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與《人間思想》的背後

在《人間》與《人間思想》的背後
■賀照田

(2014.2.21《新國際》)

【編按】由賀照田和高士明主編的《人間思想》大陸版即將創刊,本文為賀照田執筆的發刊詞。小說家陳映真於1985年集資募才,創辦《人間》雜誌,距今已近30年。《人間》雜誌曾經是報告文學和報導攝影的典範,培植了許許多多優異的作家和攝影工作者。《人間思想》承襲《人間》的精神,在日漸荒枯的人間,重新追索人的靈魂,探尋生命的意義。

本集刊名《人間思想》,動力之一在凸顯我們和1980年代陳映真所辦《人間》雜誌的精神承傳關係。

陳映真主辦的《人間》雜誌是月刊,1985年11月創刊,1989年9月終刊,共出了47期,差1期滿四年。

為什麼一本已經過了20多年的雜誌還讓今天的我們這麼不能忘懷?簡要地說:這,既來自陳映真及其團隊在近4年的出版中作出的多方面豐盈實績,更由於這些實績背後陳映真及其團隊對《人間》的靈魂賦予。

我們抵死不肯相信……

陳映真為《人間》寫的發刊辭,題為〈因為我們相信,我們希望,我們愛……〉,除去對雜誌籌辦中給以幫助人們的兩段感謝,這不長的發刊辭全文如下:

二十多年來,由於整個社會的勤勉工作,我們已經在台灣創造出一個中國歷史上前未曾有的、富裕、飽食的社會。這一個值得我們驕傲的成就,也使我們付出了一些代價。那就是因為社會高度的分工組織化,造成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一個生產部門與另一個生產部門之間、一個市場與另一個市場之間的陌生與隔閡。人與人之間失去了往日深切的、休戚相關的連帶感,和相互間血肉相連的熱情與關懷。

此外,在一個大眾消費社會的時代裡,人,僅僅成為琳瑯滿目之商品的消費工具。於是生活失去了意義,生命喪失了目標。我們的文化生活越來越庸俗、膚淺;我們的精神文明一天比一天荒廢、枯索。

「人間」是一種什麼樣的雜誌呢?

如果用一句話來說明,「人間」是以圖片和文字從事報告、發現、記錄、見證和評論的雜誌。透過我們的報告、發現、記錄、見證和評論,讓我們的關心甦醒;讓我們的希望重新帶領我們的腳步;讓愛再度豐潤我們的生活。

如果您還問:為什麼在這荒枯的時代,要辦「人間」這樣一種雜誌?

我們的回答是,我們抵死不肯相信:有能力創造當前臺灣這樣一個豐厚物質生活的中國人,他們的精神面貌一定要平庸、低俗。我們也抵死不肯相信:今天在台灣的中國人,心靈已經堆滿了永不飽足的物質慾望,甚至使我們的關心、希望和愛,再也沒有立足的餘地。不,我們不信!

因此,我們盼望透過「人間」,使彼此陌生的人重新熱絡起來;使彼此冷漠的社會,重新互相關懷;使相互生疏的人,重新建立對彼此生活與情感的理解;使塵封的心,能夠重新去相信、希望、愛和感動,共同為了重新建造更適合人所居住的世界,為了再造一個新的、優美的、崇高的精神文明,和睦團結,熱情地生活。

……

「人間」是屬於每一個關心人、關心生活、關心台灣 ── 我們可愛的家鄉的人們的雜誌。她的園地公開,沒有門派的限制。

我們歡迎一切關懷的、富有希望與愛心的報導攝影家和報導文學家聯手創作,寄來優秀的作品。

我們更需要全社會以訂閱和愛讀來支持「人間」,因為「人間」是您自己的理想,您自己的雜誌。

朋友們,支持「人間」!因為我們心中的關懷、希望和愛,正急切地需要一個再生和滋長的機會。

使一種更人性的生活重新變得可能

從這篇不長的發刊辭中,我們可以清楚看到,陳映真對《人間》的歷史-社會任務設定是:用具體、直接的圖片和文字來重新喚起人們的情感,激動人們的心,以在一個社會生活過於被工商、金融邏輯制導,日常生活過於被消費主義籠罩、侵蝕的社會中,通過讓人們對他人和社會關心的甦醒,使一種更人性的生活重新變得可能。

當然,《人間》所以成為大家讀後不能忘記的《人間》,不在《人間》強調人性和愛,進行這種宣導的雜誌很多,而在《人間》所強調的人性和愛,是與細膩的社會、歷史、人心體貼,細膩的社會、歷史、人心透視,細膩、突出的問題捕捉、賦形能力,更細膩、敏銳、展開的正義追求相伴隨的。

而為什麼陳映真在當時會有這樣一些意識、感覺,且這些意識、感覺會強烈到讓他放下他當時正創造力旺盛的思想、文學寫作,不顧一切地投身到《人間》當中?則和他這時的核心思考有關。

就是,1970年代末之前的陳映真對毛澤東時代的社會主義實踐有著充分信仰,認為台灣的出路就在儘早進行一場同樣的革命。但文革後中國大陸對陳映真曾真誠信仰的毛時代問題的暴露與批判,讓陳映真先前認為正義、美好的社會可通過一場同樣的革命到達的信仰受到強烈打擊。正是以這一打擊為背景,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陳映真開始思考,當通過一次性革命來根本重置一社會以解決這社會問題的路徑遭遇挫折,是否意味著人們在一看起來已經現代化或已在現代化路途上的社會中只能隨波逐流地活著?對此,陳映真的回答是:決不!而如此回答,是因為他清楚看到,愛的付出與意義感的獲得不僅為人性所需要,而且一個即使看起來已經很有成績的現代社會,若不經過這個社會潤澤、敏感、跳動的人心的充分剔發、批判與檢證,絕不會自動成為一個更人性、正義社會的。也就是,這時的陳映真思考讓他深切感覺,他先前信仰的革命的挫折,決不意味著理想主義的虛妄,而恰恰意味著:正因為沒有一蹴而就的捷徑可走,理想主義反更不可或缺,反更任重而道遠!

從這一角度來說,這時的陳映真和《人間》的探索當然所關重大。因為這時的陳映真的思想探索所處理的問題實際上是:19世紀以來和社會主義信念、實踐緊密相關的理想主義,在社會主義理念、實踐遭遇挫折時,應該如何在思想和實踐上對此理想主義重新加以安置,以在思想和實踐上最大限度順承和轉化此理想主義;而這時《人間》的編輯和出版,則根本涉及:如何讓有著更展開人性關懷、更展開正義關懷的理想主義,在陳映真原本欲用革命超越、並已在現代化方面取得相當成就的當時臺灣社會,找到它具根本建設性意義的介入形式,以讓這一社會中人們的生命更飽滿、發舒,這一社會本身更人性、更正義、更實質而非表面上充實、豐富。

顯然,對當時的陳映真來說,當然是這些問題,而不是個人的文學、評論寫作表現,更是他思牽魂繫的中心,不理解這個,便不能真的抵達創辦《人間》時陳映真思想感覺的核心關鍵。而無疑,這些思考也正是文革後中國大陸最應該追問,不追問也回避不掉的歷史、思想關鍵;同樣,《人間》的探索、累積方向,無疑也正是現代化雖然有成,但精神、社會問題多多的今天中國大陸,所正迫切需要正面探索、展開的。

正是這樣一些與陳映真與《人間》的共鳴,讓我們非常願意把我們主編的這一集刊命名為《人間思想》。並且這一命名對我們來說不只是通常意義上的致敬,而更是一種決意,我們一定努力使《人間思想》和《人間》心魂相通的決意。

反思、批判、探索現狀的活潑力量

決意使《人間思想》和《人間》心魂相通,第一輯卻除鄭鴻生先生〈解嚴之前的海外臺灣左派初探〉一文疑似外,既無報導攝影也無報導文學,而主要是論文、評論、思想隨筆,一定會讓讀過《人間》的讀者不滿:要心魂相通,為什麼外形卻如此南轅北轍?外形南轅北轍,就不有礙心魂相通嗎?

是,這些問題問得很好。作為陳映真和《人間》的共鳴者,我們當然知道陳映真對《人間》的設定:用具體、直接的圖片和文字來喚起人們的情感,激動人們的心,以讓人們的心、情走出過去的閉鎖,重新感受、理解世界,重新構想自己的行為、生活,好且重要,並且這也是看起來讓人眼花繚亂的中國大陸當前出版實際上正缺乏的。是以《人間思想》只設定與《人間》心魂相通,而不設定形神俱通,並非我們對《人間》的內容呈現方式有異辭,而是和我們編者平素積累有關、能力所在有關,及誠實面對我們自己的積累和能力,對《人間思想》進行的具體設定有關。

就是雖然我們對學院現狀不滿,對其有種種尖銳批評,學院仍是我們最熟悉的,學院中種種對現狀具反思、批判、探索自覺的活潑力量,仍是我們開始編輯《人間思想》時最能依賴的力量,而這直接決定著《人間思想》第一輯的面貌。不過,隨著作為編者的我們積累的展開,《人間思想》會有越來越多刊登形神俱通《人間》的、直接呈現世界的報導文字與報導圖片,以直達人們的情感和心。

但如此並不表明《人間思想》中的「思想」二字只是權宜之計,在我們,它將始終是《人間思想》具根本結構地位的構成要件。首先,它是我們每次編輯工作具體進行的基本依託點。對我們而言,我們所以有動力編輯《人間思想》,當然基於我們對今天中國大陸所處歷史時刻的判斷和認識,但也基於我們對如下狀況的深刻感觸,就是我們每個人本來每天都生活在「人間」,但為什麼中國大陸多數人的「人間」感卻出了問題?從而使如何抵達「人間」在今天成了一個迫切而重要的問題?相當意義上,是對今天中國大陸所處歷史時刻的我們的理解,我們根據此理解對自己的責任設定,和對今天中國大陸「人間」問題的整理與思考,共同幫助我們在面對多到讓人眼花繚亂的以「人間」之名給出的敍述與論述時,作出我們的判斷和抉擇。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說「思想」是我們每次編輯工作得以進行的基本依託所在。

「人間」與「思想」辯證的園地

如此說,當然並不表明,我們自認有能力絕對準確裁斷:哪些是真的「人間」?哪些是偽「人間」?哪些是恰切且平衡的「人間感」?哪些不是?就是,作為編輯,我們知道我們的工作能力和我們的工作責任間存在不對稱;就是,作為編輯我們必需裁斷,但事實上我們又沒有使我們的裁斷一定可靠、完美的能力。

對這一能力和責任間不對稱的自覺,使我們的判斷一定是開放的。當然,開放不表現在我們不裁斷,而表現在我們對我們自己能力限度的高度自覺,和誠實面對這不足所作出的關於《人間思想》內容結構上的設計。就是,《人間思想》在我們的考慮中,並不是以「人間」、「思想」一方為重,另一方則活潑點綴其中的園地,也不是「人間」與「思想」的並行園地,而是「人間」與「思想」辯證的園地。

這一考慮特別表現在「當『人間』逼視思想」和「在『人間』思想」這兩個欄目名稱中。如此是因為我們的編輯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在以我們自己的認識狀況為基準,而我們又對我們自己的認識能力不自信,因此,我們會熱烈歡迎那些能把我們已有的觀念、感覺逼視到不安的「人間」呈現、「人間」理解。因為不是讓我們感覺自己正確的「人間」呈現、「人間」理解,而是這種會讓我們已有觀念、感覺被逼視到鬆動、不安的「人間」書寫,才最有助於開啟我們去認識—那些本在「人間」存在,但過去我們因不具備相應的視野、知識、能力,因此未能有效去認識和理解的「人間」部分。而這種幫助、開啟,當然最有助於我們的視野、感受、判斷、思考更充分、展開地「在人間」。

希望自己真的充分、展開地「在人」,也是我們刊名「人間思想」外,還會不怕別人覺得我們單調,再特別開設「在『人間』思想」的原因。因為這些來自「人間」且努力把其提升到「思想」的工作,不僅同樣可以打開、修正我們,而且可直接充實提升我們的有關思考。

是實踐介入,也是知識、思想的方法

當然,我們所以特別看重「當『人間』逼視思想」和「在『人間』思想」這兩個欄目名字,除上述原因外,還在於把這兩個欄目名字關聯起來呈現出的意涵。就是,我們希望《人間思想》所呈現的「人間」,是更有逼視、調校現有思考力量的「人間」;而特別關注「人間」對「思想」的逼視與調校,是希望更多產生真的「在人間」的有效思考,而不是自以為在「人間」,其實不相干。而只有這樣,我們的「思想」才會是能有效幫助我們抵達「人間」、理解「人間」的「思想」;我們也才真把「人間」變成—可抵抗、平衡以政治、經濟種種之名,乃至以「人間」之名,實際上卻在傷害「人間」,犧牲「人間」的知識和思考;才把「人間」真的建設為可把我們不斷打開、沖刷、滌洗的知識、思想力量,一種不斷可對實際無視「人間」的觀念、意識形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規劃進行穿透、分析、批判、解毒的力量,一種不斷提供基於活生生的生命、生存感受有效激發我們人性發舒、社會解放的建設性力量。

也就是,「人間」在我們,是物件,是目的,也是方法。是實踐介入的方法,也是知識、思想的方法。明瞭這個,就不奇怪,《人間思想》的第一輯專題為什麼會是「作為主體、文化、生活新契機的1949」,第一次的回應筆談為什麼會是「作為方法的1949」,第一輯的總名為什麼會是「作為人間事件的1949」。因為,這正是我們把「人間」作為一種重要知識、思想方法信念的落實。

希望《人間思想》長久,希望我們能把《人間思想》越辦越好,希望大家喜歡《人間思想》,希望大家跟我們一樣有興趣:用「人間」逼視思想,以真的做到「在人間」理解、感受、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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