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2004—2005年之間,我與林深靖、鍾秀梅夫婦,經常往返城鄉,在通往二林的車程中。一方面,為了聲援「白米不是炸彈」的楊儒門;也為了延伸李應章農民組合運動,從日殖到當今的能量。
二林,昔日是蔗農對抗日本殖民的土地與生產剝削;現今,2000年以後,轉為資本國際化的WTO傾銷盤剝稻農。在《白米不是炸彈》一書中,獄中的楊儒門曾透過大力聲援她的楊祖珺,邀約李應章在廈門的兒子——李克世先生寫了一篇堪稱傳世的序言。其中一席話如是抄寫,表達對李先生真知灼見的敬意,這句話如下:
《二林事件》的領導者李應章也好,《白米炸彈事件》的白米客楊儒門也罷,其共性就是為民請命。
這共性,長存若一警鐘。
記憶中,那是一個酷熱的日午,我獨自走在通往一片茂密甘蔗田裡的黃沙路上;農村小徑彎彎蜒蜒,夏日豔陽照落的過午,沒人會在這種時刻現出人影,就算偶而掠過腳蹤的貓狗,也都顯得格外躡手躡腳,像似深怕驚動烈日下的孤寂。
很遠的另一方,海邊防風林以外,是斜埋在沙灘裡的一座廢棄碉堡,入口兩側,遺留下雜沓的腳印,旁邊零亂錯置著兩隻紅色與白色,分別已脫落夾腳的橡膠拖鞋,尺寸差別太大,若是大人與孩子的腳下物,另一隻倒底在哪裡?眼前,海風吹散沙塵,人在荒涼的日午,不免一番胡思亂想,這很正常,不足為奇;應該感到奇怪的,反而是這兩種藏在記憶中的場景,隔著時間的距離,同一刻間並置於腦海的版面上,倒底這樣的場景記憶,暗示著甚麼?我這樣問自己……
不妨從記憶並置,開啟事件的章節吧!二林,荒旱夏日,風飛沙塵的路上,幾片不明樹種的枯葉散落路旁。我與劇團一行人,前來找尋青年男子的家鄉,我們聽聞他的老家在國小附近,門口有一棵榕樹,是他童年常留下戲耍身影的堡壘。日後,我閱讀到,他的母親在某一個碗筷都上了桌,正準備忙碌一天閒下來後,吃口晚飯的當下,在當年鄉村風行著的晚間電視節目上,閃現一則新聞特報:畫面上,一個手腕上了銬的男子,面帶微笑,成為全國注目的焦點。電視機前的母親,卻怎麼說,都難以相信上銬的竟是自己的兒子。這孩子,青春的臉龐,常有莫名的憨笑,揚在嘴角的兩側,成了日後不論出現哪裡,都現出的標誌。
他的名子,楊儒門;那一年的那時刻,天剛暗弱下來的瞬間,庄裡大街小巷的每一戶人家,他的名子黏著憨憨的笑臉,在耳傳言談中,重新又被沖刷了一次。沖刷,怎麼說呢?應該說是來自拼拼湊湊,這人說是:「匪類歹囝仔」,那邊又有人說是:「農民廖添丁」,只差沒人說,都市謠傳很一陣子的「恐怖份子」;父老的談話,在門戶裡亮著燈的電視前喧染著,刻意不透露自身的內心表情。隨著夜的到來,話頭傳到庄上掛著一盞蕭條日光燈的人家,一個老人說了話,他拉開沙啞的喉頭,講著:「到底是神明沒保庇,還是爐主沒做好…」談話中,將男子的境遇,帶入一場風暴後的靜觀其變中。這老人,恰是憨笑男子的阿公。
當然,那個記憶中的午后,似乎也預知著:日後這種種,將以影像與文字,書寫在島嶼日常紀錄中;也就在那個大白天,我恰好迷失在一片甘蔗田小徑上,感知著某種並不尋常的遙遠海風,吹襲過我思索著當下與歷史折衝的種種場景。那時,整個島嶼陷入空前的媒體亂流中,坊間報紙與電視,感染著一種潛意識裡,帶有荒謬劇氛圍的信息,輾轉流轉;稱作矛盾中喜感十足的「走秀」炒作,一點也不誇張。例如,從斬雞頭無比俐落的「炸彈客」,搖身一變為不敢斬雞頭,卻勇於放炸彈的「恐怖份子」;至於,提及歷史場景,其來有自;就在我們前來這鎮上勘查街頭劇表演區位之際,恰好逢上紀念【二林事件】活動的前後。因此,就在我為迷失於日光蔗林小道,感到莫名時,腦海閃過1920年代留存下來的兩張舊照,黑白影像分明而深烙,令人難忘。
記憶之一,是一張泛黃的舊照:一片蔗林中,延伸著一條彎彎的舊鐵軌。這讓時間,以影片捲軸倒帶的模擬,緩緩拉回昔時某個暮色降臨的鄉村蔗林間,那鐵軌延伸到未知的遠方,將近視線末梢,轉入近乎圓弧的大轉彎,據說是朝向甘蔗收成的聚集所……這景象,勾起日殖時期的【二林事件】現場,恰似發生在這樣的密叢地帶,蔗桿逆風而生,臨暗時,引發颯颯的聲響,有一股肅殺之氣,在時間的跨界地域,追溯著時間過往回返眼前:日警怒氣洶洶帶著臨時工,強勢進入二林蔗田,手拔代表權勢的武士刀,一刀落下割取農民待收成的甘蔗,當場引發圍觀農民,手握沁汗的拳心;與此前後,【農民組合】推進蔗農強烈反抗,導致逮捕、羞辱與自殺發生的【二林事件】。
事件,在記憶中延伸…。當時,迷宮中的蔗田,恰要引領我朝向為一粒米抗爭的「炸彈客」;日後,在最想說服世人江湖青春的書寫中,他標示著的是「白米,不是炸彈」,很有啟發。而他所緬懷的同鄉長者,恰也是世人尊重的【農民組合】革命家——李應章先生,始終與他的白米行動,發生著歷史性的當下關係。因為,歷史一直不僅僅是時間的問題,更多是意識的問題。
雖然,我來不及問他究竟,他人已走進警局自首;但,我似乎可以感受他與時間中的【農民組合】不曾失去過斷代的內在脈絡。因而,我總是猜想,記憶之二的另一張文獻照片,必然潛藏在他鄉誌相冊的心版上,那是一張饒富時代性指標的泛黃舊照,稍稍熟識日殖下台灣史的民眾都有印象:兩個人,頭戴現在看來有些逗趣的高草帽,站在相機前留影,穿西裝背心的是鄉村教師——簡吉,穿醫生白袍的是鄉村醫師——林獻章,雙雙是農民運動的革命者。照片上題字:
1927.4.20 午后十時
二林農村講演被檢束記念攝影
【編按】:簡吉與林獻章合影可在開放博物館上觀看,由於沒有開放授權故不放圖片。
他們兩雙腳四隻腳掌,踩在一片顯得破舊的講壇地板面上,後頭一簾未及地面的布簾,顯得有些破舊和簡陋;但,簡陋面前,卻是精神奕奕,一雙透露著種憤慨之情的眼神。
回到那個日午的現場,蔗田間隱隱傳來風聲颯颯,一瞬間,兩張時間中的舊照闖進腦海,轉折著當下與過去的種種波紋;回過頭去,我一恍神,像似遠遠在日光晃蕩下,甘蔗枝葉的鬚鬚上,徘徊著一束束秋天的稻穗。我,失了神,待一回魂,腦海中闖進【歷史報告劇】五個字眼。這說服我,將當下的白米銜接到上世紀的蔗田,以不是炸彈的抗爭行動化做「炸彈」,藉劇場的表現,在舞台上呈現出來;歷史與戲劇事件,因而,有了當下的連結。
時間,是記憶的長河;水流,則是記憶的源頭。二林,時間中的農運聖地;昔時,源於殖民主義的土地剝削;相隔80年水流後,資本全球化透過WTO國際貿易市場,入侵農民權益。而我始終記得,2005年,收到楊儒門獄中絕食抗議的聲明—「我的決心」時,內心有著某種激盪;一段詩意化身的文字,令人動容:
絕食是一種決心的展現,為的是表達出對於農業困境的焦急與憂慮。持續六天的時間,是一種身體的慾望與心靈的渴求之間的拉鋸戰。
那以後,先行到二林現場進行家訪,並將訪談轉化為街頭劇。一輛劇團的九人座行旅車,載著簡易的道具—幾個木箱,一路夜行南向而去;隔日,在一處蔗田附近的街角,擺開木箱,就地表演街頭劇:【WTO夜訪楊儒門】。風飛沙的十字路口,我披著一身黑斗篷,扮演死神WTO。一首詩,在演員的合頌間響起:
「一粒米值多少錢?」你問風
在你差些踏上袓田前,風將你
推向路口的讀書人,斯文的臉孔
潛伏著WTO的分身,頭頭是道
道你是本土化的恐怖份子。
炸彈客,人家這樣稱呼你,並不忘
在主流的門旁,給你留個邊緣的攤位
就說:危險!危險!這裡騰清。
但,那時,你微笑著一張臉
不忘給底層、給農民
一個清清白白的行動,走進法庭
就像你將白米,擺在政客的裝聾作啞間
那以後,在我岔出蔗田裡的風飛砂小徑,遇上的不是戲劇中的場景;只有風在身體上留下跨越時空的想像,孤寂中,有一條路,在斷斷續續的踟躕中踩踏。錯落的腳蹤,引發的恰是【歷史報告劇】的地下室演出,吸引來眾多觀眾,演出後設了一募款箱在入口,魚貫出場的觀眾中,冒出兩位青壯年的陌生朋友,各自掏出口袋中的千元大鈔,落入募款箱中。
這行動,引發我的好奇,上前去打招呼,問候為何關切楊儒門事件的劇場行動。他們望著我說:「上週開庭時,我們就是庭上的檢察官呀!」這席話,驚醒著他們眼前的我,也讓我永生難忘。因為,我們一行人剛於上一週在台北地方法院庭上,聲援楊儒門。
法庭上,楊儒門在被告庭上的辯護,簡直可以用出神入化來形容。提告的恰是眼前這兩位眼神炯炯的檢察官。我當然問,「你們不是提告他的檢察官嗎?怎麼出現在聲援被告的劇場裡呢?」他們的回答,不約而同而令人深切難忘,「我們被他說服了,他沒有罪…」。檢察官走出劇場,末入暗巷的背影,點燃一盞希望的火苗……
楊儒門後來還是被判刑了;多年坐牢後,也被特赦了!這件事,多年來在我心中醞釀,寫入記憶事件行列中,蔚為劇場文化行動的詩行。我想起演出中,演員引用1920年李應章在農民組合抗爭後,書寫的一首詩:〈甘蔗歌〉。詩行平白易懂且深具運動性:
甘蔗咱種價咱開,公平交易才應該;
橫逆搶人無講價,將咱農民做奴隸。
嗨呦呦!啥人甘心做奴隸!
登記種蔗做農奴,苦在心頭無處呼;
弱者只好手牽手,據理力爭咱自由。
嗨呦呦!不達目的不罷休!
我記得演出那晚,世新【社發所】創辦人成露茜也來看演出,表達對「白米,不是炸彈」行動的聲援,永遠記得她見了人時,自在地湧現在頰上的笑容,無關乎一時當下的歡喜,只見亙久對人、事與物的瞻矚與遠望。當下,彷彿就在眼前……
至於,接受大量社會正義回饋的鄉村男子,總是在方方的臉頰,溢出令人料想中的樂觀笑容;他會說:「我媽生來就給我這張笑臉,不然要哭歐」!這是一種抵抗,笑的抵抗!他笑自己憨,也笑這世界的傾斜,並未因為他的抵抗,而轉作砝碼的平衡!
多年以後,偶然憶起和他特殊的相遇;不免內心深感,用時間來衡量時間,總易於隨波逐流,像是在景致與外物飛速流轉的現世,藉由新聞畫面拼湊人云亦云的快訊,久而久之,便屈服於拼湊所帶來的印象式取捨。這在當下,已經是人之常情;然則,偏偏有人因別於常情,掀了一張法庭上壓陣的判桌,這人就是擺脫白米為炸彈的「白米炸彈客」。
因此,我開始在想一件事:時間,是流變的過客,若想翻轉而令時間在門廊駐足,看來唯有針對事件在內心刻劃而留下的詩行,得以轉化為較讓人得以回味的記憶。這樣的記憶對於時間,其實友善且充滿想像力;不信,便逕自去翻一張,曾經在時間的遙遠地域,碰觸過的斑黃老照片,視覺勾起的回味,必然帶著某種輕微碰觸的體感,留下的深切記憶。
這,就是記憶本身。因為,透過這樣的歷程,任何人都泉湧般驅動內化的想像,讓過去發生的事件,在當下的想像層次上,轉化為一首詩或一個劇本的章節。從這樣開始,發生過的事物,在時間的篩選下,生出了當下與未來的想像。稱之為:未來記憶。
為「白米,不是炸彈客」寫了一首詩,多年以後,我仍在心版朗讀;因為,他的尋找並未結束;因為,這世界並未回答他提出的惑問。詩行,最後兩段,他寫著:
我正在尋找
尋找理想萌芽的裂土處
冷清的街道 飄落毛毛細雨
緊閉的門扉 堅定的步伐
走向隱身的在叢間不平的吶喊我正在尋找
尋找上帝開啟的窗
一扇農民的未來
孩童的希望
如果你知道在哪
請告訴我
讀這首詩,我心裡徘徊著:時間中,飄搖的一粒米。
*作者為詩人、作家、劇場工作者,80年代中期投身報導寫作,參與社會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