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難民危機結束了嗎?

歐洲難民危機結束了嗎?
◎冉劍

 

【編按:歐洲難民潮自2016年3月以來看似舒緩,其實暗潮洶湧。尤其是在難民問題當中還夾雜了宗教、族群、恐怖主義活動等等歷史和地緣政治的糾結,而周邊相關國家,包括德國、土耳其等,在難民的收容和針對伊斯蘭國的政策上又各懷鬼胎。美國和土耳其之間則因庫德族問題相互掣肘,土耳其境內恐怖攻擊頻傳,未來局勢將如何發展?《新國際》今天刊登冉劍分析歐洲難民問題的文章,作者寫道:敘利亞已經陷入了類似中國東漢黃巾起義之後的軍閥混戰局面,更嚴重的是,主要勢力背後都有外國勢力的支持,同時,這些外國勢力要麼缺乏速戰速決的意志,要麼缺乏速戰速決的實力。因此,戰爭還將持續下去,並源源不斷地生產出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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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中旬,歐盟與土耳其達成難民協定之後,歐洲難民潮的確呈現出“退潮”之勢,但這究竟是一個暫時的現象呢,還是一個不再逆轉的過程? 從目前形勢來看,歐洲人恐怕還無法樂觀起來。他們所指望的土耳其並不是那麼可靠,但更重要的是,中東的戰爭還在進行之中,還在源源不斷地製造難民。

 

 

在歐土難民協議的執行上,土耳其當局明顯留了不少後招。據德國《明鏡》週刊2016年5月22日報導稱,盧森堡外相阿塞爾博恩在5月20日的一場歐盟內部會議上透露,土耳其當局把許多低學歷的或受重傷的難民送到歐盟國家,卻多次撤銷發給工程師、醫生和技術工人這些專門技術人才的難民出境許可證。 讓難民中的精英為自己所用,將負擔給他人,土耳其打的算盤可謂十分精明。但對此歐盟恐怕很難有什麼辦法,因為當初的協議中並沒有規定歐盟對敘利亞難民出境名單的同意權。

歐盟也很難落實當初作出的給予土耳其公民申根免簽待遇的承諾。雙方的簽證便利化談判從2013年12月就開始了,歐盟要求土耳其在證件安全、移民管理、公共治安和非法移民安置等多個領域滿足總計72項條件,但歐盟希望土耳其在反恐法上與歐盟相關法規保持一致的要求,土耳其一直不願接受,因為這將牽制土耳其對庫德德工人黨的打擊。在歐土難民協定達成之後,雙方仍然卡在 “反恐法” 這個問題上。2016年5月23日,德國總理梅克爾表示,土耳其在反恐法上達不到歐盟要求,因此歐盟無法給予土耳其公民免簽待遇。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回應,如果歐盟不免簽,土耳其議會就不會批准接收和安置難民的法案。

2016年6月14日,歐盟駐土耳其使團宣佈,歐盟駐土耳其大使漢斯約爾格·哈貝爾決定辭職。而辭職原因,則是由於5月份他用侮辱性的德國俗語批評土耳其在履行難民協議上的懈怠,惹惱了土耳其當局。當日,土耳其新總理耶爾德勒姆強硬表態稱,土耳其寧可不要免簽待遇,也不能修改目前的反恐法。至於加入歐盟的談判,在目前的形勢上,更是不可能有什麼實質推進。埃爾多安在很大程度上只是拿入歐當做一個討價還價的說法,很難有實質興趣。

埃爾多安政府在很大程度上已經陷入了與庫德分離勢力和ISIS兩線作戰的局面。長期以來,土耳其當局一直擔心土耳其、敘利亞和伊拉克的庫德人聯合起來建國,不遺餘力地打擊庫德分離主義勢力。敘利亞和伊拉克的碎片化,使得庫德人在這些國家獲得了更大的獨立性,兩國的庫德武裝,已經成為中東抗擊ISIS的重要力量,而這也點燃了土耳其庫德人的民族主義激情。 對於土耳其當局而言,ISIS是敘利亞阿薩德政權的敵人,是敵人的敵人,與自己的共同利益較多,但庫德分離勢力,則是其真正的死敵。因此,儘管土耳其當局名義上宣佈打擊ISIS, 但長期把重點放在打擊庫德武裝上。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一份研究報告即點出了土耳其與ISIS的暗中交易,土耳其為後者提供了武器、資金和人員訓練等方面,還默許ISIS通過土耳其走私石油。

然而,土耳其這一做法與美國奧巴馬政府的中東方針相左。奧巴馬政府雖然自己不願意出動地面部隊打擊ISIS,但支援函式庫德人打擊ISIS勢力。美土之間分歧浮出水面,導致土耳其當局與ISIS的諸多交易也一齊為世人所知。在美國壓力之下,土耳其就不能延續之前的以打擊ISIS之名攻擊庫德武裝的做法了,而必須真正表現出願意打擊ISIS的姿態。埃爾多安政府-ISIS-庫德分離勢力這個三角關係中,任何兩股勢力之間都是敵人,造成的結果就是土耳其境內恐怖襲擊不斷。

 

從2015年7月份以來,土耳其發生了一系列恐怖襲擊:

2015年7月20日,土耳其東南部靠近敘利亞邊境的敘呂奇鎮一處文化中心發生爆炸,造成32人死亡、100餘人受傷。

2015年10月土耳其大選前的安卡拉火車站連環大爆炸,當時造成死102人、傷400人。

2016年1月12日,伊斯坦布爾著名旅遊景區蘇丹艾哈邁德廣場發生爆炸,造成10名外國遊客死亡、15人受傷。

2月17日,安卡拉市中心軍方總參謀部、議會和空軍總部的交接地帶發生汽車爆炸,造成至少28人死亡,61人受傷。

2016年3月13日,安卡拉市中心紅新月廣場發生汽車爆炸事件,造成37人死亡、100多人受傷。

2016年3月19日,伊斯坦布爾獨立大街發生自殺式爆炸襲擊,造成包括襲擊者本人在內的5人死亡,另有36人受傷。

6月28日,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布爾阿塔圖爾克國際機場發生多起自殺式恐怖襲擊事件。截至7月1日,該事件共造成43人死亡,239人受傷。

 

以上恐怖襲擊,既有來自庫德武裝的,也有來自ISIS的。土耳其政府不得不將大量軍隊和員警投入到反恐和維穩上,這樣在難民問題上就很難投入比較多的資源。停留在土耳其的難民們的生活狀態,很難獲得真正的改善。

而敘利亞的局勢仍然處於膠著狀態。巴沙爾政權得到了俄羅斯的軍事支持,站穩了腳跟,並在部分地區展開反擊;ISIS和其他反巴沙爾政權勢力仍然控制著敘利亞國內多數地方,但他們之間也經常大打出手,西方支援“敘利亞自由軍”等反巴沙爾勢力,但將ISIS視為敵人;敘利亞庫德武裝是抗擊ISIS的重要力量,因此得到美俄兩國的支持,但庫德武裝在很多時候與敘利亞政府軍協同作戰,並趁機擴大自己的地盤。

2016年初以來,戰爭的焦點集中到與土耳其接壤的敘利亞北方重鎮阿勒頗(Aleppo)。阿勒頗省的阿紮茲(Azaz)地區是庫德人主張的區域,一條連通土耳其的反政府武裝補給線通過該省,如果“敘利亞自由軍”和ISIS等反政府武裝失去這條補給線,在阿勒頗將很難立足。而土耳其則擔憂,如果敘利亞反政府武裝失去阿紮茲,該省的庫德武裝將可能與土耳其境內的庫德工人党連成一片,增強庫德分離主義勢力,因此土耳其大力支持阿勒頗的反政府武裝。

在晚近的阿勒頗之戰中,土耳其埃爾多安政府和西方支持“敘利亞自由軍”等反政府武裝,敘利亞政府軍的勢力則得到黎巴嫩“真主党”武裝人員和俄羅斯空軍的支持;ISIS表面上是西方和敘利亞-俄羅斯的共同敵人,但在後二者的抵抗之中反而獲得了生存和擴張的空間;而庫德武裝與政府軍和俄軍多有配合行動,埃爾多安政府則大力打擊庫德人武裝。

敘利亞已經陷入了類似中國東漢黃巾起義之後的軍閥混戰局面,更嚴重的是,主要勢力背後都有外國勢力的支持,同時,這些外國勢力要麼缺乏速戰速決的意志,要麼缺乏速戰速決的實力。因此,戰爭還將持續下去,並源源不斷地生產出難民。 

而伊拉克的局勢也處於不穩定之中。2016年2月伊拉克總理阿巴迪試圖改變基於民族、宗教派系分權的 “配額制” 政治體系,組建一個 “專家型” 政府。3月底,他向議會提交了新的內閣名單,但引發了極大的政治爭議,落了個兩邊不討好。阿巴迪所屬的什葉派集團認為,阿巴迪對遜尼派和庫德人讓步太多,而遜尼派和庫德人卻指責阿巴斯借機搞專制集權。

伊拉克90%的財政收入來自石油,但油價持續下跌,導致了政府財政收入的銳減,很難在改善民生上有所作為。在這一背景下,民眾對政改逐漸失去耐心,靜坐示威逐漸升級為4月底衝擊 “綠區” 國家機構的抗議活動。

伊拉克國內安全局勢也有惡化趨勢。自2016年3月末政府軍開始發動收復第二大城市摩蘇爾的戰役之後,始終未能取得決定性突破。5月2日發表的一項研究報告顯示,ISIS第一季度在伊拉克等地發動了近900次襲擊活動,導致兩千多人喪生。7月3日,伊拉克首都巴格達發生兩起汽車炸彈襲擊事件,造成至少126人死亡、147人受傷,ISIS宣佈對襲擊負責。

利比亞局勢則出現了一些改善的跡象。2014年8月以來,利比亞陷入兩個政府、兩個議會並立狀態。當時利比亞民兵武裝 “利比亞黎明” 攻佔的黎波里,利比亞政府和2014年6月25日選舉產生的國民代表大會被迫遷往東部城市圖卜魯格。“利比亞黎明”隨後扶植任期已經結束的國民議會復會,並組建“救國政府”。ISIS勢力趁機擴展,佔據蘇爾特、德爾納等地,並在的黎波里、班加西等地擴展勢力。

在聯合國斡旋下, 2015年12月17日,利比亞兩個對立議會代表團簽署《利比亞政治協議》,同意結束分裂局面,共同組建民族團結政府。2016年4月5日,的黎波里的 “救國政府” 宣佈解散,民族團結政府接收“救國政府”權力的行動還在進行之中。英、法、德、意等國通過不同方式,表達了對利比亞民族團結政府的支持。但要穩定局勢,民族團結政府還面臨著解除民兵武裝和打擊恐怖主義的繁重任務。據不完全統計,利比亞眼下有大約1700個民兵武裝,分屬不同政治派別。而在ISIS旗下也有數千名武裝分子。

對比敘利亞的局勢,利比亞的統一進程得到推進,還是跟域外大國利益的相對一致性有很大關聯。美國與歐盟都希望利比亞局勢能夠儘快穩定下來,尤其是歐盟,更希望通過穩定利比亞,減少湧入歐盟的難民。俄羅斯也希望遏制ISIS勢力在利比亞的擴散。不過,鑒於利比亞的總人口只有600多萬人, 其穩定對於歐洲難民潮的影響實際上並不會那麼顯著。

歐洲難民危機結束了嗎? 沒有。自從2015年以來,歐盟妥善接受和安置難民的雄心,已經受到了重挫。至於要從根本上消除難民產生的土壤,更是超出了歐盟的能力。無論是在伊拉克,還是在敘利亞, 歐盟都缺乏重大影響力;在利比亞,歐盟或許能做一些國家建構(state building)的工作,但面對這個國家的部落割據傳統,無論是誰都難以樂觀。

自從阿拉伯之春以來,我們所看到的,是一個冷戰之後西方自信心過度膨脹的悲劇。歐美將自己的價值觀當作全人類的價值觀,相信自己可以根據自己的理想來改造世界。當他們以“自由民主”的旗號摧毀中東和北非國家既有的權力結構的時候,迎來的卻是巨大的人道主義悲劇。一個世俗主義獨裁者被摧毀了,崛起的是千千萬萬個獨裁者,而且是宗教原教旨主義的獨裁者,戰亂使得大量民眾淪為逃難者。歐洲是靠“人權”的觀念整合起來的,如果面對“難民潮”無所作為,相當於抽空了歐洲團結的觀念基礎;但要嚴格按照其自身價值觀來行動,那就意味著巨大的政治、經濟與社會成本,而且由於這些成本在不同國家分攤不均,在歐盟內部造成巨大的裂痕,導致了歐洲一體化進程的停滯甚至倒退。 

在作於20年前的《文明的衝突》一書中, 亨廷頓曾向他的西方讀者們提出這樣的建議:在西方國家國內,應當保持一定程度的同質性,保持西方文明的主導地位;但在國際上,應當承認這個世界的多元性,避免傲慢自大所帶來的過度擴張。但阿拉伯之春與歐洲難民危機的歷史進程,證明西方世界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在國際上傲慢自大,不斷挑起烽火,結果在中東和北非製造了一堆爛攤子。難民潮洶湧而至,而由於歐洲主導的人權觀念,它必須對其作出回應,其結果是不斷增大歐盟國家內部的族群、文化和宗教多元性,原有的基督教文明,日益被稀釋掉。

但是,歐洲各國的政治制度和社會管理制度,能夠應對不斷增長的內部異質性嗎? 在當下,歐洲主流精英們仍然堅持著自己的道路自信、制度自信和理論自信,而右翼勢力已經表現出了強烈的悲觀情緒。但不管他們內部存在什麼樣的分歧,只要西方的對外處事方式不改變,歐洲的大門口仍將不斷聚集各種逃難者,通過翻牆、爬窗、打洞等方式,進入這座已經千瘡百孔的老房子,並在裡面掀起新的波瀾。而歐盟各國如果沒有較快的經濟增長,就不可能讓各族群各階層雨露均沾,圍繞分配而展開的鬥爭,將持續在內部造成撕裂。

這是聳人聽聞之談嗎?勿謂言之不預也。

 

 

 

(本文原載於《經略》,原文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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