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荻│東亞歷史劇,長盛不衰

【編按】本文由香港學者蘆荻撰寫,新國際獲作者授權。從東亞歷史與現實交纏的時刻出發,揭示現代性與地緣政治的重演宿命。作者以北京閱兵、日本右翼復辟、台灣「終戰」說與香港「重光」論述為例,勾勒出權力、記憶與國族敘事的共謀結構。文章指出,日本右翼藉歷史修辭為軍事擴張正名,美日同盟則以「自由秩序」掩護帝國主義的延續;同時,台港的「去中國化」話語在文化上反而依附英美霸權。全篇以批判筆調質疑知識分子在歷史敘事中的倫理位置,呼喚對東亞自我歷史的重新思考。

夏末秋初是歷史與現實交纏時節,這就是我們東亞區域,是被捲入現代的詛咒下的無奈也好,是接續尚未完成的使命的崇高也好,總歸是「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魘一樣糾纏着活人的頭腦。」北京的閱兵和宣示無比震撼,日本的右翼主宰政局向著南墻加速猛衝,台灣的大鄉里舞台高舉「終戰」說的旗幟而不覺詞窮理屈,所謂「離散香港人」對世界不管不顧只認「重光」說,當然還有美國自以為強勢地插進來傳播「台灣地位未定」論,如此種種,都是持續中的東亞歷史劇的場景片段。

右翼歷史觀的離奇風貌

北京九三閱兵,是「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所宣示的信息明白不過,還能夠有什麽爭議?偏偏,在此前後,日本當局真的敢於出來遊說世界反對這種紀念,還敢於說自己是基於要匡正歷史、維護世界和平來反對這個紀念。

三十年前的「村山談話」,是戰後日本政治建制的歷史表態的異例,是唯一的包含「承認侵略」、「道歉」和「反省」三要素的表態,此後成為絕響。談話者是近日剛剛去世的前首相村山富市,其所屬社會民主黨來到今日已經是接近煙消雲散了,猶如其他左傾政治力量在日本社會中被完全邊緣化了。

同樣是在1995年,正是這些與右翼有點距離的政治力量短暫執政期間,日本眾議院為紀念戰爭結束50周年而作出決議,其開頭是這樣說的:「念及世界近代史眾多殖民地支配及侵略行為,認識到我國在過去作出這樣的行為,並尤其給亞洲諸國國民帶來痛苦…」。顯然,承認侵略和道歉是有前提的,從日本政治建制向來的言行可以解讀,這種說辭意味着,歷史上的殖民和侵略行為,在當時其實是國際通則,只是在現在看來才是罪行,甚至僅僅是因為戰敗了才被迫承認是罪行。

近日剛剛接任首相的右翼政客高市早苗,秉承其所屬的自由民主黨的傳統,更是連侵略也不承認了,道歉更加不可能,所謂反省竟然是「反戰敗」,反對的是自己編造的日本「戰爭受害國」經歷。這就是從1995年來到2025年的日本政治和社會主流的演變。

單就描述意義而言,日本政治建制的上述說辭大致上倒也是符合事實,能夠自圓其說:在《聯合國憲章》之前的現代國際準則就是這樣,英國主導的世界秩序(Pax Britannica)之下的歐美列強,其殖民和侵略行為並不比日本好得多少。但是,在道德意義上,這種當時常態只是意味着列強同樣是犯罪,是典型的帝國主義-殖民主義表現,並不能因此就讓日本開脫罪行。

歷史說辭勾連今日的野望

高市早苗是作為安倍晉三的繼承人而出任首相的,後者在任期間的核心理念之一,是關乎「集體自衛權」問題,揚言日本是人類歷史上唯一的核武受害國,有責任促進世界和平,而解禁集體自衛權正是為了實現這個目標。

那麽,日本政治建制所要促成的究竟是怎麽樣的世界和平?這種世界和平是建立在什麽政治道德之上的?
可以判斷,它所要促成的世界和平,始終是是以 「現代(近代)文明」即既有的霸權體系為準則的。在英國主導的世界秩序之後,直至今天則是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Pax Americana),從而,對這些秩序的挑戰意味着對所謂世界和平的威脅,是日本的集體自衛權所參與的軍事聯盟的鎮壓對象。這個判斷的基礎,一方面是日本在霸權體系中所扮演的角色,先後作為英、美秩序在東亞的支柱,另一方面,以維護既有的霸權體系為目標,以此為解禁集體自衛權辯護,這毫無疑問是站在帝國主義立場的政治道德觀。

與解禁集體自衛權緊密相連的,是要強化美日軍事同盟,形成東亞版本的北約。正如自冷戰結束以來北約在歐洲及其周邊區域的表現那樣,在東亞,美日軍事同盟所要介入的,將是由美國「重返亞洲」引發的區域內衝突和動亂,而日本的解禁集體自衛權讓其右翼暴力機器能夠不受國內制約就參與這種介入。長遠上,解禁集體自衛權及其所牽涉的修改憲法會否演化出日本獨自霸權暴走的局面,這是更加嚴峻的問題。觀之於日本右翼的歷史觀,以及作為右翼歷史觀的基礎的政治結構,尤其是右翼政治建制與軍國主義傳統的從未間斷的傳承關係,這是很有可能的。

中國勢必首當其衝面臨挑戰,這既是因為日本右翼政治建制肆無忌憚地否認歷史上的罪行,也是因為現實上美日軍事同盟的性質。這個同盟覆蓋整個東亞地區,刻意建構著遏制、滲透中國的包圍圈。尤其是在台灣問題上,一方面是美日炮製的以《舊金山和約》為起源的相關條約體系力圖營造「台灣地位未定」論,而美國的國內法《台灣關係法》將台灣捏弄成保護地和半殖民地,另一方面,美日同盟早就以所謂防衛合作指針中的「周邊有事」條款和相應法律,為軍事介入台灣問題提供了依據。

在最根本意義上,美國「重返亞洲」的目的,無疑是要徹底改造中國。這不僅是要使中國屈從於美國的經濟利益,而且是要撲滅任何有可能動搖美國主導下的帝國主義世界秩序的因素,包括政治、經濟、意識形態、國際行為等多個方面,甚至包括中國作為一個國家的邊界和內部構成。這樣,日本右翼作為美國霸權在東亞的支柱,其惡性膨脹,勢必構成與中國無可彌合的矛盾。

「終戰」、「重光」、以及「攀附有理」

日本政治建制否認侵略並以此另做「反省」,將投降說成「終戰」,着着都是要顛覆「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實質上是要挑戰這個勝利在東亞的成果、以及(唾棄英國霸權秩序的)聯合國體系的原則。這是美國霸權縱容下的政治行為,一方面是因為美國對日本殘害東亞人民無感,另一方面是美國所注重的是實質利益也即對日本的軍事役使,這兩者正反映了美國秩序與英國秩序的繼承性。
荒誕的是,所謂「終戰」說竟然也是今日台灣當局所高聲宣揚的,這是在以「日治」替換「日佔」來定性戰前歷史之後再趨前一步,自願獻身。所以,台灣的主流「同心圓史觀」其實也並不怎麽本土,終究是以攀附世界霸權為依歸,只是在攀附美國秩序之餘還要攀附本質上屬於英國秩序殘留的日本右翼。

無獨有偶,在香港尤其是在所謂「離散香港人」群體中,頗有很多是堅持以「重光」定性英國戰後重佔香港的,與定性1997年之前的歷史為「英治」同出一轍。只是,「重光」說畢竟與「終戰」說無法兼容,——日本或是投降了或是沒有投降,沒有第三種可能——,不知道這些互認同道的港台鬥士碰頭的時候會怎麽處理這個尷尬問題,雖則兩者都是共同崇拜再已被世界唾棄的英國霸權秩序。

又,順帶一提:十年前也即2015年是北京首次九三閱兵,當時香港一群「自封左派」跑出來抗議「中國軍國主義」,顯然,其潛台詞是面對美國霸權不得抵抗。來到今時今日他們的(跑到外面自稱「無國界」的)餘脈還在宣揚台灣軍事攀附美國有理。這是他們的同心圓、本土?這是他們的普世價值、個人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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