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香港的左翼聲音:甘浩望訪談

鍾秀梅、林深靖主訪|麥智軒整理

時間:2019年11月26日

地點: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館

【編按】甘浩望神父(Franco Mella)是香港社會運動的知名人物。他年少時進入修院,並受差遣到香港傳道,在此後的數十年間一直參與香港的社會運動,如油麻地艇戶、無證兒童的居留權、以至爭取釋放社民聯成員劉山青等。電影《千言萬語》以及《甘浩望巡禮之年》都是講述他的故事。在去年的11月底,甘浩望在高雄和台南接續進行了很精彩的演講,分享了他從米蘭到香港的豐富人生歷程。他說這是首次來到台灣,在此之前,也只是在香港接觸過一些台灣左派,如陳映真。在演講以後,我們與他進行了一場訪問,關於他早年為何來到香港和中國,對於過去以及現在的中國有怎樣的情感,以致如何看待今天的香港運動。

一、甘浩望和他的中國故事

林深靖(簡稱:「林」)|謝謝甘神父讓我們訪問,您過去兩天在高雄和台進行了很精彩的演講,分享了從米蘭到香港的豐富人生歷程。從您的自傳和歌詞都表現出來,對中國有非常深刻的感情,這種對中國的感情是怎麼來的?

甘浩望(簡稱:「甘」)|我在十五歲那年,米蘭修院的老師要求每個學生做一個關於亞洲、非洲、南美洲的展覽。當時我的那部分負責介紹亞洲,剛好選了中國,因此在那個時候已經開始閱讀一些關於中國的書和文章。書中的中國是一個「想像的國家」(Imagined country),是一些新興起的第三世界地區,也因此在書中看到的內容都是正面的,浪漫的。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很希望到遙遠的東方,認識那個夢寐以求的國度。義大利的社會運動十分豐富,在米蘭,因為一些同學鼓勵不僅在教會學習還要走出社會、關心貧苦的人民,特別是人們的居住環境和生活質素。我加入了當地的一些居民委員會,這些團體主要是基督徒和天主教徒組成,但當中也有一些左派的年輕人,他們相當關注地方的議題,也受到解放神學、社會主義基督徒運動的影響。

於是我便與他們合作,因為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犧牲的精神。那時候的義大利左翼都屬於毛派,我對他們的福音——也就是毛主席語錄感到相當好奇,便很想到中國看真正的革命。我們修院不會安排我們去什麼國家,而是我們自己爭取,想去什麼國家,便可以跟那邊的神父聯絡,如果他們接受我們,便告訴修院負責人已有安排。及後我與法國的和義大利的年輕人聚集起來,計劃這趟中國之旅。我選擇了去香港,因為香港是中國的地方,有朝一日可以藉著這個橋樑進入中國大陸。

鍾秀梅(簡稱「鍾」)|那神父您剛剛提到您在香港的事,那您的中文是很早就在學了嗎?

甘|1974年6月,我正式成為神父,同年的9月份來到香港,在香港的工廠裡當駐廠的神父。通過香港朋友的安排,三年後的11月正式進入中國,到北京和上海參訪,第一次到中國時,我感覺文化大革命在1968年已經結束了,70年代已經沒有那種感覺。在香港的時候我學的是廣東話,因為要到中國,所以必須學習國語,我便參加了私辦的國語學習班。當時在香港是用台灣的方式(注音符號)來教普通話。不過直至1991年我才正式到大陸定居,一開始是江門和台山,在那裡的中學教職業班。因為當地很多年輕人會到美國定居,協助修築鐵路,之後會帶上妻兒,所以他們的女朋友或妻子要學英語,方便過去生活。之後我到了江門的電視大學待了一段時間,當時有渭南的朋友介紹我到陝西,於是2000年我來到中國西北的渭南。在渭南定居以後,每天都需要講普通話,才學得比較快。

在2000年發生了兩件事:一件是爭取居留權所導致的入境處失火案;另一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外國人宗教活動管理規定》所促使的愛國教會祝聖問題。我便無法繼續留在渭南,過了兩年後便到徐州的小區裡教居民英語,並轉到一家聾啞學校任教。也在這個時間,有一幫義大利的年輕神父到開封,拜訪當年四個神父殉道的地方,於是我也跟著從徐州去了開封。我在徐州教書時他們給了我一年的簽證,可是後來那地方倒閉了,就要換商務簽證,之後再換旅遊簽證,每個月都要再申請。到了2011年北京政府和梵蒂岡交惡,我們三十多個人進入了黑名單,所以五年之內都無法進入中國大陸。五年後才能再回去。

二、左翼信仰與基督教精神

林|甘神父您去過的中國地方比我們還多,而且這麼年輕就對中國這麼感興趣,而且對社會主義思想如此熱衷。這樣,對於社會主義的信仰,你是怎麼看待的,而且如何理解社會主義在這幾十年間的改變。後來你到香港以後也去了中國,所以跟你之前所了解所信仰的社會主義有什麼轉變嗎?

甘|我到了中國以後,對以往所了解的社會主義信仰也有一些轉變。因為在毛澤東逝世以後,中國就開始走上了鄧小平所領導的修正主義道路。這個讓我感到很矛盾,一方面它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即使自稱為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路線;另一方面政黨又確實保留到過去的社會主義話語和工具,因為始終需要保障自己。所以中國一方面有經濟的開放,但同時在民主方面的開放需要很大的改善。

記得在台山的時候有個朋友說:如果毛澤東死了以後由他的親信來接班,就如江青、張春橋等,可能中國的發展也沒有那麼快。可是即使現在進步發展迅速,但卻不是全部人民一起進步。所以在我們的教會有一些人不喜歡中國,不喜歡共產主義。但我仍留有希望,這只是代表思想革命的失敗,過往基督徒經歷過無數次的失敗,可是仍然撐過來了,而且基督教也在與時並進。革命是要繼續的、不斷的,這是從毛澤東發展下來的不斷革命思想。

鍾|概括一下,甘神父您是受了毛主義的影響吧,結合共產主義神學的實踐,你覺得這兩者可以放在一起嗎?這兩種不同的信仰是如何互相協調的?

甘|我的歌裡面就常常談到這個內容,我認為相信耶穌死後復活的教會或多或少也有一些社會主義精神。早期的教會裡面有共同體的概念,即使分宗分派,都仍會各自以自己的方式修行、處理財務和公務。即使《宗徒大事錄》的故事也是如此,阿納尼雅夫妻因為私下苛扣了田地的價錢,欺瞞上帝,也遭受到上帝的懲罰,所以如果仔細閱讀聖經,也會發現有社會主義的影子。

在路德的那個年代,有一位宗教領導人名為托馬斯·閔采爾(Thomas Müntzer),他領導著貧苦的農民反抗當時的封建制度,並組成屬於基督徒的聯盟,可是後來卻被活生生地打死了。早在馬克思之前已經有這樣帶有社會主義色彩的革命,直至馬克思受黑格爾思想影響,將理論寫了出來,1848年寫成了《共產黨宣言》,這樣才標誌著另一個時代的開端。在我看來,這個宣言是相當現代的,具有很多今天看仍不會過時的元素。

除了馬克思以外,我也受到解放神學的影響。有一本書我到今年才看,可是發現裡面的內容都是我這幾十年不停在想的,書名叫《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Marxismo e cristianesimo),作者是義大利神學家吉拉蒂(Giulio Girardi)。這本書講述了60年代一個慈幼會神父與社會運動的事。書中有些內容讓我無法忘懷:無產階級的領導我們這些活動,但是需要更多人參與運動,因為運動不單是國家裡面的運動,還是國際主義的,國際主義就是我們天主教徒基本的精神,全世界無產階級他們的生活有著非常大的困難,所以我們需要參與解放受苦難人民的鬥爭!

無產階級的身分與天主教徒(甚至是神父)的身分並沒有衝突,將來全人類的命運掌握在無產階級的手中。馬克思的思想不是個人的,而是眾人的、集體團結的,需要為其他人付出和服務,所以最高的理想是「愛」,這種愛必須要是對全世界所有人的愛。

三、如何看待香港問題

林|剛剛神父你提到民主的問題了,所以這兩天剛剛投完票,那您在你寫的歌裡面講到投票:「你們投票,但是是他們來統治」,所以是諷刺那個投票式的民主。很多人都香港對這個結果驚訝,就你剛提到中國、社會主義的感情,中間有些矛盾,因為從六月到現在香港一直以來的波動,但感受到最強的是對中國的仇恨,這種仇恨在香港變得像愈滾愈大,請問您怎麼看這種情緒?另外一件事大部分人都強調香港的民主問題,但它也是在中國跟美國的貿易戰爭背景之下,所以其實是,你願傾向美國,就是願意支持,且走進資本主義,特別是美國式的這樣一套資本主義。那就說這個發展跟你一開始中國的情感,和社會主義的情感,會不會有一個矛盾?

甘|雖然區議會選舉民主派取得大勝,可是香港政府仍然希望向運動施壓,並且拘捕運動的「大台」,是因為他們不明白現在的年輕人沒了學聯這些組織,為什麼仍然如此團結,他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夏天突然有那麼多年輕人參與運動。這場社會運動有很多不同的靈魂存在,有很多不一樣的思想,有左派的,有右派的,即使是民主派裡面也有很複雜且多樣的聲音。

我仍認為,需要解放香港人的思想,不應該停留在反中國的情緒。現在中國確實有很多問題,可是仍然有許多人在中國出來鬥爭。我們不一定要同意劉曉波的思想,或者是香港民主派的說法。但也不需要因為別人的思想而否定他,我們應該作的事關心全世界不同的地方。

現在我們的任務是「救回共產主義」,或者如何讓不同地方重新進入共產主義的思想範疇,因為共產主義是基督徒的思想,香港和中國都是走上了修正主義的道路,和資本家作出相當大的妥協。故此這個時候不應什麼都強調香港價值、主體性,因而完全拒絕和中國往來,這樣是牢固的偏見。我們的責任就是消除牢固的偏見,即使有人會說「香港變成中國的一個城市」,假若中國夠民主的話,像取消死刑、不拘禁律師,這樣的情況好很多,就能夠讓香港跟著中國一起進步。

中國不是一個,可能是一千個,可以說是多樣的中國。北京有他們中央的政策,可是每個省有不一樣的方法,有些是擁護習近平的,有些是反對他的,所以有不一樣的人。即使是宗教領域,在中國不同地方有著不一樣的宗教政策,現在的問題是每一個宗教及教會,如何與中國社會連結?需要一個怎樣的中國特色?這才是我所關心的內容。

林|你在義大利剛開始接觸社會主義思想的時候,有些義大利激進的團體,像是安東尼奧·奈格里(Antonio Negri),曾經參與暗殺和綁架,你怎麼看待這個事情,或者是怎麼看這個人。那跟香港現在的勇武派,你有什麼聯想呢?

甘|現在香港的問題時:即使中國政府有責任,資本家也有責任,但為什麼這種暴力只指向於中國呢?他們不批評李嘉誠,這個就是資本主義的思想。他們會說在殖民地的時期已有民主自由,可是這種民主自由又沒有被深入地審視和思考。最讓人惋惜的是他們說的:川普會拯救香港(Trump will save HK)。可是卻沒有想過美國的難民在川普管治下有怎樣的遭遇。年輕人要冷靜,不能採取暴力的方法。像是義大利的奈格里,他那時候是帕多瓦(Padova)的教授,與赤軍旅的關係密切,他鼓勵激進的行動,當時被整個義大利的報紙形容為恐怖份子,後來到法國尋求政治庇護。直至後來,因為義大利的警方減刑,他便在義大利坐了十四年的牢。

我不希望香港的年輕人走上這樣的路。我是受社會主義,特別是毛澤東思想影響的基督徒。基督徒比任何人都還要有力量,因為他們相信著耶穌,會守望相助,也有犧牲的精神。我期望在現今這樣紛亂的情況下,更需要這樣的精神:通過實踐,建立新的社會,那種社會是沒有國界,沒有政黨的,是一個友愛和睦的家庭。

延伸訊息:

座談|來自香港的另類聲音──與人民同行的甘神父

發佈日期:2020/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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