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馬克思主義歷史系列2】 一七八九至一八七一年的法國革命概況

【重讀馬克思主義歷史系列2
一七八九至一八七一年的法國革命概況
◎李亞橋

 

【編按】本系列文為成大馬克思主義歷史讀書會的閱讀筆記。本文為讀書會主持人李亞橋,從馬克思對法國革命歷史的分析,指出「民主」更多時候是掌握在資產階級手中,甚至是被復辟之君權所操弄,而法國革命提供了人民在近代國家發展中抗爭的實例,其投身革命才是真正追求所謂「民主」的過程。李亞橋為成大台文系博士班三年級學生,碩士論文為《民族主義、左翼孰輕孰重?──陳映真左翼中國民族主義的形成與開展》。2005年參與反對興建湖山水庫運動起,2016年參與高雄市果菜市場土地不義徵收住戶自救會的抗爭,2017年參與反西港外環道抗爭活動。

法國大革命攻佔巴士底監獄,來源:維基百科。

 

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

理解法國革命的歷史,是理解馬克思(Karl Marx)以及日後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家為何認為法國革命歷程是一種「政治革命」而非「階級革命」,儘管也經歷多次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鬥爭過程。自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以降,無論是法國國內外的政治經濟局勢動盪,政體在之後的一個世紀中不斷改變,它和英國工業革命以降所經歷的、透過各種改革法案進行漸進式的社會改革,有很大的差別。相對的,法國革命在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這段期間的「政治革命」,無產階級付出了更為龐大的代價。

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所謂的雙元革命(dual revolution)除了工業革命之外,另一個則是法國大革命。對他而言,為何要理解法國大革命的歷史?他在《革命的年代:1789-1848》的〈法國大革命〉中,談論法國大革命的起因,一直到拿破崙稱帝時期。他指出法國大革命的三個重要性,其一是「它發生在歐洲勢力最強大、人口最多的國家(俄國除外)」,其次是「在它先後發生的所有革命中,唯有它是真正的群眾性社會革命,並且比任何一次類似的大劇變都要激進得多」,第三則是「只有法國大革命是世界性的。它的軍隊開拔出去改造世界;它的思想實際上也發揮了相同的作用」[1]。一七八九年進攻象徵王室權威的巴士底監獄,封建特權被廢除,並且直到一七九三年封建主義才完全告終。溫和的吉倫特派、激進的雅各賓派,而介於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偏向支持雅各賓派的無套褲漢(Sansculotte),則是由各種手工業者組成,此時無產階級也並未真正發生作用,農民階級也並未提出不同政治替代的方案[2],革命的力量來自於社會中不同位置的人不滿舊封建時代無法解決社會矛盾;而法國大革命開啟了日後不斷變化的法國政體,以及不同階級之間的鬥爭的複雜過程。

如果借用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的話來說,「大家都前去迎接他們的枷鎖,相信它可以保障他們的自由」,只不過「人們有足夠的理智來覺察一種政治制度的好處,卻沒有足夠的經驗來預見政治制度的危險」[3],他在十八世紀對於人類追求自由的天然稟賦說,儘管是在探討人類產生不平等的原因,從野蠻到文明社會之間的發展過程來進行立論,十九世紀法國「政治革命」也似乎如他預示的路途十分坎坷,但是跳出來看,這些革命的經驗不正是需要不斷被建立、被作為分析探討的對象並促成社會變革的可能性嗎?而馬克思對於法國革命的討論,也即是本文之後要討論的重點。

 

一八三、一八四八年法國革命

馬克思在〈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鬥爭〉和〈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兩篇文章,揭示了當時自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以降,面臨共和與帝國不斷轉換的過程中,政治經濟的發展與階級矛盾如何主宰著法國的歷史。對於馬克思而言:

在這些失敗中滅亡的並不是革命,而是革命前的傳統的殘餘,是那些尚未發展到尖銳階級對立地步的社會關係的產物,即革命黨在二月革命以前沒有擺脫的一些人物、幻想、觀念和方案,這些都不是二月勝利所能使他擺脫的,只有一連串的失敗才能使它擺脫。[4]

為何「只有一連串的失敗才能使它擺脫」呢?

法國的無產階級和農民階級在失敗過程中不斷學到教訓,並藉此重新思考革命之所以失敗的原因,此原因在於「革命前的傳統的殘餘」並未真正消除,甚至鬥爭的果實被資產階級所攫取。或許霍布斯邦曾經指出,「在法國大革命之後,國家便不再對子民宣揚宗教或世俗意識形態」,也必須「時時關注臣民或公民的意見」[5],只不過這些「臣民」或「公民」的意見,也常常變成政治操縱的工具。像是馬克思討論釀成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的背景,除了少數資產階級才有政治權力、戰爭公債券的行價降低、法國人民的民族情感因為國外戰爭而被鼓舞之外,在經濟事件上包括一八四五年至一八四六年的馬鈴薯歉收、一八四五年後英國的普遍的工商危機,這些是世界性的連帶影響。特別是後者,因為英國的經濟危機,連帶影響法國工廠主和大商人,他們無法繼續在國外做生意,只能進入國內市場,也使國內大批小雜貨商破產,導致法國各處發起支持選舉改革的活動,要在議會中取得多數決,並推翻交易所內閣[6];而二月革命後組成的臨時政府是「各個不同階級間妥協的產物」,但是「利益是互相敵對的」,組成的絕大多數是資產階級的代表[7]。革命之後,資產階級回過頭來壓迫法國無產階級與農民階級,後者並未真正享受到革命的成果,也因此馬克思認為法國的工人階級「還沒有能力實現自己的革命」[8],在一七八九年之後共和制和君主制之間不斷更迭的過程中,仍是受到資產階級的宰制。

共和國的成立對馬克思而言是一種欺罔。不僅是「在三色旗面前降下紅旗」,所謂的「博愛」成了馬克思所形容的「一切的保皇黨人都變成了共和黨人,巴黎所有的百萬富翁都變成了工人」,因為這個共和國要「消除各階級間所存在的可怕誤會的政府」[9],新政府面臨財政赤字、銀行破產而開徵新稅,並將稅收對象落在佔法國多數的農民階級身上,因此馬克思更進一步比較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和六月革命,認為前者是一場漂亮的革命,後者則是醜惡的革命,因為前者獲得普遍同情並且尚未將矛盾顯現出來,但在這數個月之內,資產階級臨時政府並沒有接納無產階級,並阻撓工人進入國家工場、將計日工資改成計件工資,法國自一七八九年以降的革命都沒有挑戰資產階級的「秩序」,而是一再地將無產階級排除出去[10]

 

一八五至一八七一年的法國

一八五二年路易‧波拿巴(Louis Napoléon Bonaparte)開啟了法國第二帝國時期,直到一八七○年普法戰爭當中波拿巴被俘虜,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與無產階級專政,才從君主與資產階級掌權的年代當中獲得了勝利,但也旋起即滅、遭到無情的鎮壓。

一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之後的法律,對於馬克思而言,是「資產階級的政變」。馬克思為何這樣說呢?三月十日時資產階級廢除普選權,也就是資產階級在選舉法上,勾銷了一千萬個選民中的三百萬人,並且最低當選票至少要有兩百萬票,如果沒有人達到最低底線票數,國民議會就有權從三人中選出一位當總統,因此,「這個法律用盡一切辦法把總統選舉權從人民手裡案中轉到國民議會」,隨著普選權取消,國民議會和波拿巴之間的鬥爭也浮上檯面[11],隨著波拿巴之後驅散資產階級議會,國家機器也越來越鞏固自身地位,取代市民社會的力量,相較於拿破崙統治時期「官僚不過是為資產階級統治進行準備的手段」、議會制共和國時期「官僚雖力求達到個人專制,但它終究是統治階級的工具」,波拿巴則是透過掌握保守的農民來對抗資產階級,在資產階級眾多派別的利益矛盾之中,獲得最終勝利[12]

因此,法國在一連串的革命過程的失敗,只能說是「政治革命」而非「階級革命」。為何是如此呢?第四國際主義者曼德爾(Ernest Mandel)在《馬克思主義入門》當中曾經指出,無論是一八三○、一八四八、一八七○年的法國革命,都只是「政治革命」,這種革命都是「同一個社會階級(資產階級)的不同政治統治形式」,但是「基本的生產方式並不被這種革命推翻」,法國革命並非是一個階級統治取代另一個階級統治的「社會革命」[13],相反地,它因為依附在資產階級革命之下,最終遭到資產階級的反撲與鎮壓。

從法國革命的歷史當中,可以見到君主專制與資產階級、無產階級之間不斷角力的過程。而馬克思也曾經在一八四二年流亡法國並主編《萊茵報》、隔年則開始撰寫甫創刊的《德法年鑑》,一八四八年甚至寫下《共產黨宣言》,隨著世界局勢的現實發展進行批評、立論。重新梳理馬克思對於法國革命歷史的看法,就不會產生如同考茨基(Karl Johann Kautsky)在論法國無產階級專政與俄國一九一七年革命時,所謂的「沒有社會主義,民主主義是完全可能的」[14],畢竟「民主」更多時候是掌握在資產階級手中,甚至是被復辟之君權所操弄。熟習這段歷史,近觀現代社會中的「民主」價值,更常展現在選舉與代議制上,政治人物往往並非真正為百姓喉舌。而法國革命提供了人民在近代國家發展中抗爭的實例,無論成敗,在一次次投身革命的過程中,才是真正追求所謂「民主」的過程。

 

發佈日期:2018/04/01

 

註解:

[1] Eric Hobsbawm,王章輝等譯,〈法國大革命〉,《革命的年代:1789-1848》,台北市:麥田,2008年9月1日,頁83。

[2] Eric Hobsbawm,王章輝等譯,〈法國大革命〉,《革命的年代:1789-1848》,台北市:麥田,2008年9月1日,頁93-94。

[3] Jean-Jacques Rousseau,〈第二部份〉,《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台北市:唐山,1986年10月,頁117。

[4] Karl Marx,〈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鬥爭〉,頁376。收錄於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1》,中國北京市:人民出版社,1997年5月。

[5] Eric Hobsbawm,李金梅譯,〈政府觀點〉,《民族與民族主義》,台北市:麥田,2001年10月1日,頁111。

[6] Karl Marx,〈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鬥爭〉,頁380-381。收錄於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1》,中國北京市:人民出版社,1997年5月。

[7] Karl Marx,〈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鬥爭〉,頁382。收錄於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1》,中國北京市:人民出版社,1997年5月。

[8] Karl Marx,〈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鬥爭〉,頁385。收錄於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1》,中國北京市:人民出版社,1997年5月。

[9] Karl Marx,〈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鬥爭〉,頁386-387。收錄於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1》,中國北京市:人民出版社,1997年5月。

[10] Karl Marx,〈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鬥爭〉,頁397、399。收錄於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1》,中國北京市:人民出版社,1997年5月。這裡的計日工資,它的「計量單位,即1個勞動小時的價格,是勞動力的日價值除以普通工作日的小時數所得的商」,馬克思指出,「一旦工作日不再包含一定的小時數,這種計量單位自然就失去了任何意義。有酬勞動和無酬勞動之間的聯繫就被消除了」,而現在資本家「不讓工人做滿維持自身生存所必要的勞動時間,也能從工人身上榨取一定量的剩餘勞動」,他甚至可以在支付「正常的勞動價格」的藉口下,「破壞就業方面的規則性」、「把工作日延長到超過正常的限度,而不給工人任何相應的補償」。Karl Marx,〈計時工資〉,頁626-627;而計件工資部份,它是「克扣工資和進行資本主義欺詐的最豐富的泉源」,因為「勞動的質量和強度在這裡是由工資形式本身來控制的」,它甚至不需要勞動監督,形成「現代家庭勞動的基礎,也形成層層剝削和壓迫的制度的基礎」。Karl Marx,〈計件工資〉,頁636。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資本論 第一卷》,中國北京市:人民出版社,2008年2月。

[11] Karl Marx,〈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頁632-633。收錄於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1》,中國北京市:人民出版社,1997年5月。

[12] Karl Marx,〈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頁676-677。收錄於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1》,中國北京市:人民出版社,1997年5月。

[13] Ernest Mandel,向青譯,〈國家、階級支配的工具〉,《馬克思主義入門》,台北縣中和市:連結雜誌社,2004年2月,頁30。

[14] Karl Johann Kautsky,鄭學稼譯,〈民主主義與奪取政權〉,《論無產階級專政》,台北市:黎明文化,1980年2月20日,頁3-4。

 


※本讀書會每週一晚間6:30-8:30,於成大台文系88136教室。內容安排如下。歡迎有興趣的朋友前來一起閱讀、參與討論。歡迎聯絡李亞橋:Nietzsche2294870@gmail.com

第一講 前言:工業革命初期社會運動的古樸形式

第二講 法國大革命與巴黎公社

第三講 青年黑格爾派與無政府主義者

第四講 機器和大工業:馬克思與一八五○年代前後的英國社會

第五講 列寧一九一七:國家與革命

第六講 羅莎‧盧森堡與德國社會民主黨

第七講 電影欣賞:Rosa Luxemburg

第八講 中國近代化與馬克思主義

第九講 台灣共產黨的興起與覆滅

第十講 一九三○年代:經濟危機與資本主義修正

第十一講 托洛茨基與第四國際

第十二講 美國崛起:反共與麥卡錫主義

第十三講 一九六八法國學運

第十四講 後現代轉向:馬克思主義者的回應與批評

第十五講 新自由主義:一九八○年代資本主義的變貌

第十六講 結語:馬克思主義與未來世界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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