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陳志平臉書,感謝作者授權】本文以個人家族記憶為起點,重構五○年代白色恐怖下「老同學」群體的精神譜系與歷史軌跡。透過電視劇《沈默的榮耀》所引發的集體追思,作者帶領讀者回到1950年代的台灣,描繪一段以信仰、思想與理想為名的血色青春。文章不僅追憶馮錦煇、陳行中、傅如芝等在馬場町殞命的菁英,也透過父母在獄中學習、出獄後暗中傳播思想的經歷,揭示白色恐怖倖存者如何以「自然辯證法」與地下知識傳承,延續理想的火種。這是一部家族史與思想史交織的生命敘事,見證了理想者在高壓體制下的知識抵抗與倫理堅守,亦折射出他們對中國與時代的深切信念——在漫長黑暗中,仍以思想與行動維護「時代的良心」。
最近大陸電視劇「沈默的榮耀」熱播,但不論網民如何熱烈討論劇情,主角吳石、朱楓等6人的生命都會停格在 1950年6月10日。
這個真實故事的落幕,其實只是台灣五0年代白色恐怖的開始,從1950年7月美國第七艦隊駛入台灣海峽起,台灣進入陷綿延數年的大肅殺,數以千計的兩岸菁英先後走上刑場。

我的大舅馮錦煇也於這一年的10月2日被槍決,享年23歲,他人生最後一張照片所在的位置,就是位於台北市新店溪旁的馬場町,身後還有另一個正被押送去槍斃的身影,當時在這裡送命的兩岸菁英都很年輕。
例如與李登輝參加同一組織的李蒼降,享年26歲;李登輝退出後參加組織的蔡瑞欽,享年33歲;在嘉義建台灣自治聯盟的張志忠,享年44歲、張志忠的妻子季澐,享年29歲;台大畢業的醫生郭琇琮,享年32歲;基隆中學校長鍾浩東,享年35歲;尋找祖國三千里的吳思漢,享年26歲;和平日報記者蔡鐵城,享年30歲。
這其中的台灣菁英,一生的報國路徑大約是這樣的:
日據時代抗日,光復時歡慶回歸祖國,不滿接收政府的混亂挺身抗議,然後認同轉向加入地下黨,於白色恐怖被捕,最後在馬場町等刑場被槍決。
倖存下來的人,如果也夠幸運得以活著出獄,也已在獄中耗費了數年到數十年的歲月,血染的青春就是他們堅持作為時代良心的代價。

我這篇文章講的,就是這群留下來的人如何堅守信仰的故事。
我的母親馮守娥和父親陳明忠當年被判10年活了下來。當時活下來的人在牢裡看到被槍決的人離開時,一一高呼「共產主義萬歲」都大為震撼。於是在國民黨的苦牢裡,出現了共產主義的學習潮,這是五0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出獄後互稱「老同學」的由來。
當時在牢裡的學習是非常危險的事。尤其在美國麥卡錫主義最高峰的1953年前後,獄方對牢裡展開了至少六波的再肅清,因學習材料被抄獲而捏造成再暴動案的,台北軍人監獄有陳行中案,在綠島監獄有陳華案。

其中陳行中案被槍斃了11人,另一人蕭坤裕在判決前就病殁,此案兩名臥底告密者馬時彥與杜楓也把自己賠進去一併被槍斃。
陳華案被槍斃14人,其中唯一的女性傅如芝被民進黨移花接木,成為反共恐怖片「返校」的原型。
他們被搜到抄錄的筆記內容,包括鬥爭的基本認識、馬克思主義批判、本質與現象、青年與修養、唯物辯證法,以及鋼鐵是怎樣練成的等等。

2022年我在爸爸留下的資料中,找到他當年隱密學習的痕跡。其中一本已被翻得破爛的日文《自然科學辭典》,發行於昭和25年(1950年),另一本生命的起源,發行於昭和31年(1956年),看似都是自然科學書,實際內藏玄機。
原來有個台大學生帶了一本日本學者井尻正二的《古生物學概論》到牢裡,並通過了獄方的檢查,其實這本書是日本左派在戰後成立的「民主主義科學者協會」出版,裡面解釋自然規律,用的是唯物論的辯証法。


爸爸深受啟發,也向這個協會買書,當時買的《物理入門》、《化學入門》已不見。在這本《自然科學辭典》的執筆者目錄中,爸爸圈起了幾個名字。這幾位被圈起來的學者,之後都仍致力於以自然辯証法認識世界。
其中物理學執筆者坂田昌一發表的《基本粒子的新概念》於1962年被翻譯刊登在大陸的刊物上,對毛澤東的自然辯証法有所啟發,1964年毛澤東接見到北京參加科學討論會的坂田時,還特別肯定該文,相關過程現在大陸網上還可以查到。
生物學執筆者八杉龍一曾著作《生命論與進化思想》,系統闡述了革命馬克思主義理論,強調通過工人階級專政實現社會變革。
自然科學概論執筆者武谷三男曾在1936年提出科學認識發展邏輯順序的現象、實體與本質的三階段論,該理論受黑格爾邏輯學啟發,三階段分別對應個別判斷、特殊判斷和普遍判斷的邏輯層級。
技術執筆者星野芳郎於2004年出版了《追溯日本軍國主義的源流》,從經濟基礎、技術發展與社會結構等多角度切入,揭示了日本軍國主義形成的深層原因,展現了日本左翼學者對日本軍國主義的反思,這本書在大陸也有發行。
至於地學執筆者井尻正二,任職日本國立科學博物館時,因麥克阿瑟要求日本展開紅色清洗運動,井尻正二被迫辭職,之後他再進修研究成為日本化石研究領域的領導人物,晚年曾著書《如何學習辯證法》、《辯證法起源分析》及《論辯證法的否定之否定規律》等。
爸爸還就這幾位學者編寫的名詞條目,一一標註了在辭典中的對應頁碼以便詳細研讀,同時於辭典最末貼上另行整理的西洋歷史年代表。
依循這樣的思路,爸爸之後被送到新店軍人監獄時,再買了一本蘇聯科學家歐巴林撰寫的日文版《生命的起源》,從中由生命如何進化,學到了辯證法。
1976年7月爸爸第二次被捕時,我家歷經大約4次搜查,這兩本書由於書名很有欺騙性並沒有被沒收,1979年4月30日,爸爸在寄自綠島的家書中請媽媽把《自然科學辭典》寄給他。由於綠島監獄1970年改建後才改稱「綠洲山莊」,這本辭典上的「綠洲」印章,顯示它再度通過獄方的書籍檢查。
1960年代老同學們陸續出獄,為了在仍高度戒嚴的台灣能活下去,大家都有一段很艱辛的過程。爸爸媽媽於1965年結婚,這時候大家的生活和經濟都比較上軌道,爸爸媽媽就重新開始投入做他們認為應該做的事。他們和老同學集資買了當時還不普及的影印機,並把左派書籍和主要來自日本媒體的資料,影印給希望了解大陸情況與國際情勢的人。
當時爸爸媽媽剛借錢買了台北的房子,爸爸的弟弟和妹妹兩家人從南部上台北,一度25坪的房子住了三戶人,媽媽還要資助到台北讀書的弟弟,為了每天的伙食費夠用,媽媽壓力大到得了甲狀腺機能亢進和眩暈,後來終身都要吃藥。
我記憶裡有一個畫面,一次因為用錢實在緊張,媽媽建議爸爸省下香煙錢,兩人因此有些爭執,爸爸站在門口說要去工廠睡,媽媽則在客廳裡覺得委屈,我記得當時心裡想,原來男生離家出走只需要帶兩雙襪子。
其實那時爸爸以藥廠副廠長的職位做廠長的工作,薪水是很不錯的,只是爸爸媽媽把大部分的錢都投入買禁書和資料了,當時訂聯合報一個月75元,透過地下管道買《朝日新聞》一個月就要1000元,價格是台灣報紙的13倍多,估計買禁書應該更貴。
我曾和爸爸一起到某人家裡去取過日本報紙,也見過那台影印機,這台價值不斐的影印機後來在爸爸預判快要再次被捕前,和老同學一起拆掉丟到淡水河裡。
當時台灣已有許多反國民黨的黨外雜誌,但在美國暗挺台獨、且台獨擬以黨外雜誌作建黨前期組織下,黨外雜誌開始排除左派的聲音,1976年陳映真等人有意改版《夏潮》成左派自己的雜誌,爸爸承諾幫忙募集第一期60萬元經費,不過7月3日晚上才給了第一筆10萬元,7月4日凌晨6點爸爸就第二次被捕。
爸爸第二次被捕時我9歲,訊問的警總人員引導我描述阿姨前一年返台時穿的高跟鞋,然後刑求一位老同學,讓他認了警總編造的案情,指爸爸把五本禁書藏在友人的高跟鞋跟裡夾帶入台灣,這五本書是《論新民主主義》、《論人民民主專政》、《論聯合政府》、《論持久戰》以及《矛盾論、實踐論》。
在狹小的女鞋鞋跟裡藏五本書根本是天方夜譚,我之後在一齣諜報電影看到情報人員利用鞋跟傳遞消息的劇情,才理解炮製口供的出處。不過當時爸爸為了不再牽連更多人,認下了老同學的指控,並繳盡腦汁畫出了如何藏書的圖示。
我在爸爸遺留的資料裡,找到了當年的第五本禁書《實踐論》加《矛盾論》的影印文稿,是A4尺寸大小共28頁。僅僅這本文稿就能說明當年的筆錄與口供如何荒謬,更突顯現在大家從解密的白色恐怖檔案裡爬梳歷史,存在極大的捏造黑洞。
1978年4月,爸爸重回綠島。此時綠島仍關押的「老同學」們剩下當年被判無期徒刑的人包括林書揚等,那時他們已坐牢26年。
第一次放風時,林書揚告訴爸爸《中央日報》上刊登了一個奇怪的雜誌廣告叫作《夏潮》,原來是曾坐過7年牢的陳映真,知道牢裡只看得到《中央日報》與《青年戰士報》,因此特別在上面刊廣告讓大家知道這份左統派自己的雜誌已經出刊了。
爸爸和老同學們隨即想辦法,讓綠島的老兵獄卒趁休假時到台東,買了一本《夏潮》帶進牢裡,爸爸留下的資料裡也包括這本1978年6月出刊的《夏潮》。或許由於雜誌的廣告是登在中央日報上,不明所以的獄方通過了書籍檢查,雜誌內頁上因此也蓋上了「綠洲」印章。
再度坐牢,爸爸重回獄中自學的生活。第一次坐牢時的政治課中,葉青的《毛澤東思想批判》一書,因為常大段大段引述毛澤東的話,成為當時老同學們學習共產主義思想最倚重的來源。葉青是向國民黨投降的共產黨員,爸爸第二次坐牢時,葉青以本名任卓宣在報上繼續撰寫的大陸情勢批判分析,再度被剪下貼在爸爸的剪報本裡。
爸爸剪報本裡也存了眾多鄭學稼的文章,毛鑄倫在2016年曾批露一段鄉土文學論戰期間的秘辛。他說,1978年由王昇掌管的政工系統透過媒體圍剿,散佈「要抓人」的訊息,王曉波對《中華雜誌》胡秋原提起此事,便請他蒐集包括陳映真在內主要鄉土文學作家的作品,並請鄭學稼與徐復觀等人一起閱讀,經過討論,胡秋原在《中華雜誌》親自撰文駁斥獵殺鄉土文學的作家,鄭學稼則面見王昇,勸王不宜搞文字獄,最後鄉土文學論戰以無人被抓平息。
爸爸的筆記本裡也有他抄寫下的大量的經濟文章。此時綠島牢裡還包括一些在六0、七0年代因思想左傾入獄的年輕政治犯,因「成大共產黨案」被捕的吳俊宏在回憶錄中說,當時社會主義理論知識深厚的林書揚是他重要的學習的對象,爸爸到綠島後,也寫了一本《資本主義發展史》小冊子,供年輕的左翼政治犯閱讀,內容論及商業資本主義時代、產業資本主義時代、獨占資本主義時代,讓他對資本主義的本質有了基本認識,從而對伴隨資本主義的發展而形成的世界形勢,有較深刻的理解,提升了他的世界觀。
我沒有在資料裡找到這本《資本主義發展史》小冊子,但找到另一本也是當時提供給牢裡年輕左翼政治犯學習的《西洋哲學辭典》小冊子。
1987年爸爸因健康惡化保外就醫,此前,包括林書揚等老同學們也已陸續出獄,大家低調地重新集結,先以之前《夏潮》雜誌的編輯、作家和讀者為基礎,結合日據時代的老台共,以及白色恐怖時期的老政治犯組成「夏潮聯誼會」,之後在警總緊密監視下,藉「老同學」們婚喪喜慶場合聚集連署,成立「政治受難人互助會」,把老政治犯和社會統左力量連結起來。
互助會成員曾梅蘭的哥哥徐慶蘭當年被槍決後,因為家貧無法領屍,曾梅蘭出獄後後找了30年,1993年於台北市六張犂發現白色恐怖亂葬崗,200多具小墓碑被淹沒在荒煙漫草中,其中包括東江縱隊團級政委張伯哲,阿里山基地張志忠的太太季澐,以及因在牢裡學習被槍斃的陳行中與吳聲達等人。
互助會如今每年在六張犂舉行春祭,於馬場町舉行秋祭,追悼當年因愛國犧牲的同志們。
1987夏潮系統嘗試與退出民進黨的立委王義雄結合組織了「工黨」,無奈因人事紛爭及情治單位介入分裂,1988年「夏潮聯誼會」改名「夏潮聯合會」,同年成立「中國統一聯盟」,1989年「勞動黨」成立,黨綱中一樣納入統一網領。
之後「原住民部落工作隊」成立,2002年與日本左派團體合作赴東京靖國神社要求「還我祖靈」,爸爸和媽媽分別以「原告」及「被害人」身份和原住民朋友們一起控告當時的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並於2005年促成大阪高等法院作出「小泉首相參拜靖國神社是違憲」的判決。也在2005這年的2月28日爸爸赴國民黨中央黨部演講呼籲國共和解終結內戰,促成連戰拍板之後的赴大陸破冰之旅。
林書揚24歲入獄、58歲出獄,一生坐牢34年7個月,卻不改其志至死追求中國統一。他在著作自序中說,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是他在長期獄囚生活中,唯一內部支持力量;他也說,對於我們族群所背負的歷史問題,正面面對它、苦撐下去,「這樣的態度才是時代的良心」。
正是這樣在鐵窗中苦讀積累的思想武裝,讓這一群五0年代白色恐怖的倖存者,就算在苦牢中耗去了只花開一次的青春,並在出獄後面對外在媚日崇美與反共當道的艱困環境,仍堅持苦撐追求讓台灣人成為有尊嚴的中國人的理想,盡其一生堅定期許自己扮演時代的良心。
在白色恐怖檔案陸續解密後,當年陳華案被槍決者的照片引發了討論與關注,正如看到我的大舅馮錦煇、郭琇琮與蔡鐵城的照片一樣,大家最大的疑問是,為什麼這些人在面臨槍決的人生最後一刻仍能笑著離開?
爸爸生前說,因為當時新中國已經建立,他們覺得中國人有了希望,因此死而無憾。
就像爸爸2016年總結自己一生時說:「我開始反抗日本人的時候,中國還在艱苦地抗戰;我加入下組織的時候,國、共正在打內戰,我第二次出獄的時候,中國還處在改革開放的艱難時期。現在,中國不論是在經濟實力上,還是在國際地位上,都節節上升,現在僅次於美國,而且美國的實力也愈來愈弱,而中國的實力還會繼續增強。中國人終於可以在世界上揚眉吐氣,我高中時所經歷的那種痛苦的民族屈辱感可以大部分洗刷乾淨。」
究竟為什麼五0年代那麼多兩岸菁英能慷慨就義?為什麼許多白色恐怖倖存者出獄後仍一生堅定為兩岸統一犧牲奉獻?爸爸於1978年4月16日寄給媽媽的家書中,抄寫了一段話,以此說明他所理解的、何謂人生真正的幸福。我認為這段話應也能貼切地傳達這群人的人格、情操與心境。
這段話摘自於陳映真的小說《賀大哥》,我在爸爸的獄中筆記裡查到,這篇小說當時刊登在蔣勳主編的《雄獅美術》上:
“明知道理想的實現是十、百世以後的事…..,毋寧是清楚意識到不能及身而見到那“美麗的世界“,你才能開始把自己看做有史以來人類孜孜吃矻地為著一個更好的、更公平、更自由的世界,而堅定不拔地奮鬥著的潮流裡的一滴水珠。看清楚了這一點,你才沒有了個人的寂寞和無能為力的感覺,並且也才得以重新取得生活的、愛的、信賴的力量。”
Ps.此文發表於2025年10月22日大江論壇,部分照片為論壇的p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