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危機:全球化的副產品

金融危機:全球化的副產品
◎黃鈺書

(2011.6.17 《新國際》)

 

人類當前面臨的生態困境,僅僅是因為人類打開了工業革命的潘朵拉魔箱(Pandora’s Box),釋放了我們沒有智慧去控制的衆魔:生產力和消費欲嗎?當人們思考當前很容易只聚焦在生產和消費問題之上。例如《小是美好的》一開始就指出:「我們這時代最重大的錯誤之一是相信『生產問題』已經解決了。」這無疑是深刻的洞見。我們的瘋狂是:自以為釋放了無窮無盡的生產力,誤把無法彌補的生態資源虛耗,看成是財富的創造。可是,在可持續生產力方面,人類文明還處於很原始落後的階段。

貨幣:資本主義最大的私密

僅僅是盲目的科技進步和生產力失控,還不足以說明一切。我們必須更深入探索還有哪些機制驅使人類奔赴自毀的高速公路?回顧全球化的歷史,可以給我們一些啓示。

20世紀80年代開始,當全球化開始加速成為勢不可擋的進程時,我們面臨了一次又一次的全球金融危機:美國1980、1990年代的儲貸危機、1987全球股災、1994墨西哥披索危機、1997亞洲金融風暴、1998俄國盧布危機、2000年網路泡沫和2007的次級房貸危機所引發的2008金融海嘯。

奇怪的是,人們甚至已經習以為常,接受了全球金融危機,是全球化揮之不去的副產品,是繁榮的必需之惡。如果我們採取逆向思維,不把金融僅僅看作全球化的附屬工具,而是全球化最重要的潛推動力,就會打開全新的視野。

錢,或者說貨幣,很多人以為是最自然不過的東西。但實際上,今天我們熟識的貨幣形式(制度),是歷史上最詭詐的創造之一。貨幣,也許是資本主義最大的私密。

絕大部分人都簡單地把貨幣視為僅僅是經濟活動的工具(雖然有很多人以金錢為最主要的人生目標)。造成這個現象,與其說因為貨幣是複雜的現象,更重要是因為正如高貝夫(J.K. Galbraith)所說:在有關金錢的研究裡,複雜性並非用來揭露事實,而是為了掩飾和逃避事實。

要穿透重重迷霧,解開貨幣的複雜性,揭露它的本質,絕非易事,因為它隱藏在層層掩飾和使人敬畏的學術詭辯之中。人們很容易相信貨幣是隨著經濟活動自然產生的交易工具。區域性貨幣也許如此,但歷史上中央貨幣的出現,卻並非為了方便和促進經濟活動,而是某個特權階層為了吸取社會資源(賦稅)。壟斷性的中央貨幣,跟少數特權階層利益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到今天也不例外。

最簡單的說,當前主流貨幣形式的扭曲性在於它的本質是「負債貨幣」(debt currency)。即是說,當每一元的貨幣供應被創造出來時,表示有一元的債項產生了,也就是說有人背負了一元的債。

先從貨幣的發行說起。這不能不從全球最重要的貨幣美元開始。也許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美國政府沒有發行貨幣的權力。而且美國聯邦準備理事會(Federal Reserve)也並非政府機構。它是完全由私營銀行擁有的機構。它根本上是一個詭詐地違反美國憲法的私人機構。為了掩飾這一點,它竭力假裝成是為美國人民服務的聯邦政府機構。

美國政府需要錢來運作,並不是靠當前的稅收,而是把未來的政府稅收(即是未來美國人民的財富)作為國債(發行國庫債券),抵押給聯準會,然後由聯準會來發行聯準會劵,也就是人們熟識的美元,借給美國政府,並且美國政府要為此付出龐大的利息。而這筆賬,要算在美國人民頭上,而且最後要由全世界的人民來承擔。人民要使用本應屬於社會公共工具的貨幣來進行經濟活動,創造實質財富時,反而要向某個特權階級支付費用。世界上沒有更荒謬的事情了。

銀行家享受專制帝王特權

負債貨幣的機制,說得通俗一點,就好像我在一張白紙上面簽名,把它變成「錢」,然後借給你。可是這張紙幣本身,根本沒有任何價值,是你借了「錢」以後所從事的經濟活動,賦予這張紙價值。可是你卻要為了從我手上借一張紙而向我付出利息。就是這樣,銀行家秘密享受了專制帝王的特權,騎劫了整體國民經濟活動,也間接坐擁整個國家。

全球人民,就這樣胡里胡塗地陷入債務的羅網中不能自拔,成為金融資本家的半屬奴:從發達經濟體裡靠簽信用卡超前消費的人們、因為自由化政策而負債累累甚至最終失去土地走上自殺絕路的窮國小農、被IMF、世銀誤導半利誘半強迫而債台高築最終要賤賣寶貴資源的窮國政府、因為信貸寬鬆誘惑而背負了根本無法承受之房貸的低收入美國人,乃至美國政府本身……全球化,也是債務的天羅地網無聲無息籠罩全球的進程。

故事中最精彩的部分這才登場:即使是聯準會和中央銀行所發行的貨幣和債券,也只佔整體貨幣供應的一小部分。全球主要的貨幣供應,實際是私營商業銀行無中生有變出來的。

簡單來說,情況是這樣:銀行每收到100元的存款,只要預留部分作存款準備金,就可以提供借貸。

假設存款準備金率是10%,銀行每收100元,只需留下10塊,就可以借出90元。可是這90元的債,會立即被加在銀行的會計帳項上,成為新創造出來的錢。即是通過信貸,債務反而會變成新的貨幣供應。

於是,這90元成為新的流通貨幣。但是這90元實際上大部分又會進入銀行賬項裡。於是銀行體系收到90元後,只需預留9元,又可以借出81元,如此循環不斷。

藉著這種魔術戲法,在銀行體系裡,每100元的存款可以變出近1,000元的貨幣供應(實際上,在先進的經濟體系裡,準備金限制對貨幣供應幾乎沒有影響)。銀行所賺取的不僅是謙卑的息差(所謂的premium),更重要是這種流動性(liquidity)的倍數效應。流動性是金融資本家的利益所在,他們不惜一切也要增加貨幣流動性,造成無可避免的信貸過度膨脹和緊縮的週期,導致一次又一次的金融危機,衝擊全球的金融穩定性,摧殘人們的生活,甚至最終讓地球的生態系統崩潰也在所不惜。

正是負債貨幣的本質,根本塑模了當前的全球化體制。它有兩個最基本的惡果。

1.對經濟增長的永恒饑渴:壟斷了貨幣發行和供應特權的銀行家,依靠收取利息而謀取暴利。你向銀行借了100元的債,就要連本帶利歸還。那假設是10元的利息從哪裡來呢?除非有10元奇跡地從貨幣流通的遊戲中永遠退出去,恰巧落到你手上,否則這10元的出現一定是由於貨幣供應增長了的緣故。可是這新的貨幣供應,代表了新的債務,又需要額外的貨幣供應來償還利息。這變成沒完沒了的惡性循環。

實際上銀行家一定要確保債務的償還不會降低貨幣的供應增長和流通性。只要有1元的債務償還了,從流動中退出來,銀行的潛在利益就會受損害。所以銀行家務必要確保貨幣供應和流動性永恒增長,才符合他們的利益,於是他們要推動社會不惜一切也要追求經濟增長,以確保貨幣供應和流動性增長。

少數特權階層操縱貨幣供應

正是這個看似理所當然的遊戲規則,主宰了近數百年來資本主義,也同時主宰了近代人類社會的發展。人類開始著了魔地追求經濟增長,盲目催使經濟活動膨脹,而不問這種增長實際上是否為人類的福祉服務。於是先進國家的人們過著過度生產、靠借貸來高消費的生活,虛耗地球資源,破壞全球生態系統。而且這一切提升到道德價值的層次:「他們用盡一切方法,讓我們相信:購物是公民的義物,掠奪地球的自然資源有利於經濟發展,從而實現我們更崇高的利益。」(《經濟殺手自白》〈作者序〉楊文策譯)

每一次面臨金融泡沫爆發後的經濟危機,人們都會驚呼:經濟增長放緩甚至衰退了!彷彿那是世界末日。不!文明的末日不是源於經濟增長放緩,而是由於生態體系崩潰!是我們生產的商品和服務不足夠嗎?不!世界的生產力已經足夠讓全球的人類都享受非常美好的生活。我們不去設法改革世界經濟體系,在保育生態體系的同時,讓全球人類都共同分享科技成果(這一點我們絕對有能力辦到),卻仍然容忍全球一半人口在貧困下掙扎求存,而一部分人口沒頭沒腦地借貸消費,不惜令全球生態體系崩潰,只為了滿足一小撮特權階層巧妙地掩藏的超級利益。

這可謂人類觀念史上最大的因果顛倒,我們一直以為經濟活動的增長,自然促使貨幣供應必然相應增長。但回顧歷史,我們卻發現,實際上是少數特權階層,以大多數人利益的名義操縱了貨幣供應,片面推動某種偏狹的經濟增長模式,即使這種經濟增長結果不一定能讓人民受益。這是人類文明史上掩飾得最巧妙的特權利益,足以讓高唱「特權神授」的法老王、教皇和君主們折服。當今的全球化體系,代表了史上最文明的社會型態,抑或只是在重重巧妙掩飾下,集合了人類歷史上眾多不公義現象的體系呢?

又是必需之惡:當經濟增長明顯導致社會不公平,甚至整體人口生活質素下降時,教條經濟學家提出所謂的下滴經濟學(trickle-down economics):經濟增長最終會惠及窮人。回顧全球化的歷史經驗,尤其是IMF強逼窮國推行的經濟政策,實況卻並非如此。當這種信仰無法服衆時,就出現了史蒂格里茲(Stiglitz)所指的下滴效應附加版(trickle-down plus):「增長是紓緩貧窮的必要條件,也幾乎是充分條件。」然而增長不一定能消除貧窮,反而是另一種貧窮的溫床。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找到低收入低增長,但人民生活質素大幅提升的另類發展模式:例如印度喀拉拉(Kerala)經驗。

投資市場是資本家的仙境

當這種體制推到某個極端時,甚至會出現恐怖的後果。和近代資本主義發展如形隨形的,是高舉民族國家的旗幟、規模愈益龐大、傷亡也愈加慘烈的戰爭。而當歷史學家仔細審察近代每一場大戰的背後,幾乎毫無例外發現銀行家和金融資本家的頻繁活動。每一場近代大戰的幕後,都牽涉龐大的集資活動和金融利益。大銀行家從近代歷次戰爭中所獲得的暴利,讓軍火商也會妒忌。

2.全球瘋狂流動性的毒癮:貨幣供應和流動性為了符合金融資本家利益而必需不斷增長,可是實質經濟活動的增長,永遠無法追上符合金融資本家所渴求的速率。過多的貨幣供應和過剩的流動性找不到出路,必然會衝擊實質經濟體系,造成超級通脹,甚至經濟崩潰。於是必需有某個領域可以無窮無盡地吸納超額供應的貨幣,同時又促進流動性。投資(機)市場,正正是金融資本家夢寐以求的仙境。全球金融市場每年的總交易額超過600兆美元,是全球貿易額的50倍以上,而全球的GDP,也不超過60兆美元。在2008年,全球外匯交易額每天接近4萬億美元,其中只有5%至10%是用於外貿或長期資本轉移,可見毫無實質經濟意義的全球金融炒賣活動瘋狂到哪一個地步。

金融資本家熱衷於開發各種層出不窮的投資衍生工具來促進流動性。他們不願意有人不墮進債務的羅網中,不願意看見任何資產閒置擱在一旁,不變成債務而進入流通(所謂的資產證劵化)。甚至劣質資產,也可以通過金融巫毒巫術,變成具吸引力(AAA級)的投資機會。次級房貸危機爆破所造成的金融海嘯,正是最好的例子。一天不改革當前的貨幣制度,這種近乎瘋狂的流動性,將會製造一個又一個的泡沫,不斷周而復返衝擊社會,也促使人類沈溺於無意義的消費主義,虛耗地球寶貴資源而不能自拔。

貨幣主要有三大功能。近代壟斷性貨幣的理想是把這三大功能統一在一種普遍的貨幣裡。可是對應于傳統貨幣的三大功能,我們也發現近代壟斷性負債貨幣造成的三大扭曲:1.交易手段:本應作為交易工具的貨幣,因為其內在不穩定性而不斷衝擊經濟體系;2.儲存價值:人們期望金錢可以儲存價值而保存財富。可是不負責任的謀利性貨幣供應導致永恒的通貨膨脹周期;3.價值量度單位:本身不蘊涵實質價值的貨幣,造成扭曲的價值和決策系統。

讓我們仔細看看這一點:財務學盛行貼現值的成本效益分析法。所謂貼現值分析,簡單來說,就是把某東西在將來的估計價值,轉化為現在所假設蘊含的價值,來分析某項經濟活動的成本效益。

我們都知道,在複利率的複式增長下,今天的一筆小數目,經過多年,會增長至龐大的數目。可是反過來說,逆向的貼現操作,也會把遠期以外開始浮現的龐大成本,縮成小額貼現值。

創造財富或毀滅財富?

所以在估量一個專案的成本效益時,不要說很多生態和人類成本沒有被考慮,即使計算了生態成本(當然這種量化本身已經值得商榷),考慮了複利率的因素後,在遠期即使很龐大的成本(例如大型水壩的長期生態破壞以及處理核廢料的成本),它的貼現值都會變得很低。透過這種財務戲法,能在短期內帶來利益,但長期卻導致沈重經濟、社會和生態負擔的專案,在貼現分析之下,往往變得更具優先性(即是顯得更具經濟合理性)。合理化盲目經濟增長主義的,往往是這種理性化的瘋狂。(德勒茲說過:在資本主義裡,所有東西都是理性的,除了資本或資本主義本身。) 造成這種悖理,是因為貨幣本身其實沒有任何價值。計量價值的單位本身沒有任何實質價值,於是所有對人類(包括未來人類)整體存活有價值的東西(生態系統、生物多樣性、文化等),都通過財務預算掩眼法,量化和合理化成可以隨意剝削的資源,而且像戲法那樣搖身一變成為「財富」。可是試想想:如果人類當代經濟活動的計量單位不是美元、歐元、日元這些抽象而無實質價值的符號,而是還能供未來人類應用的不可替代資源,或者是生物多樣性,那樣我們現在的經濟方式,是在創造,抑或毀滅財富?

以金錢來衡量自然資源(以及人)的價值,並且誰擁有金錢,誰就可以任意掠奪資源,而沒有金錢的,就遭受排斥並且要承受存活生態環境(包括自然、社會和文化)受破壞的惡果,這是我們這個年代最扭曲野蠻的愚昧。我只希望未來的人類回看我們這種蒙昧的價值觀時,會像我們今天回看古代很多怪誕不合理的價值觀那樣,只是一笑置之,而不是懷著怨憤的詛咒。

如果世界不設法改變負債貨幣的本質,就無法建立生態上可持續的經濟體系。

由債務貨幣建立的金融體制,使經濟活動並非服務於人類的福祉,而是填滿超級銀行家和金融資本家的肥腸。這個數百年來伴隨和暗裡一直推動世界資本主義扭曲增長的體制,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終於有機會發展到它的最顛峰全球化型態(如果不是因為它必然內涵的自我毀滅性,那幾乎可以說是最完美型態),也終於把地球生態體系推向崩潰邊緣的臨界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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