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大為:從兩岸三地,來重新理解「威脅」與「中國」

【編按】2024年4月23日,成功大學「通識領袖論壇」課堂有幸邀請傅大為老師來成大格致廳演講。如主持人王秀雲老師所說,近年來整個世界及亞洲局勢日趨緊張、戰火燎原,身處東亞的我們都不希望戰爭發生。但如何才能讓緊張的關係得以緩解?怎樣才能讓戰爭不發生?又,我們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理解中國、重新理解台灣內部?傅老師從這些問題開始談起,跟我們分享一些關於兩岸的心得。傅大為老師為陽明交通大學榮譽教授,同時也是2023台灣反戰聲明工作小組發起人之一。本文為演講側記,由孫訥整理撰寫,並經傅大為老師審訂。

2020年代是一個動盪不安的時代。2022年3月,俄羅斯入侵烏克蘭,至今戰爭仍未結束;而在同年的8月,美國前眾議院議長裴洛西(Nancy Pelosi)訪台。這些對傅大為老師來說,都是影響深遠的事件,然而每次談到國際新聞時,我們都會看到台灣主流媒體不斷渲染「中國威脅」,所以這也引起他的好奇:「中國威脅」這詞能不能夠拆開,到底如何「中國」,怎樣「威脅」?另一方面,關於中國我們最常聽到的是「兩岸」問題,但傅老師進一步提問:真的只有兩岸的關係嗎?其實會不會是至少有「三邊」的關係:即美國(從1950年代開始)、中國大陸以及台灣?

在演講的一開始,傅老師便跟我們說起赫曼(Edward Herman)與杭士基(Noam Chomsky)1988年合著的《製造共識》(Manufacturing Consent)。該書中提出了一個問題:即為何大眾媒體的觀念態度如此一致,會否有一種媒體製造出來的共識。而在台灣,由於主流媒體的不斷渲染,導致出現一種集體的「抗中」意識,傅老師認為這是台灣語境下「製造共識」的結果。

而事實上,美國主流媒體和五角大廈近幾個月來對中國犯台的預測,並沒有一個固定的說法,就像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布朗(Charlies Q. Brown)在金融時報中談到,美國高層對所謂攻台的各種估算也只是臆測(或假消息),目前有2025、2027、2030等多個版本。但是台灣媒體就會跟著這些數字起舞,作出各種詮釋。傅老師提醒我們:當我們看到「挑釁」、「威脅」等詞時,能否不即時做出反應,而是再仔細思考——到底是誰在威脅、誰在挑釁?

有關中國軍事擴張的迷思

過去台灣媒體一直會渲染中國的軍事擴張,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傅老師提出,中國近十年來軍費開支,其實比美國還要小很多,根據瑞典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SIPRI)的報告指出,中國軍費佔GDP的百分比只有大約1.7%,遠比美國的3.4還要低。英國《金融時報》也說,中國近年之所以增設核武,主要是因為美國的軍事策略,挑釁和鼓動了中國。在2020年以前,中國的核武總量(220)只有美國或俄羅斯的5-6%,其主要目的是承受第一擊後的報復,但在其後,中國開始建立300個洲際彈道飛彈(ICBM)的發射陣地,估計到2030,中國核彈頭會擴張至四倍,數量約到美國的五分之一。

傅老師指出,中國會有這樣的擴張,是因為要應對美國五角大廈「2018年核武態勢評估」(2018 Nuclear Posture Review)中有關戰略核武擴張的計畫、東亞戰術核武的規劃、以及「2019年飛彈防禦評估」(Missle Defense Review)而做出的反應。此外,美國最近還計畫在東亞部署陸基中程巡弋飛彈,他們自己的太平洋陸軍司令佛林(Charles Flynn),也公然表示「即將亞太部署新型中程飛彈」。面對這樣的區域性威脅,中國不得不因應美國的軍事部署而做出回應。(DW附註:最近國際譁然的一件訊息是美國已經部屬了一個連的戰斧巡弋飛彈到菲律賓,這幾乎是東亞當代版的古巴飛彈事件了。看來美國已經想定菲律賓成為美國西太平洋第一島鏈的戰爭新代理人。)

美國圍堵中國與壓力

由於中國在挑釁和壓力下,作出不得不的軍事動作,反而讓美國更進一步希望圍堵中國。而傅老師提出的問題是:美國怎樣圍堵中國?它施以何種的壓力?

我們在談論兩岸關係時,不能忽略美國這個因素。從歐巴馬時代的「重返亞洲」、增強東亞的美國海軍,到2017年川普的印太戰略、2018年的經濟封鎖,封鎖制裁華為科技等(加拿大甚至逮捕華為高層孟晚舟長達數年),再到這兩年拜登總統維持美國對中國高科技晶片對打壓和封鎖。這些總總事跡,重點都是在於維持美國在太平洋東亞第一島鏈內的武力與軍事基地。尤其是日本、韓國、琉球、菲律賓,還有台灣海峽)。近來中國山東航艦首次突破第一島鏈,這使得拜登加大威懾力度,美國海軍與日本在菲律賓海展開聯合,目的其實是加強第一島鏈的圍堵與封鎖。在這樣的關鍵前提下,才能夠理解中國在和平崛起時代中所面對的挫折。

隨著中國崛起,並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近年來中國的軍事及科技也大幅發展,21世紀的中國海軍已非只是沿海的防衛艦隊。中國以東風洲際彈道飛彈、航母、核潛艦等希望突破第一島鏈的封鎖,並讓中國東方近海不再受美國和第一島鏈的圍堵。然而太平洋海權的實際情況,卻仍然有差別,圍堵依然是事實。

最近在南海的海權爭端,一方面顯示美國要強化在南海第一島鏈的圍堵,但另一方面也顯示中國積極地維護在南海各種主權(包括九段線中的西沙、南沙群島),並透過《南海各方行為宣言》(2002)來與東協(ASEAN)各國和平解決爭端。傅老師強調,美國卻不是如此。美國在南海及西太平洋進行一系列海上軍事行動,但其從來未曾加入「聯合國海洋法公約」(1994),只按照所謂的「基於規則的秩序」(Rule-based behaviors),實質是把自己意志和標準強加於他人。反之中國則在西南方、中亞尋求另外的突破:其以一帶一路經濟合作、金磚國家會議、上海合作組織會議等區域合作嘗試,並促成伊朗與沙烏地阿拉伯的和解。

美國是世上最好戰的國家

所以問題是:美國為何要鍥而不捨地圍堵中國,並給中國壓力?在歷史上,美國有哪些足跡可以說明他們的好戰特質?而在這樣的三邊結構下台灣該如何自處?

傅老師先從美國前總統卡特(Jimmy Carter,1977-81年擔任美國總統)的一番話開始談起:

自1979年以來,你知道中國跟其他國家交戰過幾次嗎?答案是零。然而我們(美國)卻一直處於戰爭狀態。卡特說:美國建國的242年中,實際只有16年處於和平狀態。如果把戰爭、軍事侵略和攻擊都加進來的話,美國歷史上只有五年稱得上和平——1976年福特總統(Gerald Ford)執政的最後一年,以及1977-80年。卡特隨後還稱美國是「世界上最好戰的國家」。

卡特問:「我們國家總共有多少英里的高鐵?」中國擁有約18,000英里(29,000公里)的高鐵,他認為「美國在軍事開支上浪費了3兆美元」,「正因為中國沒有在戰爭浪費一分錢,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在各方面都領先於我們(美國)的原因。」

訪問來源:Jimmy Carter Took Call About China From Concerned Donald Trump: China Has Not Wasted a Single Penny on War

作為世界上「最好戰的國家」(卡特總統語),美國可以在全世界到處開戰,它的前提是什麼?傅老師向我們推薦了一本書——美國人類學教授大衛.范恩(David Vine)的The US of War: a Global History of America’s Endless Conflicts(2020),雖然目前台灣仍未有中文譯本。目前台灣有翻譯的是另一本書《基地帝國: 美軍海外基地如何影響自身與世界》(Base Nation: How U.S. Military Bases Abroad Harm America and the World)。

范恩教授的研究中提到,2020年,美國在全世界約有800個海外軍事基地,而中國大約只有10個海外軍事基地。光是在東亞,美國就有將近220個軍事基地。從美國開國、從東海岸往西征服與擴張的過程中(1785年~),美國一方面建造東西橫貫大鐵路,另一方面連續在各地建造超過六十個戰堡(Fort),以保衛西進和南進的墾殖者,並對印地安人、墨西哥人進行打擊與殺戮。到了十九世紀末,美國國內外進行了12場重大戰役,這115年來每年都在與各國家/民族打仗。當時的美國也開始進行海外擴張,殖民菲律賓、巴拿馬等地,並參與中國義和團戰爭。在韓戰以後,美國的海外軍事基地大增40%以上。有更多的基地意味著更容易發動戰爭,有更多的戰爭也需要建立更多的軍事基地。

傅老師提醒我們,其實世界各地許多地方人民並不願意讓美國建立軍事基地,甚至要求他們撤出。軍事基地常常引起當地居民不滿,在關島、濟州島、夏威夷等地常常會出現抗議美軍基地的示威。而且各地的軍事基地花費驚人,並且與美國軍工複合體密切相關。這一切常常會被說成是所謂的「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美國定居者所持有的一種信念。

但即使是好戰的美國,也常需要發動代理人戰爭來削弱帝國或挑戰者。因為美國的人命值錢,在越南戰爭的慘痛教訓後,他們不願直接跟這些國家開戰,就像今天以烏克蘭來針對俄羅斯。

近數十年來中國官方對台態度:從鄧小平到習近平

而台海兩岸三邊的局勢下,中國又是如何看待台灣?傅老師援引了不同時期中國國家領導人的資料來論證這問題。

傅老師認為,中國對台灣的態度要從鄧小平時代說起。中國於1978年《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發表後,年底召開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鄧小平取代華國鋒正式掌權。1979年《台灣關係法》簽署生效後,中共於1981年訂下葉劍英「有關和平統一臺灣的九條方針政策」(俗稱葉九條),其中提到三通(通郵、通商、通航)、高度自治(特別行政區/非普通一省)、可保留軍隊、中央不干涉台灣地方事務,同外國的經濟、文化關係不變等內容。鄧小平於1983年發表《中國大陸和台灣和平統一的設想》(俗稱鄧六條),增加了司法獨立,並且強調軍隊不能構成對大陸的威脅。這些態度總總都與台灣攸關。

鄧小平所設想的「一國兩制」是從「葉九條」對台灣問題而來。其1984年更提出「五十年不變」的方針,這裡鄧小平提到為何一國兩制有利於社會主義主體:「在小範圍裡實行資本主義,對外開放更有利於發展社會主義經濟」。而經歷過文革等事件後,其發展的根基則是穩定。2000年陳水扁總統就職,提出未來「一中」與「四不一沒有」政策,並在2002年提出「一邊一國論」,刺激胡錦濤提出「反分裂國家法」十條。而到了2019年,習近平在《告台灣同胞書》發表40週年紀念會上的講話,延伸出所謂的「習五條」,比「反分裂法」溫和。

傅老師將這數十年來中國在統一上的工作歸納成幾點:三通、九二共識、一國兩制。即使是最近的馬習會,也仍強調「中華民族」這個概念,政論家如郭正亮均談到馬習會中的「中華民族」是個新的、最低的共識、最軟的出手,若連這個共識都沒有、台灣都沒有回應,那麼中共可能就由軟轉強。

從鄧小平等的一國兩制,到2019習五點中的一國兩制變化頗多,習五點特別談到兩岸協商一國兩制的機制與方式,2023還有「示範區」的後續;但同時也缺少了原來鄧小平談話的一些不錯的內容:例如台灣可以保持有軍隊、台灣司法獨立,終審權不需到北京等說法。傅老師認為這幾十年來對台的態度與政策的演變值得研究,但問題是台灣如何跟中共/中國開展對話?如何能夠提出在九二共識、一國兩制框架下的新論點,甚至去改變這個框架?

這問題可能不在於一國兩制說法演化過程中多了什麼、或少了什麼項目,而是在兩岸三邊大結構下,台灣可以提出什麼特別的項目?例如台灣在美國第一島鏈下,如何改變其角色與功能?如果台灣不再是島鏈中的一環(或棋子),那會是什麼?假如台灣企圖建造的八艘潛艦,不封鎖中共海軍讓其從第一島鏈突圍;假如中共海軍可以以花蓮或東海岸某處為軍港,美國會非常不願意。但假如台灣成為非軍事的中立島(非獨立),美國會不會不用擔心花蓮成為中共軍港,中共也不用擔心台灣成為美國島鏈的一環,處處跟中國作對挑釁,甚至要獨立?

「中國可以說不」:中國民間的民族主義

在演講的尾聲,傅老師向我們提到1996年一本著作——《中國可以說不》。在當時可以說引起了廣泛的迴響和辯論,可以說是中國改革開放及六四事件後,更年輕一代從崇美轉變為批判美國態度的聲音。傅老師指書有兩點值得深思:一是其焦點仍在美國,要在美國的問題框架下,才可以談到台灣;二則是台灣與中國民間仍需要交流,因為書中談到的「迷航」並沒有理解台灣為何有某種獨特的經驗。雖然台灣分裂的思想有外國利用的因素,但同時也有內在主觀的歷史困局如「亞細亞的孤兒」感,中國需要深入理解與同情。對此,兩岸在民間的交流尤其重要。

傅老師認為中國對台多年的論述,基本上都有點到台灣歷史的傷痛,但過於形式,且都嵌鑲在「從鴉片戰爭以來」的標準中國歷史敘事之下,說法不夠感人、不易打動台灣人獨特的歷史心靈(如馬關條約等),及需要加強與細緻化。例如中國需要偉大的小說與電影,來訴說台灣與中國的歷史經驗與傷痛。而這點是現在未能做到的。

對話與溝通:討論環節

演講當天有好幾位年輕的學生提問,當中不乏尖銳的問題。比如其中一位學生問到,如果對照香港的處境,台灣真的有「統一」的可能性嗎?除此之外,台灣的民間真的有辦法與中國民間方面討論、交流嗎?而傅老師則回應,香港的反送中運動很需要重新思考,特別是香港這幾年發生了什麼事,當時收到資訊是台灣一面倒的訊息,但另一方面會不會有其他聲音我們聽不到?傅老師認為香港的「五十年不變」是寫在《基本法》上,這點即使經歷了反送中,可是仍然是一個資本主義制度。

至於中國民間的討論,傅老師則認為台灣民間論述不見得比較開放進步。台灣主流媒體重複單一的論調,總是會跟著美國媒體的尾巴走,中國會有其內部的問題,但也會有自己接收資訊的管道。所以他強調,台灣跟中國交流的重要性。要知道中國發生什麼事情,比如之前的白紙運動,不要把民間想得太過簡化。

也有學生提問中國經濟會不會變差?以至於無法抗衡美國,甚至無法達成「統一台灣」的夙願?而傅老師則以《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的一篇文章來回應這問題,裡面談到近幾年來美國媒體不斷唱衰中國經濟,說中國成長已經結束,但事實並非如此。事實上中國仍然是在發展當中,國際關係仍然是多方面競爭的過程,或許房地產方面有所疲軟,但其他方面不見得變差。

最後,傅老師也談到未來發生戰爭的可能性。傅老師則重新談到台灣媒體渲染戰爭的特質,因為台灣媒體主要當美國的應聲蟲,所以作為讀者的我們有必要認清資料的來源,並仔細查證——美國說了什麼?而且美國為什麼要說這些內容?有關戰爭的消息是很混亂,因為美國希望賺戰爭財,同時又希望台灣做好圍堵中國的角色、作為第一島鏈的防線。所以傅老師提醒,如果談到有關戰爭時,我們也需要時刻關心「是誰在挑釁?」這個問題。

對於台灣統一的處境,他指出台灣統一對領導階層不好,因為台灣的領導階層會想當國家的領袖,而非一個特別行政區的領導,而這件事不見得會讓工人得益。因此有必要存在獨立的知識分子群體,為工人、人民的福祉著想,而且還需要跟中國的知識分子群體對話、論爭。

最後傅老師說,「會不會打仗」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但作為知識分子,我們更應該更主動,向台灣當權者勸說不要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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