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現場」:攝影與詩的隨筆

「人間現場」:攝影與詩的隨筆
◎鍾喬

 

【編按】劇場表演因充分利用了時空的交互性,從而凝鑄為一種現場美學。同樣,攝影尤其是紀實攝影在定格於凝視的剎那間,也賦予「身體性」批判的視域。《人間現場》是前《人間雜誌》攝影蔡明德以獨特的視角重現了 80 年代台灣社會歷史所留下的時代印痕。在此,攝影的意義超離了「私領域美學框架的構築」,通過整合碎片化的故事,讓人民成為誕生「詩意」的主體,「朝向民眾共同體文化的連結」。感謝作者鍾喬授權,編按源於保馬

 

 

1

 

在一本質量具豐的攝影雜誌──〈攝影之聲〉──看到一張黑白照片,給自己關於創作的現實與想像,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張刊登在首頁文章的照片,尺寸很小,卻因此特別引人關注。這張被作者引申為「冷戰旗幟下彷彿帶有像徵意味的影像」,拉出了冷戰年代,透過穿越新殖民血脈的文化元素,從軍事、政治、經濟的反共包圍中,脫身出文化冷戰的美國元素,進而拉出《美國中情局》CIA介入全球冷戰行動的隱藏事實。照片中,幾個身姿特別具形像生動感的國軍,在一個小小的港口,看著風平浪靜海面上,幾艘掛帆的戎克帆船。照片不會說話,但傳達出一種意象,經過解密後的理解,我們終而穿越時間記憶,在空間與人的定格中,揭露這是1953年韓戰高峰期,幾位當年受僱於《中情局》扶持的《西方公司》Western Enterprises Inc. 的軍人,在馬祖西莒島,面對著俘虜來的大陸沿海漁船,留下的身影。

可以說,攝影作品具備了故事的特質,卻不具備故事的性質。因為,故事透過影像說話,需要更多地追溯其源頭,以及由源頭所揭露的隱藏性事件。就好比這張照片,若不經揭密後的追訴,真相難以告白天下。德裔哲人班雅明在〈說故事的人〉一文中,針對被文字化的故事,有其真知灼見的發明。他說:「把故事以文字寫下來的作家中,其最偉大者,便是最不背離千萬無名說故事人的口語風格者。」言下之意,便是對說故事的原創者,諸如在大樹下說唱的老人,又或者古希臘吟唱史詩的吟遊詩人荷馬,致以高度的敬意,尊其在口傳文學的傳承中,帶動記憶與當下的交匯、激盪、或者融合…。如果從這樣的角度出發,這張稱之為:〈冷戰/西莒島〉相片的解密出土,當真具備深刻且多重的面向,指涉說故事或故事如何被說的內涵。

 

冷戰 西莒島 / 翻拍自<攝影之聲>

 

怎麼說呢?理由再簡單不過。因為,當今亞洲的美國因素,從1950年代,便無縫接軌的滲透於在地文化的角角落落裡,其背景便是文化冷戰的隱形與具體影響!如果,以當代台灣的現代詩而論,是戰後文化藝術中,最早且最深被滲透的文學類型。其間,佈置於台灣各中學或學院街角的《美國新聞處》通常扮演關鍵性腳色。《美新處》本身雖然不教授或生產文學,卻對新殖民主義的文化藝術,發揮高度的影響與左右效應。也因為這樣,當筆者閱讀從文化冷戰中脫身而出,進而展開寫實性詩歌創作的詩人時,通常會去思索到底其詩歌,距離自身作為一個說故事的人的原味,有著怎樣的連結或距離呢?這是很有探索性的考察。

就讓我們以被詩壇譽為〈農民詩人〉的詹澈為例。在他近日出版的詩集:〈發酵〉中,一如以往底呈現詩人對現實生活,幾近鉅細靡遺的敘事與抒情,令人印象深刻。然而,這樣的底蘊,對於熟係其詩歌的讀者而言,並非太驚艷的閱讀撞擊;倒是詩人從早期《西瓜寮詩抄》以降,便經常出現的父子對話,以一種詩的情境塑造詩人如何說故事的場景,卻歷久彌新且發人深省。可以說,因為父親作為隱藏性的說故事的人的出現,讓詩回到勞動者勞動的現場,而恰恰是這現場與詩人的謀面,農民詩人透過踩進西瓜田中的腳步所轉化出來的舞步,驅離了冷戰文化的支配!

詩,作為既直白且繁複的文化載體,透過文字的比喻和象徵,搶回失落於文化冷戰包挾下的現實。然而,誠如德裔劇作家布萊希特B.Brecht所言:「藝術不是反映現實的鏡子;而是改造現實的鐵鎚。」設若我們相信布氏所言,詩亦若是,永遠在最終化做捶打現實的一根鐵槌。而這樣的詩歌到來之時,卻也永遠是穿透文化冷戰的重重灰幕後,足以用詩的藝術性安置詩的政治性的時刻!因為,說故事本身就是很具藝術性的政治。

在詩集的主要詩作:〈發酵〉一詩中,詩人先從個體的比喻出發。他寫著:

 

父親教我如何用圓鍬與鐵叉鋤動半熟的堆肥

一層草一層牛糞,一層粗糠一層雞糞,像九層糕

而後,再以父親的故事,做為共同記憶的象徵收場。他最後寫:

而父親早已去世,骨灰還是不忍,不敢

撒在樹下成為堆肥,像成堆的落葉與枯草

化作春泥再護花。而幾千來,戰場上

多少屍體都已是地下的肥料與石油,而文明的我們

再活的新鮮亮麗,又如何能遠離戰爭,與垃圾

 

這不禁讓我回想起17歲學習詩作的自身,如何走進高中母校旁的《美新處》,身陷一本又一本高韜誨澀的美國詩人作品中,置身文化冷戰迷霧而不自知;一直要等到歷經《現代詩論戰》與《鄉土文學論戰》後,詩的生命才在一本稱作:《春風》的詩刊中,與捶打現實的鐵鎚砰然相遇。這詩的旅程,恰是回首討論當年干涉現實的政治詩時,最最無法迴避且須當下直面的課題!

透過詩與影像,重新翻轉文化冷戰下的壓抑。根本的問題,不在美學如何,而是如何重新翻攪現實。現在,我們正面對著高度消費與資本危機交疊的年代,虛擬世界推動的人工智能想像,已經成為現實的必然,且將佔有人類生活的重大價值取向。這樣的現實底下,有多少腳底下的人與土地,將成為新時代詩歌的元素,其實恰帶來挑戰且引人高度深思:因為虛浮、懸空、遠離……所以,詩與影像或其它藝術文化與創作,重新出發的慾望,都恰回到被抽離的原點上,且在此重新找到的氣的源頭。

如是,我們如何重新反思一張被遺忘的冷戰高峰年代所留下的照片?就如同一首從文化冷戰下突圍而出的詩,如何收攏被零碎化的故事,尋找那些被遺忘的、無名的說故事的人?

 

2

 

在劇場中,我們理解到:時間對空間的介入,所形成的現場美學。當然,這時間即是劇場創作者,如何以現實融合想像的交錯,透過故事的媒材,將劇本的文字活化為表演呈現的結果。如果以這樣的角度,將劇場置換為攝影,我們將發現某種異曲同工的妙處。因為,誠如剛結束一個重要世代的左翼藝術評論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 所言,攝影是一種「不完整的語言Half Language」。亦即,處於「半敘事」狀態下的藝術。這話的意思是:照片往往無法單一表述影像背後存在的線索,而需藉著文字(或其他中介元素)的線索,將影像背後的故事完整表達出來,當然論述是比圖說更具說服力的媒介。

在這裡,人們通常想到的是知名報導攝影家尤金史密斯Eugene Smith 透過系列報導攝影所呈現的故事性紀實攝影;但,我們也可以回到羅伯卡巴Robert Capa透過單一攝影所呈現出的效果。因為,照片的邏輯畢竟不是文字的邏輯。在攝影中,說明性通常被「決定性的瞬間」(布列松名言)所快速取代,讓我們陷入當下的沉思中,就這點而言,攝影與劇場經常交換著身體性的特質。舉卡巴最為知名的攝影作品:〈倒下的士兵〉為例。這出現在西班牙內戰中的一個戰場,恰逢一中彈的是士兵倒落山坡,他手中原本握著的槍枝,在鬆開的掌中懸了空,卻未掉落。我們其實無須去爭議這是安排的攝影,或者當下的現場!亦即,只有在搖搖欲墜的「身體性」中,我們掌握到了超越抽像美學之外的,在攝影現場上,對法西斯政權的抵抗。這現場既然是槍林彈雨的戰場,也只能藉此進一步見證卡巴的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夠好,因為你靠得不夠近。」

攝影透過快門複製的客觀世界,其實永遠不僅僅是複製的客觀。它因著攝影者在移動的景觀中,創造了主動的、且具備人性溫度的介入,而生產出批判性的觀點。重要的是,這是藉由攝影者與被攝影者所瞬間構成的影像,帶動觀賞者進入一個凝視的狀態中。三者之間所創造出來的張力,往往不是空間的景象而已,而是在意識與潛意識間,帶入了彼此的時間感。我們稱這樣的時間感,是現場攝影的身體性。這在某種意涵的聯想上,與劇場的性質頗為接近;當然,其文化生產的結果是不同的!

恰是從這樣的角度出發,我們重拾了前《人間雜誌》攝影蔡明德,在他出版的攝影書《人間現場》中所蒐集的影像故事。集合在這本厚實的攝影集中的作品,提供了紀實攝影中最為核心的元素:見證一個時代在巨變中的胎動。從現在翻閱1980年代的影像,逐漸在視線上翻轉的記憶,從一支危顫顫地豎在當年內湖垃圾山間的中華民國國旗,我們找到攝影作品本身,因著時間的過去,而產生的記憶搶救感。藉此,重現一整個80年代,稱作發展下犧牲體系的圖像。也讓當年《人間雜誌》所展現的時代烙刻,近乎總體像的浮現在我們眼前。

1980年代,社會的上層經由國家與資本的聯手宣傳,走進經濟奇蹟的話語術中;與此同時,社會底層的具體面貌,像滯動的時間之流般,從大家樂六合彩的民眾瘋狂,步入憾動人心的海上旅館中的大陸漁工,再至海山煤礦的礦災、原住民雛妓、東埔挖墳事件、老兵返鄉…而後是工運中的遠化罷工身影。緊接著,衝擊目光的是,發展代價中最具普遍性的環境破壞,所引發的民眾抗爭。諸如:鹿港反杜邦、李長榮化工廠圍堵、後勁反五輕運動、大潭村鎘米汙染…等等。當然,原住民青年湯英伸以及被囚禁的買主生,幾幾乎充滿了影像記憶帶給我們的強烈撞擊。最後,或可以稱之永難抹卻的紅色記憶,聚焦在六張犁亂葬崗上的革命地下黨人,如何從掩埋的地底,挖出一塊塊血流刑場的碑石,作為一種時代的革命見證。這是蔡明德的紀實攝影人生,就呈現在他《人間現場》這部攝影集中。

紀實攝影或紀實劇場雷同之處在於:現場性、參與性和乾預性。建構前二者的前提後,得以生產現實的干預性。通常,現場性來自兩個方面:首先是對社會構造的分析與穿透,可以稱之為直面現實的大鑰矢;而後,是個體生命在現場所形成的對等視線,堪稱作小鑰矢。兩者存在相互辯證的關係,缺一不可。再就參與性而言,通常參與性的觀察既然成為事實。參與很容易被誤解符合選票民主式的對話。然則,如何以社會或世界為中介的對話關係,才得以讓按下鏡頭的快門的拍攝者與被拍攝對象,再現共同的身體對話情境。這樣的對等視線延伸到讀者(觀眾)身上時,參與性的影像,於是在拍攝者/被拍攝者/觀賞者的三角關係中,重建了一個立方的空間,稱之為移動於時空中的場域。

場域,在時空中移動。意味著放下單一啟蒙式的觀點。這樣的紀實攝影或劇場,生產出來的是:透過對話形成的身體行動論壇。如果這樣看蔡明德或《人間雜誌》時期的其他攝影作品,便能免於時間的過去所造成的美學遺漏。因為,影像成為記憶,卻會轉身回到觀看者視線的前方。這就端看人們如何看待自身對於時空移動的態度。因此,當有攝影專業者作出:「尤金、史密斯過去了嗎?!」「人間雜誌過去了嗎?!」的提問時,引發的思考是:「這作為一種非常後現代的時髦標語,也沒話可說。」但,擺在眼前的挑戰在於:我們如何以移動的時空感,看待紀實攝影與社會的能動關係。這樣的關係,有助於我們在建構美學的同時,不忘當下的在地性,其實是記憶所驅動的流動關係。

具備現實衝撞能量的文化生產,其實是一種「生命政治勞動」。這種勞動若能跨越既存的私有製,便在創作者/民眾/觀賞者三者之間,創造了可以形成生命主體間對話關係的、可供流通的「產品」,這樣看待《人間現場》的攝影作品,讓我們跨出私領域的美學框架,朝向民眾文化共同體的連結。

 

3

 

2016年的2.28,對於劇團與我,是格外重要的日子。因為,這一天,我們全然離棄了國族悲情的操作,將自身的腳蹤與身體方位,朝向一個濁水溪口備受空汙荼毒的小村莊—台西村,展開〈返鄉的進擊〉跨兩日的展演。展演的項目,除了林生祥的〔圍莊〕歌唱與〈大開劇團〉的大布偶踩街:〔大家船〕外,另有莊內農民自身告白的〔證言劇場〕、〈差事劇團〉的〔女媧變身縮減版〕與許震唐的〔攝影展〕。當時,我們選擇莊內一排古厝,隔著濁水溪直面堤防外5公里遠的六輕廠區,搭起婚喪喜慶的帳篷,作為展演與展覽的場域。將紀實表演延伸出來的想像世界與靜照影像,共同拉出一個連結庶民與文化行動者的時空。

 

空汙下的台西村 / 許震唐 攝

 

現在回想,這種意圖透過展演與紀實攝影創造的文化,稱之為藝術表現,遠遠不如以文化行動來定錨。理由僅僅在於,這是民眾(現在說諸眾multitude應該比較準確些)與文化知識人,如何在去啟蒙化脈絡中,追尋對等視線的一項摸索過程。總之,就在帳蓬內擠滿來自莊裡及外來知青,全神關注展演的律動二日後,村莊回復了平日的安靜與蕭索。那個昏黃時分,海風依稀在河床與莊內外呼嘯,我留下來晚餐。心中記掛的仍是參與演出的農民,親自現身說戲後,內心翻騰的感受是甚麼?

「最歡喜的是我莊裡的鄉親都來了!我的鄰舍向我講,她/他們終於知道我們在做甚麼!為甚麼要做戲來對抗六輕了!」許萬富是參與演出的農民,這一天說話時,特別拉高著嗓門。

「是啊!我從高中就拍了許多鄉民的照片,都在外面辦展覽。這是頭一回讓鄉親看到鏡頭下的自己!」一旁的阿唐,拎著他擺在膝上的相機,這時說話了。

阿唐本名許震唐。他與鐘聖雄合出〔南風〕攝影集,眾所周知;但,他如何在自己家鄉拍起土地與農民,又如何從落地雙腳出發展開攝影生崖,卻不一定有許多人知曉。而這對他以影像記錄家鄉淪為空汙災難現場,卻有相當關鍵性的意涵。可以這麼說,如果只是以家鄉的風土作為攝影的對象,很有可能只是封閉在另一種以懷舊為篇章的沙龍攝影中,從取材到入境的過程,都在創造美學的旁觀,並以此作為對吾土吾民的扁平化紀錄;更其「加值」的是,在當前政治主導的社會氛圍中,每每也能見到這樣的作品,從文字、攝影、美術設計到紀錄片,在特定的時空命題下,被轉向具備民粹情緒的種種煽情美學。

然而,不被視做單向性的土地美感,對於阿唐的攝影作品而言,即是在攝影者、被攝者與觀看者三位之間,創造了共同凝視的參與性對話。在他早期作品中,雖意圖不見得很明顯,卻已埋下某種可預期的伏筆。亦即,在他鏡頭下家鄉的人與環境,與其說是為他個人影像沙龍所需而存在,毋寧更是從孩童以來,參與家人農漁勞務的感同身受。這種身體的在場性,完全可以顛覆掉國族政治化的本土語境,並在其中摸索出從底層出發,見到鄉土的性質。這性質不可忽視,因為它其實導引了後來的他,走向具現實批判性的〔南風〕攝影。並一路直到眼前的當下。那麼,這樣的入徑又從何訴說呢!在一次的訪談中,他表示,高中時,騎腳踏車從村子到城鎮轉搭車上下學。有一回,在車站旁的—家書局閒逛,隨手拿了架上的〔人間雜誌〕,才發現自己相機裡的底片,就和這雜誌中的作品一般,都是受傷的人與土地。這激發了他継續拍攝家鄉紀實攝影的信心,從而信心轉為決心,直至今日!重要的是,這之前,台灣攝影界,在冷戰風雲的戒嚴圍堵文化下,攝影與文學或其它藝術創作一般,都被禁絶於社會與現實的門牆外,只有唯美的山水沙龍–例如郎靜山的攝影,才是影像作品。拍現實家鄉中的土地與人,都被鄙視於攝影光景的唯美牆外!

 

空汙下的台西村 / 許震唐 攝

 

〔人間雜誌〕所展現的報告攝影具備紀實性/現場性/幹預性三項特質。在攝影當中的紀實性,應該與文字的紀實介面有所不同。因為,攝影的紀實通常涵蓋了現場的瞬間。也就是攝影名家布列松所言的:「決定性的瞬間」。這大概便是英年早逝的歐哲華特班雅明所言的:「人類的手不再參與圖像複製,而將這項任務留給盯在鏡頭前的眼睛」。這眼睛在現場流動物質的驅動下,透過快門在現實中留下見證。從許震唐〔南風〕攝影集發表的一張紀實攝影中,我們發現了這樣的穿透性。一位悲傷的中年男子,在鏡頭面前嗚住口鼻掩面悲泣,背景恰與他在家鄉舉辦攝影展的古厝類似。這將我們導引進備受六輕空汙的現場,恰是他的家鄉。除此之外,面對鄉民不斷因罹癌而悲傷的境況,透過口鼻的遮掩,既紀實也像徵的涉及空汙難民對pm2.5的無言對抗。這時,紀實性的現場便注入了乾預社會的特性。這樣的發現,進一步讓我們更得以分析性地理解,許震唐在陸續完成鄉境內紀實攝影作品時,何以會以「環境問題是階級問題」來總結其鏡頭內外的社會認知。

當然,環境汙染問題一直是全球資本化以來的普遍性問題。但,問題一旦被深入分析,便不難知曉,從早期資本帝國汙染輸出的同時,境內汙染朝國境邊陲輸入,率皆以發展將帶來地方利益的口實,形成對弱勢地區的弱勢居民,展開科技迷思的霸凌,受害的則是底層民眾生命財產的剝奪。這不禁讓我們想起,蘇珊宋塔在攝影哲思上的名言。當她深刻思考「攝影逮住的影像,實際上是某種事物在鏡頭前的遺痕…」的話語時。我們想到的是:攝影既扮演一種紀念的性質,更積極地,也進一步扮演著見證消失事務的性質。那些消失的事物,如果從許震唐在家鄉–台西村的影像紀實出發,我們將得出另一項雖然悲傷卻更緊迫的凝視。亦即,當村民因空汙荼毒而不斷罹癌往生之際,活著與過世的生命,都將共同的記憶,如灰燼般推積在我們面前;與此同時,未來也像一場風暴,襲向我們意欲振起而對抗的汙染世界。這就是,「事物的遺痕」透過鏡頭帶給我們的見證。

 

1980年代內湖垃圾山 / 蔡明德 攝

 

最近,許震唐回到家鄉,在南風蝕斷鄉人性命的反諷中,收拾整理古厝為攝影工作室。我想,這項對家鄉土地與農民的允諾,已經不僅僅是本土文化想像所勾勒的在地札根。而是在他以玩笑式的沉痛中說出:「整理牆面是壁癌,外面是不斷在鏡頭中消失的癌症鄉親」之際,已然形成的應是具批判性、睜開「左眼」朝向底層的攝影美學。

 

4

 

時間是約莫30年前。地點在菲律賓尼格洛斯島。這裡是蔗工聚集的著名島嶼,當時的1990年左右,菲共尚未走上分裂的道途,武裝革命仍在山區活動。有一部新人民軍武裝抗爭記錄片稱作:〔風蕭蕭〕」wrestling in the wind」,曾在後來的台北國際影展中露臉,很多人第一次睜開「左眼」,看見菲律賓境內左翼武裝抗爭的運動。就在那個午陽超乎日常忍受的日子,我們啟程,準備從一個城市朝向島嶼遠方的另一個城市。那時,一個稱作」theatre obrero」「工人劇團」的團長Bundo正安排我們的座車。行程預計11小時,風塵飛揚據聞一點也不誇張。

前往的那個城市,有一座著名的大學和一位進步的左傾校長。

「校長收容3000名境內難民至學校的大操場中…。我們去和難民的孩子做戲劇工作坊」Bundo說。「甚麼是境內難民呢?」我好奇地問著。漸漸的,我從交談中理解到:當時的柯拉蓉總統採行美軍在越戰時,英文稱作」total war」的地毯式轟炸戰鬥,在新人民軍出沒的山區大舉轟炸,目的是趕出左翼武裝部隊。這當然同時製造了成千上萬的境內難民,從山區往城市流亡。Bundo和許多民眾戲劇工作者相同,在酷熱且物資缺乏的工作環境中,通常以政治幽默來消融彼此緊張的相遇。「有一天,撒旦打電話給上帝…」Bundo總習慣拉開他細長的嘴角,像是很不費周章地就開始了他熟悉的這則笑話。「說他地獄這方來了三個搗蛋鬼,搞得周遭水火不容,像在鬧革命。我想請命於上帝,可否將三人送到你天堂那邊,接受感化,或可改變動盪不安的局面。」聽到這樣的笑話,特別在天主教解放神學盛行的尼格洛斯島,自然會心地聆聽著。「結果呢!上帝一口就應允了,還得意地說他們是馬克思、列寧、毛澤東沒錯吧!」Bundo接著說:「這三人去了天堂後,很快三個月過去了…一切靜悄悄,撒旦沒接到任何上帝的電話。耐不住的撒旦於是焦急地撥了通電話給上帝。沒想上帝拿起話筒只說了一句話:『請不要再叫我上帝,我現在是無神論者了!』」。我們哈哈一笑,繼續在風塵僕僕中奔波。

現在回想這則政治笑話,在左翼退潮卻又隱隱冒芽的年頭。我翻閱著格瓦拉的一本畫傳。被吸引的同時,開始去臆想:「若這去到天堂而顛覆上帝的,還有一人,該推切格瓦拉莫屬了!」格瓦拉是攝影迷,在攝影剛剛風行拉丁美洲的1960年代,他已擁有5部不同款的隨身相機。我們看他拍的諸多照片,總是在身體感與現場相當謀合的瞬間,留下不可被任意遺失的紀錄。這與他自身留下的影像,幾乎雷同。就以最後在波利維亞的革命時期為例,那些遊擊戰士或在山區疲憊行走,或坐下歇息,或他自己坐在樹枝上的身影,雖顯得不甚清晰,卻有一種靈魂漸因被剝奪而去的倉促與流離。曾經,他抱著腿上兩位孩子,坐在一根樹幹上留影,孩子是農民羅哈斯的寶貝,也是他最早給遊擊隊帶來玉米戰糧,誰知最後出賣格瓦拉和遊擊隊的,竟也是他。這是影像留給格瓦拉的第一個悖論:得以置信的愛的擁抱,和難以置信的背叛。這以後,我們進一步發現,熱愛攝影的格瓦拉,為了取得氣喘藥物,從遊擊戰鬥現場轉回游擊基地時,卻發現基地已經被政府軍破獲。深藏的文件、器材、藥物被洗劫一空之外,他留存的攝影膠捲也遭「抄奪」。而且,成為軍政府證實他的確在山區戰鬥的證據。若說,第二個悖論出現在此,應無疑義。

 

切‧格瓦拉 / 翻拍

 

然而,逼迫我們凝視的卻是:這難道是影像留給一位熱愛攝影的革命英雄的咒語般的「禮物」嗎?

英國評論家約翰·伯格說得最為傳神。他說:「勝利是暫時的、片面的、需要做出妥協的,而失敗和死亡則是徹底的、永恆的。」他還說:「格瓦拉年紀輕輕時候就死掉了,卻因此代表了年輕人的理想主義。」這樣的話語,導引我們進入躺下來宛如受難耶穌的格瓦拉。這無論如何是神奇的,因為,他已於前一日被行刑者在腹部擊了九槍而斃命。正當中情局與玻利維亞軍政府討論著,是以割下他的頭或以切下他的雙手作為格瓦拉已死的證據,而舉棋不定時,他卻在停屍台上微微睜開眼睛,讓我們看見:他似乎以悲憫的眼神,看著這不義的世界,並凝視著殺戮的屠夫劊子手們!

讓我們將時間稍稍往前推,在他罹難之前被槍擊逮捕時,一身邋遢失魂落魄底經過對他指指點點的農民,恰是他原本想透過革命而解放的對象。這時,影像中的身體,在時空邊緣走著,也以一種鄰近死亡的滅絕,面對著殘酷的世界。因此,當看守的士兵問他在想麼時,他答以:「我在想,革命是不朽的。」當他做出這樣的答覆時,死亡的身體與活著的身體,都在面臨一種緊張的對峙狀態。其實,是這樣的狀態,格瓦拉在世人的面前活了過來,宛若復活的耶穌,在窮人面前重新昭示一個從未到來的人的世界。這世界,恰是格瓦拉所昭示的共產烏托邦。他躺著,已然停止呼吸,影像中的他卻睜眼復活過來。這種影像所帶動的臨場感受力,讓他的手軸像是撐起他身體的重量,讓他想繼續對這世界說些甚麼!又或朗誦幾行他最親炙的詩人聶魯達的詩,像是在說:

 

您讓我明白/個人的痛苦/如何在全民的勝利中消失。

您教我/在咱窮苦兄弟的硬板床酣睡。

您把我/打造於現實的根基,在堅實的磐石之上。〔聶魯達: 獻給黨 陳映真譯〕

 

影像是無聲的,但影像所帶來的身體性,卻烙刻著生動的詩行。在殉難者的身體上讓靈魂染上靈光。這是我們不得不信以為真的現場。攝影師弗雷迪·阿爾波特記錄了他的死狀,他後來回憶說:「我當時沒想到把他的形象拍成上帝基督那樣的救世場面,我只拍了當時的氣氛。不過,在格瓦拉的遺體周圍,確實有一種神聖和聖潔的氣氛。」

這一段話,給後世的人透露了超乎現實以上的訊息。雖然,靈光這樣的形容,不免是很不唯物論的。但,在這裡,主要想要討論的是現場的張力,如何透過身體性的不斷延續,從而得以將生命的神情帶入死亡的中止裡。這是影像帶動我們進入一個生命,即便已然沉默,然而抉擇與信念,卻仍不斷牽動我們朝向他身前社會主義事業的荊棘與坎坷,甚而為此付出生命的旅程中。

回想當時……在日照的甘蔗田間,車輪滾滾奔馳。我們一路前行,抵達那個難民城市的同時,彷彿從晨曦間的巷弄中,看見坐在雜貨攤板凳上抽著雪茄菸的切格瓦拉。

 

發佈日期:2018/06/20

Print Friendly, PDF & Email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