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湖│瘟疫蔓延時回家

◎東湖(獨立樂評人、東湖聲音微信公眾號主持人)

【作者按】我是在今年1月23日武漢封城後,才猛然意識到這趟遠跨重洋的返回武漢之旅,其實本來只是為了回家過年。這樣的恍惚,和封城後差不多一個星期內武漢和中國大陸因疫情而發生的巨大變化衝擊著我,像一陣讓我無法睜眼的強風。但正因如此,我必須睜開雙眼,仔細看看我整個一月下半段所歷經的一切。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切似乎並不極端,也不例外,從未經歷過的所有震顫,都浸潤在日常的點滴中。今天,分布全球各地的60多萬人已感染新冠肺炎,他們和更多人一道在各自的日常中經受著劇烈顛簸。但我想,我這個「特地」趕回家的普通武漢人,在疫情全球爆發的初始,在既是風暴之眼又是自己故鄉的武漢所遭遇和感受到的,或許在今天仍然值得分享給大家。當全球疫情急速蔓延,分布結構已發生重大變化;當武漢和中國大陸的很多人開始「喘口氣」,甚至有人覺得「厲害了我的國」時;當不少外國人,甚至是從來和中國大陸一衣帶水的港台朋友,開始熱議該如何給病毒冠名,能夠深深記住這場舉世大災,又或可以只是讓「批評」的目光轉到武漢和中國大陸上時,我希望我分享的這點笨拙的記錄能超出僅僅私人記憶的範疇,哪怕只是一點點。

風吹草動蕩滿天 風聲淒厲伴鶴淚
心即使浪漫似煙 風沙掩面願躺下睡
不必親近在這天 不想今後獨濺淚
心即使慾望掛牽 不敢將烈焰再撥起 燃燒身軀
獨舞疲倦 倦看蒼生也倦 懼怕中葬身無情深淵
獨舞凌亂 亂叫吼心更亂 懼怕中這地 靜聽天怨
風吹草動蕩滿天 風聲淒厲伴鶴淚 心即使浪漫似煙
風沙將萬念也變灰 縈繞不退 獨舞疲倦 倦看蒼生也倦
懼怕中葬身 無情深淵 獨舞凌亂
亂叫吼心更亂 在哪天這地 悠然共對
自困 疲倦 倦看蒼生也倦 懼怕中葬身 無情深淵
自困 凌亂 亂叫吼心更亂 懼怕中這地 夢已失去

這是香港組合達明一派的歌曲《愛在瘟疫蔓延時》,周耀輝作詞。這是我最喜歡的達明作品之一,它所在的專輯《意難平》也是華語流行音樂中少見的傑作。《愛在瘟疫蔓延時》是一首關於愛滋病人的歌曲,很淒楚,但帶著傲氣。容不下俗世的冷眼,也唱旁人難知其中的苦痛和情義。

在多倫多和飛機上

去年年末,我和陳老師預備今年一月中旬從多倫多返回武漢。我已四年沒在家過年,她五年。12月底,我們得知武漢出現了一種不明原因的肺炎。12月30號,我把市衛健委的一則輕描淡寫的簡短通知發給了父母。我在微信裡囑咐他們千萬小心,因為已有感覺此事可大可小,但也完全沒料到會發展到如今天這般酷烈。

武漢市衛健委的通知

因為陳老師是回國工作,不少東西要提前郵寄,所以一月上旬都在忙著打包收拾。那些零星的疫情消息,我們沒有太注意。我甚至還和ZJ聯絡,張羅二月中在復印info為那時來武漢玩的L搞一個有關音樂的小型討論活動,ZJ一口應下。可想大家都是一樣的天真。後來才知道,我們的樂觀和父母官要好好開兩會,認真研究社情民生有關。這是可作示範的融洽幹群關係,領導專心當官,老百姓不給領導添麻煩,自己過自己的日子。過出病,過到死。

臨行前,一向注意健康問題的陳老師找來一些口罩,我倆一人十來個。我沒有太在意,隨手塞進行李箱最裡面。飛機上無聊又逼仄。右前方,聽聊天似乎已經拿了加拿大國籍的兩個中國大陸中年男人縱橫捭闔。先說伊朗應有亡國之報,又說美國最壞,從不想讓我們好。也不知這個「我們」究竟指誰。還從看國慶閱兵的自豪談到不願和開日本車的同事為伍,視野開闊,讓人佩服。當飛機進入哈德遜灣,像箭一般直奔格陵蘭島西側的時候,他們才歪頭睡著。我這個屌絲,和兩位成功人士,還有滿滿一飛機乘客也許都不知道,西南一萬多公里外的中國,惡疫暗湧。

飛機孤獨地駛過北冰洋上空,將要進入俄羅斯領空時,我正百無聊賴,拿著一小瓶紅酒,站在機艙右側最後一個安全出口旁聽歌打發時間。透過小小的舷窗,我看見外面漆黑一片,幻想萬米之下壯美的東西伯利亞荒原。OK男女合唱團的台語合唱在耳邊響起。《苦海遇情郎》這首其實很痴男怨女的歌,被花比傲和羅大佑編得相當大氣。在昂揚的節奏下,副歌居然有點悲壯,

當初你所講的一切 如今阮只有當作笑話
麻痺的笑容 其實是難過

在上海和火車上

上海時間1月15號晚,在因為機械故障晚點了近三個小時後,飛機繞著上海市區調了個頭,在夜幕中由南向北降落在浦東國際機場。從下飛機到搭車離開機場,整個過程沒有任何防疫檢查,安保倒是一如既往的嚴格。

安全的上海嘉善路地鐵站5號出口

1月16號上午,我坐在徐家匯港匯廣場的一樓,特地尋摸了一圈找到的一個相對安靜的樓梯上,讀雙雪濤的小說《平原上的摩西》。我本來準備在市區裡瞎晃,帶本書預備閒著無聊瞅兩眼。結果讀了一段就不想逛了,實在精彩。現在想來,這個關於發生在東北的一場離奇命案的小說,其實講的是一群普通人無可逃避地被命運綁在一起後,彼此救贖的故事。

港匯一樓,開了一間Canada Goose的門店。逛街的人裡也有不少穿著這個牌子的羽絨大衣。一個身穿Canada Goose外套,大概一身全是名牌的高個男孩坐手扶電梯時,嫌惡地看了一眼在電梯口擦玻璃的清潔女工。

花這麼多錢,買一件對於上海冬天而言過於保暖,又以殘忍獵殺北美土狼取毛而在許多國家遭抵制,設計庸俗的衣服,讓人為他們的品味著急,更為他們的虛榮擔憂。看著時髦男女脖頸旁柔滑似緞的土狼毛,誰會想到,野生動物們正在靜默地實施著一場大報復。只不過這場報復就像大多數天譴一樣,難以有的放矢。那些穿裘戴皮,酒池肉林的人也許買了機票,駕著豪車逃之夭夭,留下普通老百姓受苦。

現在看來,當時新冠肺炎恐怕已在上海出現。港匯不僅一如往常的華麗和空虛,其實還相當危險。就像很多災難電影裡演的一樣,危險常常並不來自病毒、細菌和怪物。很難想像這些華服麗冠,看到清潔工卻要繞開走的人,在危急時刻會有怎樣駭人的舉動。

1月16號下午,上海陝西南路紹興路附近的魚鮮店

下午一點多,沿肇嘉濱路、陝西南路和紹興路去日常唱片找LZ玩。路上無人戴口罩,我看了一眼手機,微信裡沒有肺炎的消息。一路上聽底特律音樂家Rhythm Is Rhythm。下小雨,我蹦蹦跳跳,還挺高興。日常唱片位於如今已是黃埔區地界的老盧灣區核心地帶,比較安靜,但有市井味。找了半天沒尋見門路,LZ下來接我。我們算網友,她幫我在日常唱片紙質刊物上發過文章。雖然是第一次見面,我感覺一點也不陌生。LZ高高瘦瘦,聲音很好聽。

日常唱片一角

日常唱片位於一個弄堂裡一幢臨街小樓的二樓,十分隱蔽。裡面全是唱片和書,要真是疫情擴散,消起毒來恐怕非常麻煩。那天兩位主理人也在,還有另幾位LZ的朋友。我在狹小的房間裡覓地而坐,和LZ瞎聊。她推薦我都柏林廠牌AllChival的東西。這是一家以重錄和再版愛爾蘭獨立音樂為主要工作的唱片公司。我好像聽說過,但對作品毫無印象。

晚上一群朋友在一家小酒館裡喝啤酒。我和一起管理我們自己微信公眾號「東湖聲音」的好友ST到那的時候,TG已經坐在店裡,對著電腦工作。我很抱歉沒有給她買到她想要的有漫天紅葉的加拿大明信片。不過一會LZ也來了。我們都沒有談肺炎,在TG的帶領下,聊俄羅斯政府全體辭職的事。我問LZ有沒有機會去武漢參加L的音樂討論。直到那時,我一點也不覺得之後的生活會因為疫情而有什麼真正的變化。LZ說恐怕不去了,因為擔心肺炎傳染。我心沈了一下,第一次預感不好。

1月17號,我因為行李多,又要辦臨時身份證,五點不到就早早來到虹橋火車站,等著八點半因為春運而加開的那趟回武漢的列車。去火車站之前,我一時找不到陳老師給我預備的口罩,跑去全家便利店買了五個。當時貨源充足,只是全是日本進口的,平均要五塊多錢一個。兩三天後,那個貨架應該就空空如也了。我當時看到相關消息開始變多,又怕陳老師罵我,買了一袋,其實心裡不太以為然。整個返回武漢的途中,我一秒也沒戴口罩。

1月17號傍晚,虹橋火車站候車大廳

車站裡人山人海。大家和我一樣,幾乎都沒戴口罩。車站也沒有設置健康檢查。上車後,我所在的車廂也未見有人戴口罩。大家歸鄉心切,情緒高亢。幾天後,坐在家中看新聞裡因為封城而空蕩蕩的武漢、武昌和漢口站,感覺那像是夢中的一趟火車。

夜幕下,火車駛過江淮平原,鑽進大別山。身邊的一對江漢平原口音的小情侶很開心,打情罵俏,吃吃喝喝。我靠在椅子上聽Marion Brown的Why Not。半夢半醒間,早年和同是爵士音樂家的父兄一道皈依伊斯蘭教的Rashied Ali的鼓聲傳入耳中,像召喚遊魂聚集的符音。火車在黑暗中向西狂奔,我越來越靠近暴風的中心,故鄉武漢。

在武漢

1月18號凌晨一點不到,火車到達武漢站。和後來官方說法完全不一樣,整個出站過程中,未見一處健康檢查點,也幾乎沒看到有人戴口罩。早上醒來,準備和陳老師去江夏大姨家吃年飯。身為醫務工作者的岳母提醒我們還是戴口罩為好,她那時的態度也並沒有很堅決。我們還是乖乖聽話,戴著口罩搭上了7號線地鐵。車廂裡人不多,有一個男生緊張地站在車廂門口,戴著口罩、墨鏡和帽子。大姨家在餐廳擺了兩桌,家裡人見面,大家都很高興。而整間餐廳煙霧繚繞,酒氣升騰,好像肺炎根本不存在。

下午四點多,LX開著租的車,載著愛貓小張和貓糧貓砂同我們見面了。他托我表哥在他回哈爾濱過年時,照顧小張幾天。兩天之後,人貓重逢即告無期。剛打電話給我哥,小張調皮搗蛋,我哥身體健康,人貓融洽。

我們仨最早到了華中農業大學附近的荷清水香餐館,等著朋友們一道吃晚飯。隨著PP略有踉蹌地推門進來,人齊開席,沒有口罩,沒談疫情,和往常一樣喝酒閒聊。陳老師上演保留節目,吐槽Canada Goose,說穿舊衣服才最酷。SS坐在她右手邊,穿著那件經歷了很多個冬天,舊舊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59式夏季飛行夾克。

席間我還代表「東湖聲音」給LX裝模作樣地頒了個「一篇不落轉發」獎。獎品是一瓶安大略產的世濤啤酒,一張二手黑膠唱片。我明明記得是Chick Corea,Barry Altschul,Dave Holland三人合作的一張作品,但就是想不起名字來。剛剛查了一下,他們仨一起好像只合作過一張,A.R.C.,但封面對不上。抓耳撓腮之際,想起讓LX拍張照發來。結果他把唱片留在了武漢,酒倒是記得帶走了。不知現在這張漂洋過海的唱片有沒有被新型冠狀病毒感染,開始出現乾咳和發熱的症狀。LX倒是到了哈爾濱沒多久開始低燒,在家隔離,幸而現在好了。

等我們快要結賬離開時,AS進來,帶著口罩。他匆匆吃了幾口炒飯後,大家各回各家。這場十多天前的聚會好像發生在很多年前,我卻清楚地記得每個人的座位。幾天後,這幫一直以來扯皮拉筋(編註:武漢話),嬉皮笑臉的人,令人始料不及地展開了一場保衛我們所有人的行動。

1月21號下午,街上已相當肅殺。我像特務一樣出門,去WRT紋身工作室找XZ。我住的水陸街,保安街一帶是人口密集的老社區,很多老人依舊不戴口罩,站在路邊買菜聊天。往日慵懶愜意的景象,現在則令人憂心忡忡。走過紫陽街派出所,一個乾瘦的中年男人從一輛奧迪車的駕駛室裡鑽出來。男人穿著卡通樣式,髒兮兮的保暖鞋和格子睡褲,披著褐色皮夾克。他把快抽完的菸隨手扔掉,聳了聳肩,咳了一嗓子,朝地上吐了口痰,掏出一包40的黃鶴樓,又點了一根。

WRT和音樂演出場地L7 Livehouse在一棟樓裡。電梯到時,一個外賣小哥低著頭從裡面出來。工作室一樓的沙發上鋪著由各式各樣的牛仔布料縫在一起而成的毯子,漂亮極了。我對牛仔情有獨鍾,實用,謙虛,髒了更好看。我把在多倫多買的唱片,Alice Coltrane的Journey in Satchidananda送給XZ。她沒有某些藏家的戀物癖,立刻拆了開始聽。巧得很,火車上擊鼓送我回家的Rashied Ali再次獻技。伴著Pharoah Sanders的高音薩克斯和Coltrane阿姨的鋼琴,我向朝南的窗外望去,灰暗的天空下,珞獅南路和雄楚大道在地上打了一個大叉。雖然看不見,我知道西北方是湖北省武警總隊的大樓。樓頂立著十二個大字,聽黨指揮,能打勝戰,作風優良。

1月21號下午,武漢東南的交通樞紐珞獅南路和雄楚大道交匯處,車已明顯比以往少。
湖北省武警總隊的大樓樓頂的「聽黨指揮,能打勝戰,作風優良」。

不過一會,XZ提議看關於美國哥倫比亞特區硬核音樂的紀錄片Salad Days。她之前推薦給我,我正好沒看。這是一部很棒的紀錄片。現在想來,它的核心並非音樂,而是隆隆聲浪中和迂腐虛假的主流所不同的生活方式。隨著Joe Lally熟悉的貝斯響起,Waiting Room開始了。屏幕上是1980年代哥倫比亞特區的年輕人反對種族主義,搞社區自治。青年們激烈地批評當局,認為正是他們讓特區的犯罪率驟增。他們堅信,要想讓事情好起來,只有靠自己。Ian MacKaye好像在32年前的華盛頓,就為今天的武漢,甚至全世界,寫好了這首悲壯的歌。

我是個生了病的孩子
我等 我等 我等 我等
我的時間像水一樣流進下水道
大家快行動起來 大家快行動起來
行動起來 行動起來 行動起來 行動起來
請別把我留下

在農歷庚子新年到來之前,遵循傳染病的一般發展規律,以及有關部門面對如此生死攸關的公共衛生危機時令人脊背發涼的低效、混亂和胡作非為,疫情以武漢為中心,在全國大規模爆發。隨著一篇「三百萬家長不戴口罩」的微信文章的流傳,在己亥舊歲的最後幾天,戴口罩中的代際差異這個我們也許從未料想的奇特問題,被推到了輿論中心。

我和我媽在22號早上,苦口婆心,連哄帶嚇,花了半個上午,才讓我爸帶上口罩。好幾個朋友那幾天跟我抱怨,威嚴的父親是如何不肯戴口罩,甚至冷嘲他們貪生怕死。還有朋友說,平時不穿秋褲能說一個禮拜,吃碗麻辣燙要念一個月。這個節骨眼,自己卻堂而皇之地不戴口罩。要我看,這不完全是個代際問題。這批不肯屈尊的長輩大多是男性,我在街上的觀察就是如此。這很大程度上和性別政治有關。實際生活中的威權地位和自我想像裡的不容挑戰,在惡疾洶洶中,詭異卻順利地轉化成了自欺和對他人的不負責。而在代際層面上,問題也是類似。說到底是要求服從權力秩序。所以說,不戴口罩不只是頑固和不講科學,它同「闢謠」和瞞報本質上是一樣的——你要聽我的,我不用聽你的。

離開XZ的工作室,去往街道口的途中,給TX打了個電話,說之前他不回武漢過年的決定看來是對的。但現在廣東已經成了除湖北之外,情況最嚴峻的省份之一了。從街道口坐地鐵到光谷廣場,那正是往常2號線可怕的晚高峰,現在車上卻有大片空座。車廂裡出奇地安靜,結伴的乘客也不聊天。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大家互相都隔得有些遠。到站下車,我從未見過這麼安靜的光谷廣場地鐵站。走過空無一人的地下走廊後,我在魯磨路南端西側的出口走上地面,沿魯磨路向北去往「監獄酒吧」。沿街的店全部停業,昏暗的街燈下,冷風從北邊吹來。

除了安信超市和監獄,小巷裡沒有店開著。監獄對面的一家小餐館燈亮著,但已經不營業了。雖然正值過年,但這裡原本應該也很熱鬧,也許會有幾個朋友坐在貝果店裡和我打招呼。巷子深處的鐵門裡有微弱的橘色的光,一個女人裹著頭巾擋住口鼻,提著一個竹籃子匆匆走出來。

我在監獄裡等ZT、ZJ和XH。XR和另一名吧台員工在。除了我們三個,在ZT進門之前,一共來了兩波三個人。單獨來的是個白人,他很安靜地喝了兩瓶就走了。ZT九點多來了。跟我寒暄完,說整個地鐵好像就他沒戴口罩。我說你還是要戴,他笑,說沒事。不久,ZJ、XH和他們的一位藝術家朋友也來了。大家一起喝酒,幾乎沒聊疫情。我拍了一張ZJ一行人的照片發給遠在加拿大的LL。第二天早上他回我微信,聽說武漢的疫情好像有點恐怖。XZ最後進屋,放起了Gil Scott-Heron的The Revolution Will Not Be Televised。這是我到現在最後一次長時間出門。

1月21號晚,監獄吧台

22號早上醒來,看到了一些關於「謠言」的討論。這是這次危機中最重要,最受關注的問題之一,甚至可以說是這次危機的命門。2019年底,一位武漢醫生在同行微信群內稱,在華南海鮮市場發現受不明冠狀病毒感染的病人。1月3號,他因為這個發言去派出所簽了一份《訓誡書》。不久之後,這位醫生被檢查出受到病毒感染,至今仍在重症監護室接受隔離治療。他是武漢警方最早因為「散佈謠言」而處置的八位「傳謠」者之一。其他七位全部是一線醫生。

隨後,關於八位「傳謠」者的爭論,更多有關疫情中「謠言」的消息,連同對於中國大陸近年來「闢謠治謠」舉措和「謠言」本身的討論,在朋友圈傳播。北大學者胡泳那篇著名的舊文,《謠言,作為一種社會抗議》,被不少朋友轉發。知識界的深入研究有助於我們對於「謠言」及其政治的理解。但平心想想,很多對「謠言」的看法其實都有悖於我們的常識。世上當然一直有通過編造來中傷、挑唆、生事的言語,但這絲毫不能反推「闢謠」的合法合理。根本不存在「闢謠」,只有禁言。謠不謠的,誰說了算呢?這是一方憑藉極不對等的權力關係向另一方施威。

1月28號,最高法在官方微博上發聲,為八位直言不諱者正名。讓人略感欣慰的同時,也想起了平反的老傳統。而武漢市和湖北省有些部門,在短短大半個月內,已多次自我打臉。不少網友心痛,臉不疼嗎?疼事小,打臉時,手掌極易接觸口鼻,有接觸性和呼出性感染的雙重風險。非常時期打臉,要記得戴了口罩再打,打前打後要洗手。

但這樣善意的關心怕也很難被接受。省級大員當著全球記者的面,不戴口罩的不戴,戴了口罩的瞎戴。難怪父兄叔伯們不願意戴,老爺們都不怕,我等焉能懼之?這是長期的官僚習氣在突發危機中必然演變成的慌亂。而那些看上去與此相反的強硬,什麼網格化管理,地毯式追蹤等虛頭巴腦,不知其意的應急舉措,其實一樣是虛弱的表現。然而這還不是最令人害怕的。最讓人擔憂的是,這些在疫情之前早就運行起來的社會管理方法和背後的基本原則,或許借著這次危機,會眾志成城地被更多人接受和擁護。當以後再有不同意見出現的時候,庚子更替時的這場大疫,很可能不但不會成為反思的抓手,反倒變成立論的鐵證。

1月27號晚,疫情到現在為止最荒謬的一幕出現了。不知都哪個吃飽了撐著的,號召痛苦度日,提心吊膽的武漢人民八點開窗唱歌。《國歌》唱完,唱《我和我的祖國》,最後大喊三聲「武漢加油」。雖然我的朋友圈罵聲一片,但小區裡還是有人響應。這些人肯定沒有關注「東湖聲音」。早在去年國慶的時候,我就寫文批判性地分析過《我和我的祖國》,也討論過《國歌》的日常聲音政治。很快,專家嚴正指出這一行為非常不利於控制疫情。其實這個愚蠢的行為背後,有更大的隱憂。

從我房間向外看SL小區

我相信大家都差不多,在像坐牢一樣的自我隔離中百無聊賴,無處抒壓。即便是無期徒刑,也知道是坐牢坐到死。而這次的刑期卻遠未可知,讓人非常煎熬。但其實這樣的無聊背後,有許多具體的社會成因。它並非一種例外狀態,而是我們早已習慣的日常生活被強行暫停後的轉換和延伸。換句話說,疫情沒有爆發時我們的生活方式,其實決定了疫情爆發後我們幾乎一定會是這個樣子。我們總有一種誤解,認為無聊時的選擇是隨機的。恰恰相反,無聊時的選擇更具必然性。它們可以很準確地反映出一個人根本的精神狀態和所處社會的基本情況。

比如,我們平常對於網購的依賴,甚至迷戀,立刻變成了因為商家和物流停業後而產生的焦慮。只有靠猛刷淘寶來飲鴆止渴。封城期間,那些習慣網購的武漢人,點閱瀏覽網購平台的時間很有可能比平時還要長。再比如,這段時間流傳的很多在家想方設法找樂子的搞笑小視頻,很直觀地反映出不少人的群體性社交依賴。說得直白一點就是一個人呆不住,獨處時間一長就非常難受。古往今來,安靜的獨處其實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件事,但它正在慢慢消失。

這樣的例子還有不少。它們都有非常具體的,和個人經驗有關的原因。但這些具體原因和整體性的消費主義日常生活方式和社會文化是分不開的。我們的休閒生活,有相當的比例被購買佔據。以至於買買買不僅成了一種正面積極的生活方式,還成了一句宣誓主體性的光榮口號。而我們的社交,很多時候其實也和消費行為綁在一起,唱K,吃飯,喝酒,逛商店。和朋友在東湖邊閒逛的武漢人也許越來越少了。同時,真正免費的空間正在被加速消滅,我們正一步步被逼入消費世界裡。東湖修綠道不就如此嗎?雖然目前並不需要直接購買它,但根本邏輯是一樣的,都是取消空間原本的公共性和開放性。

開窗隔空合唱很直觀地表明,不少人已經無聊到忍無可忍了。但在解決無聊的同時,它其實在通過遊戲式的邀約,製造一種群體性強國想像。有意思的是,在隔離狀態下,這樣的想像順理成章地需要依靠聲音來完成。而通過選擇歌曲,尤其是《國歌》,這一邀約其實並不完全是自願自主的,它帶有一定的隱性強制力。因此幾乎可以說,這一邀約有號召和動員的色彩。隔空合唱也並非無聊中的玩鬧和解悶。目前,沒有證據表明這件事和有關部門有關。那麼反過來理解,如此調動強國想像的方式就其實已經非常深入人心了。這是這些年國家主義工程的後果,雖然在很多人眼裡這是一個成果。就像之前分析的那樣,隔空合唱這個具體的點子,可能是某個人的靈機一動。但作為包括聲音接受在內的長期規訓的結果,它是有必然性的。

這一短暫的聲音景觀,在這幾天裡,其實有一個穩定的視覺景觀作為對子。那就是網絡直播因疫情告急而加速上馬的武漢火神山醫院建設實況。據說最多的時候,有四千萬人在線觀看。而很多人冒著免疫力下降,感染風險增大的風險熬夜觀看。他們自豪地為自己起了一個名字,雲監工,也給施工現場的車輛設備取了很多暱稱。我想我真的老了,年齡限制了我的想像力。

這一行為在實際功利層面之毫無意義,簡直不言自明。既不能控制疫情,也不能減低工人們的辛勞。同時還有消極作用,它增加了數量巨大人口的染病風險,為原本就步履維艱的抗災製造隱患,設置阻力。簡直可以說誤國殃民。

我最早是剛開工時,在CCTV午間新聞裡得知新建醫院的消息。我當時覺得非常奇怪,只是開工,又沒有建成開始收治病人,也沒有發生任何反常的事,放在快訊說一句不就行了嗎?為什麼如此大肆報導?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是,從那之後,CCTV每天連篇累牘地報導這一消息。即便是冠絕寰宇的中國速度,一間大型醫院建設,每天的變化也不可能很明顯,這樣強度的報道寓意為何呢?常規的鼓舞全國士氣一說,似乎無法深入地解釋這件事。前天知道有網絡直播這個事,我才開始有點理解了。

通過增強武漢全市收治診療的能力,新建醫院對於防疫救災當然有不小的積極意義。但這其實只是很表層的一方面而已。現代國家對於突然的公共危機,根本的解決邏輯是社會控制,而不是危險控制。比起傳染病、洪水、大旱、山火、地震等,不服從和異見更致命。對於現代國家而言,更關鍵的是管控社會,使其至少保持原有的形態和運行模式,而不僅是消滅具體的危險。

這麼理解的話,更重要的就不是修建醫院了,而是展示修建。因為修建醫院本身無法幫助進行社會控制,展示才行。看,局面穩定,群情高漲,社會運行有條不紊,甚至比以前更快更高效。我注意到,CCTV在每天輪播的新聞中,採訪建設現場的工人,哪怕是領導的比重都非常小。大量的內容是各種景深下施工過程的動態畫面,彷彿在說,我們的國家沒有疾病,正在健康成長。尤其在那些超級降格鏡頭裡,以畝計的地基一會就鋪好了,塔吊一下衝上了天,那些擁有了暱稱的工程車輛像玩具一樣滿屏幕跑來跑去。看,我們不僅健康成長,長速還非常驚人。

看著這些超級降格鏡頭,讓人不禁想起布希亞、麥克魯漢等理論家們曾經的預言。高度發達的媒介技術,的確在讓真實和虛構的邊界逐漸模糊甚至消失。只是他們好像還是低估了這些媒介技術不斷發展所引起的內爆背後,國家權力的巨大作用。在這些已真假難辨的宏偉視覺景觀裡,中國夢冉冉升起。同時,千萬人靈魂出竅一般地死死盯著一個小小屏幕,伴著笑聲、讚嘆和歡呼,一道做夢。今天,在智能手機和各種新興媒介的參與下,造夢的影像無處不在,如影隨形,像是另一種病毒。

對現代社會的很多批判性分析都認為,隨著影像和符號的瘋狂增生,真正的意義反而在快速消失。伴隨著反覆播送的新聞畫面,和悲情狂歡式的詭異網路直播,數千年來危機中我們中國人曾經最在意,也最珍貴的人倫道德,卻在蔓延的疫情中越來越難以尋見。1月29號,湖北黃岡年幼喪母,患有腦癱的17歲男孩鄢成,因父親和弟弟疑似染上新冠肺炎被強制隔離而無人照料,最終被發現獨自在家中去世。當天晚上近11點,網友「飛翔的it」發微博稱,妻子懷孕已過第38周,並出現腹瀉、畏寒、發燒等症狀。他自己和母親也疑似被感染。只有父親情況稍好,但要照顧兩歲的兒子。沒有醫院接收這位臨產在即的媽媽。寒夜裡,她帶著口罩,坐在一家醫院的門外。

這不完全是醫院的問題。一線醫護人員同時形勢嚴峻,患者眾多,自身防護堪憂,許多人病倒。同時,他們還要和比病毒可恨千萬倍的官僚系統鬥爭。物資和捐款如雪片般從全世界飛向武漢。光我自己參與的規模很小的民間自救行動,物款的流速都非常驚人。而同時,武漢和湖北許多其他地方的醫院天天告急,時時處在物資短缺的危急中。有網友問,湖北上空有黑洞嗎?有。不在上空,在地上,在我們身邊。有些人什麼都不做,但卻可以讓別人什麼都做不成。

1月30號,紅十字會被推至風口。我沒有好好關心這件事,無權插嘴。但對於這幫東西,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的。我引用一句銀幕史上最有魅力的警探,Lester Freamon對他的愛徒Roland Pryzbylewski說的話吧,

你查毒品,就找到了嗑藥的和賣藥的。但當你開始查錢,你就不知道TM會查到啥了。

1月29號一大早,社區再次開始廣播,讓人想起愛國衛生運動中的大喇叭。這是很有中國特色的關於衛生和社會動員的聲音。這次不是要求大家戴口罩,勤洗手,而是通知暫時封鎖社區,只留兩個門出入。最後居委會告訴大家,要嚴控外來人員。不一會兒,窗口下那兩條活路之一的關口旁支起了一張木桌。桌前的紙板上寫著,非常時期,訪客勿入。桌旁駐守了幾位居委會阿姨。

SL小區最早期的一個臨時出入管理點,1月30號拍攝。

這固然是嚴峻疫情下的應急舉措,但聯想到這次疫情或許會持續相當長的時間,因此遍佈湖北並快速向全國蔓延的封鎖政策也很有可能成為一種常態。而在這些年裡,因為安全、衛生、整潔等各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已經存在於以中產社區為主的中國大城市日常空間中的壁壘主義,極有可能因為這次疫情而升級和被更多人接受,無論主動還是被動。

這著實令人憂慮。層出不窮的動機模糊的突發性暴力犯罪,已經很明顯地反映出我們人際關係的緊張。而越緊張,越出事。再這麼一搞,很多人之後對快遞員、外賣員這些必須依賴他人信任才能工作的底層勞動者,恐怕更是小心提防,更容易產生歧視。其實,又有誰可以不需要別人的信任而活著呢?住在所謂高尚小區裡的業主們可以嗎?

SL小區被封掉的一處出入口,用的是廢棄的傢俱和共享單車(也有可能還能使用),這樣的封門辦法很常見,3月21日拍攝。

說到歧視,這次疫情暴露了不少人對於歧視的無知,或者說得重一點,暴露了歧視是多麼內化於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比如有些人認為,謝絕武漢人入住的標牌不是歧視,甚至覺得是一種客氣的婉拒。這不是歧視,什麼是歧視?為了公共利益,在特殊情況下暫時性的差別處置,和歧視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而抗擊疫情是一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事。作為一種應對原則,封鎖其實根本不利於解決公共衛生危機。任何形式的封鎖都一樣,歧視就是其中極為危險的一種。

疫情當頭,一些舉措背後的情急可以理解。但很多幾乎是人種論的標語,不能被當作所謂的筆誤口誤予以姑息。這些年對政治正確的嘲笑,讓今天已經成為了中國現代歷史中歧視和歧視性語言暴力最為猖獗的時期之一。從地域到性別,從種族到宗教信仰,從年齡到職業,從學歷到經濟狀況,無所不在。任何危機理應成為我們反思其他社會問題的契機。別搞到最後,病毒得到了控制,社會歧視更加嚴重了。後者的危險性要遠遠高於前者,病毒本身不會滋生仇恨,但歧視會。

前幾天上海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張文宏,因為下令讓醫生中的黨員上一線,被很多人一頓猛讚。1月30號,公眾號「華山感染」發佈了一篇他關於疫情的文章。文章中,這位傳染病學專家稱呼超級傳染者為「毒王」。這是一個歧視性極強,非常傷人的蔑稱。超級傳染者不僅是傳染病的受害者,而且因為自身傳染力強,很多人備受道德折磨,生活在負罪和他人的冷眼,甚至憎恨中,是非常值得同情的一群人。我們不能歧視他們,也不能歧視任何一位病患。而這樣的歧視性語言,更不應該出自一位業務精,黨性強的共產黨員口中。

昨天,晴了幾日的武漢開始轉陰。愁雲中,往日繁忙的鸚鵡洲長江大橋武昌上橋路段,像放了假的學校操場一樣安靜。我突然想起LZ的推薦,把AllChival在Bandcamp上的五張聽了一遍。張張好聽。其中有一張叫Content to Write in I Dine Weathercraft,是1980年代初都柏林朋克樂隊The Threat的成員Stano自己的作品。這是一張把氛圍音樂和後朋克結合在一起,優美洗練的唱片。聽到「Out of the Dark, Into the Dawn」時,社區廣播正播到眾志成城,必定勝利的高潮部分。兩股聲音混在一起,搞得我覺得Stano和武漢市政府都有點矯情。還是同樣和AllChival有過合作的愛爾蘭神人Micheal O Shea的No Journeys End更好。這首15分鐘的曲子優美又古怪,倔強又溫柔,就像我的家武漢一樣。

1月24號(農歷除夕)晚,從武昌江邊看漢陽漢口,最顯眼的那幢建築師龜山電視塔。

東湖於武漢保安街
2020年2月2號初稿
2020年3月31號改定


武漢一戶居民疫情期間買啤酒(朋友提供)。
我和我爸1月25號晚出門買的菜,當時有日常物資供應可能出現問題的傳言,於是我們出去買了一些。
SL社區黨員群眾服務中心在發放愛心菜,3月21日拍攝。
以上四張是我居住SL社區3月底的景象。
以上三張是我家附近街道三月底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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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日期:2020/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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