在廢除黑奴制度以前,美國的黑人根本不被當成具有獨立人格尊嚴的「人」,更遑論與白人享有平等地位。那時的美國就盛行一種表演形式,叫做「黑臉雜秀」(Minstrel Show)、也有直接稱作「黑臉喜劇」(Blackface Comedy)的,裡頭就是白人把臉塗黑,故意把自己裝扮得荒謬滑稽,將黑人再現為各種可笑白痴的樣子,來逗白人觀眾開心。

雖然經歷了南北戰爭結束、廢除黑奴、1960年代民權運動,「黑臉雜秀」也逐漸式微,但是美國社會種族歧視的歷史結構,到今天依然是屹立不搖,各種政治、經濟與文化領域的黑白不平等仍盤根錯節,也導致近年BlackLivesMatter的示威爆發,在這個脈絡底下,黑人社群會形成一種傳統,至今反對「塗黑臉」這種帶有種族歧視歷史刻痕的表演形式,當然是非常合理的。

1900年Strobridge & Co. Lith的「黑臉雜秀」海報。現存:the United States Library of Congress’s Prints and Photographs division, under the digital ID var.1831。圖片取自:Wikipedia。

然而,台灣Youtuber反骨男孩Wackyboys的影片,是否涉及歧視?坦白講,我覺得他們的確缺乏「跨文化交流」的敏感度,但是這距離美國本土語境下的歧視,仍然存在一些差距。台灣當然也有種族歧視的結構,不必多說,太多英語補習班,寧願聘請一開口就有濃厚歐洲口音的白人當英文老師,也不願意聘請母語就是英語的黑人——這當然背後是有歧視結構。但是持平而論,台灣的表演文化語境,顯然不存在上述美國從19世紀以來的「黑臉雜秀」傳統,無論從創作者端或者受眾接收端來分析,都沒有理由斷言反骨男孩的作品繼承了這樣的「黑臉雜秀」傳統。

一個行為之所以會成為禁忌,並不單是因為行為的字面意義,意義並不是自明的,要分析行為的意義與後果,就必須回到行為的歷史語境、時空場域等具體脈絡。簡言之,「把臉塗黑」=「歧視」的等式,如果抽離美國本土的語境,的確不是那麼理所當然。

所以,到底怎麼評價反骨男孩影片的爭議?我認為有三個互補的面向:

一、反骨男孩的影片確實缺乏文化敏感度,而「敏感度」則必須是建立在知識的儲備上:如果你原先不知道黑人的受壓迫歷史,當然也就無從建立起這樣的敏感度。但是,知識的有無,並不涉及道德評價,因為「無知」並不是「不道德」。然而,當美國黑人社群已經明確釋出訊息,指認出這樣的作品可能聯繫的種族歧視歷史傷痕,填補了原先可能稀缺的知識,這時候如果還繼續堅持作品,才會觸及道德的問題。講直接一點,相比於反骨男孩,那些爭議爆發後,在論壇上罵美國黑人「玻璃黑」的人,比作品本身更加可惡。

二、美國人也必須反思一件事情:什麼地方的禁忌,才有條件成為一種普世的禁忌,通常反映了全球尺度的不平等問題。因為西方與發達國家社會的禁忌,總是更容易成為全世界公認的禁忌;西方的歷史傷痕,也被預設成全世界都必須知道,而且還隨之建立起一套必須遵循的行為準則(例如避免使用納粹的卐字符號)。相反,第三世界或後進國家社會的禁忌,通常就只是被當成奇怪的習俗或者異文化來對待。這些地區的人,往往也不會預設西方人應該要具備相關知識,經常願意更有耐心的去跟西方人解釋自己的文化,甚至傾向原諒或者更寬容的面對這些人對社會禁忌的觸犯。

三、全球化語境下,一切交流都是跨文化交流,因為文化產物的流通,隨時都在超出創作者原先的意圖與設定範圍。

我們生產一個訊息,原先可能是設定要給某一個族群的人看,但又總要盡其所能的去設想,如果被另一群人看到,會被怎麼解讀,怎麼避免誤解與傷害?當我們看到一個訊息,覺得被冒犯,就要嘗試去辨認訊息生產者是否處在不同的語境中,他們的冒犯是否是基於無知,或者真有犯意。

這應該是跨文化交流的的基本問題意識。

發佈日期:2020/06/24

Print Friendly, PDF & Email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