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工訪調報告】之三──優質企業 惡性裁員
（2009.12.18《新國際》）
產業別：科技業
類型：資遣
任職公司：台灣積體電路製造股份有限公司
年資：18年
去職時間：2009年1月
受訪者：梁瑞芳（其姊為前台積電技術員）
撰文者：戴佳原
那是一個台灣經濟以勞力密集產業起飛後的年代，官員們在一家豆漿店，決定了台灣經濟的未來發展，將以資本（技術）密集產業為主，不久後，台積電誕生了，再不久姊姊從高職畢業了，小弟我沉浸在剛考上新竹高中的喜悅中，懵懵懂懂地接觸了當時社會上風起雲湧的反叛（進步）思潮。
「合議離職」或「非自願離職」？
母親在那勞力密集的年代，以她那份微薄的勞動代價，撐起這個家，有一間能遮風避雨的房子，供給了兩個小孩還不算匱乏的教育資源。正如一般流傳的母親故事，孩子們總是認為母親愛吃雞腳，如今小大人般的孫子們也這樣說，阿婆愛吃雞腳，雞腳要留給阿婆。然而單憑母親微薄的薪資，實無法同時供給兩個小孩同時上大學。一路上唸書看起來比較好的我，造成了姊姊某種程度上的自我放棄，高職資管科畢業後，便進入了台積電當作業員。轉眼間這個不成材的小弟，考上了私立大學，看著自己的弟弟在書桌邊啃著原文書時，姊姊也會說：弟有空教我英文吧！
母親在勞力密集起飛的年代，供給了這個家，姊姊在國家資本密集起飛的年代，供給了這個不成材的小弟唸私立大學的資源，後來也供給了她的家與小孩，就這樣地過了17個年頭，歷經了幾次經濟起伏（如亞洲金融風暴、SARS），都沒有影響到她那看似穩定的工作與生活，然而這一次卻不同了。
農曆新年前台積電的法人說明會上，高階主管們仍信誓旦旦地對著媒體鏡頭說：台積電沒有裁員問題，只有少部分年度5％人力調整的問題。而我姊姊不幸就是這5％的其中一位。在法說會前3天上班時，她與其他5％的人被叫進了會議室。條件是這樣的：「18個月的資遣費，加上1個月的預告工資」，但人資人員告訴她這不是資遣，這是「合議離職」。
當下她也被搞糊塗了，約莫當天早上10點，我接到了她的電話，當下我告訴她千萬不要簽下「合議離職」同意書。資方（台積電）明明給的只有最低法定限度的資遣條件，這是資遣（非自願離職）的法定最低限度應得，不是「合議離職」條件的應得。
當然台積電人資人員的講法是這樣的：「這是『合議離職』，我沒有逼你一定要『合議離職』，你當然可以留下來繼續工作（實際上是休無薪假），但將來你將得不到績效獎金、股票分紅（因為你的績效評等將永遠是最差的那一位），更別提調薪。」這是威脅的部分。利誘的部分則是：「你現在簽下去，拿到的錢是最多的，往後只會比現在的條件更差，留下來到後面，拿的絕不會比現在簽下去多。」
當下我姊真的也被搞迷糊了，和我通過電話後，回頭問人資人員：「這到底是不是資遣？」人資人員更進一步的利誘說：「如果你願意現在決定的話，我可以通融給你非自願離職證明。」這時我姊更加迷惑了，現在到底是「合議離職」還是「非自願離職」？與我再次通了幾次電話，在我強烈建議下，她決定明天再給人資人員回覆。
忍不住的淚水
當天晚上幾經思量，參酌其他人（同事與丈夫）的意見，再考量自己的身體健康因素後，我姊姊決定離開台積電，隔天至公司表明願接受「資遣條件」的離職。但這時人資人員卻開始擺起架子說：「我們相當歡迎您的同意，但需要您簽下『合議離職同意書』。」我姊反問：「你昨天不是還說可以提供『非自願離職證明』嗎？為何現在要簽同意書？」人資人員冰冷地回答，我姊當場也傻眼了、困惑了：「為何現在『只有合議離職，沒有資遣』，你昨天明明不是這樣說的！」
姊姊與我在昨天的通話中已明白確認，若簽下合議離職將無法領取政府的失業補助，以及取得後續政府為紓困失業者的相關福利措施資格，姊姊當然不是不知道這樣的條件與可能的結果，只是想要從我或其他人的講法得到證明而已。所以當下面對人資人員冰冷的反應，只能低聲下氣地哀求人資人員，能否按照昨天的說法提供「非自願離職證明」。
但他仍不為所動地、冰冷地說：「要嘛你就簽下去拿錢走人，要嘛你就繼續待下去休無薪假也可以。」不忘再利誘一下先前的講法：「留下來到後面，拿的絕不會比現在簽下去多。」很明顯地，哀求策略是無效的，人總是有骨氣的，就因為那份骨氣，姊姊把同意書拿到手上，走向旁邊的桌子，草草瀏覽了一遍，雖無心細看同意書的內容，但「本人合議接受離職」的字眼是有的。最後在有底線的欄位上拿起了筆，當她簽下姓名的那一刻，終於忍不住流下了淚。
「我自始到終都沒有想到要哭，但簽下名字的那一刻，我真的忍不住，我哭了下來」，那天晚上姊姊與同事（但事實上已不是了）通電話時，語帶哽咽地說了這幾句話。
這種故事情節，以往不是沒有聽聞過、見識過，但萬萬想不到，會在「台積電」，會在兩個小孩子還嗷嗷待哺的時候，真實地發生在自己人身上，真實地發生在「台積電」這個以國家資本密集而發展壯大，享盡國家租稅優惠的企業上，甚至讓人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在公營機構裡服務了。姊姊在過年後看著電視新聞，不禁感嘆地說：「還是公務員比較穩定，弟有沒有公務員的工作訊息？」當然這只是一聲感嘆而已，我哪能提供出來呢？
期待張忠謀能看到……
金融海嘯與SARS或亞洲金融風暴有何不同呢？當然有程度上的不同，有影響範圍的不同，但對於台積電資方或其代表而言，顯然最重要的不是危機程度或影響範圍的不同，而是台積電資方將會在不久的8年後，也就是姊姊於台積電連續服務25年後，所需付出的成本不同而已。於此時把姊姊請離開公司，按勞退舊制下的規定，對於台積電而言是最符合其利益的，因為所需付出的成本是最少的。
根據一般的預測評估， 2009年第一季，企業的獲利降低或虧損擴大是可以被普遍預期的，但這下修的幅度，相信有一部分是源自於像我姊姊這5％人力調整的資遣（合議離職）費用。因為按照理性邏輯，若台積電真有誠意將「此時的」資遣費用極小化，應該資遣一些年資較淺或採行勞退新制的員工，而不是資遣像我姊姊這樣仍選擇勞退舊制的員工。其目的很明顯了，就是趁此一大好時機，解決掉像我姊姊這樣仍選擇舊制勞退的員工。實際上我姊姊還要8年以後才符合請領舊制之勞工退休金之條件，而台積電現在就迫不及待、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請她走路，若連「台積電」這個標竿企業都如此，為企業未來費用的支出極小化而裁減人力，一般中小型企業會怎麼做？
聽聞行政院要求企業參與簽署「不任意裁員」意向書，當然企業不會任意裁員，而是會惡意的裁掉像我姊姊這樣選擇勞退舊制且資深的員工，以降低未來的勞退費用支出，甚而更惡劣者如台積電，為了保住面子、裡子，連「非自願離職證明」都不願意提供的企業，相信所在多有。最後，但願張忠謀能看到此篇文章。
（本文以梁瑞芳先生為他姊姊寫的文章做為草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