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二十世紀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認為近代歐洲文明立基於兩大來源/柱石,一是古希臘文明,一是基督教,一個直接衍生自西亞東地中海黎凡特文明的猶太一神教思想Judaism。集古愛琴海文明大成的古希臘文明其思想追求理性與完美,世俗性明顯,對我們中國人而言,比較合乎胃口容易學。猶太教思想則不然。我們中國至少從西周初年就開始逐漸脫離神權,步入人文世俗。關於這段遠古中西思想發展具有分水嶺性質的歷史轉折,年輕學者李碩在他所著《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給出了精闢詳實的分析敘述。(李碩已在前兩個月離世!天不惜才,高冠博帶,士林之殤!)祖先崇拜以及低層次的民間多神崇拜,幾乎佔據了我們宗教信仰的全部,缺乏猶太基督伊斯蘭那樣的高級一神信仰,三教並稱亞伯拉罕一神教,故我們很難登堂窺奧。而在認識西方文明的過程裡,因為上述原因,往往影響到我們偏好他們的理性,忽視宗教信仰在他們文明中佔有等量齊觀的份量。著重理性,忽視宗教信仰的慣性,制約了我們學界全面深入地認識理解近代西方文明。若不懂基督教,我們充其量只算能夠弄明白近代西方文明的一半。在學期間研習西洋藝術史時,頗感訝異於開近代歐洲人文主義風氣之先的文藝復興三傑,其大量藝術創作表現的宗教而非世俗的色彩何其濃厚。若不懂基督教,根本無法入門近代歐洲藝術史,所謂欣賞云云,更屬天方夜譚,癡人說夢!
湯瑪斯‧阿奎納:哲學乃神學的婢女!
古埃及文明是一神教的一大重要來源。古埃及人如同其他古代民族,屬於多神信仰。其中崇拜太陽的信徒排斥眾神,獨尊太陽神。到了西元前十四世紀,當時在位法老Akhenaten,其子即考古學上出名的King Tut,力排眾議,貶抑諸神,獨尊拜太陽教為國教。此為一神教第一次登上歷史舞臺。出埃及記如果真有其事,當發生在此一事件之後。故以色列部落酋長摩西信仰的唯一真神並非他首創,而應該是從埃及帶過來的。古波斯的瑣羅亞斯德/查拉圖斯特拉(古希臘七哲之首的泰利斯尊稱其為智慧之源,後有尼采預言:Also Sprach Zarathustra,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創立祆教,留有經文《Avesta》,是為一神教信仰的另一重要來源。教義中光明之神/善神馬茲達與黑暗之神/惡神阿里曼之間的鬥爭,直接反映到基督教教義裡,化為上帝與魔鬼之間永不停息的鬥爭。更有甚者,根據英國兩河流域考古學者Stephanie Dalley的考據,舊約中諸如創世紀洪水等等傳說,乃至於原是以色列人部落戰神的上帝耶和華,究其淵源,全都可追溯到兩河流域古老的美索不達米亞蘇美文明時期的傳說。以色列人繼承了這幾大上古文明的因素,雜糅一塊,遂有自成一格的猶太教信仰Judaism。猶太信仰一神教化大約成型於西元前六七世紀,其後又陸續派生出西元一世紀的基督教和七世紀的伊斯蘭教。至此,亞伯拉罕系的一神教,發展臻于完善。
基督教問世之後經過千年發展,教義龐雜繁瑣,令毫無一神教信仰基礎的國人研讀起來倍感困難。不僅章句難以理解,而且往往深陷迷宮摸索不到出路。僅列舉其教義之大端:一曰上帝創造萬物,二曰他全知全能,三曰他是唯一真神,四曰他是絕對真理,五曰原罪,六曰上帝選民。這些概念疊加一起可以得出如下結論:上帝是無限的,人是有限的,故不可「以有涯隨無涯」,妄圖探究天地宇宙乃至人生至理,這絕不是有限的人份內之事,上帝已有安排。人一生的目的在於贖罪,得到上帝赦免,死後靈魂得以上天國。這種思想與近代理性主義相悖不容是再明白不過了。中古時期經院哲學集大成者湯瑪斯‧阿奎納(St. Thomas Aquinas)雖然在神學領域登峰造極,無人能出其右,但他早就看出了宗教信仰與理性處於對立的根本性矛盾。所以畢其一生,他盡了最大努力欲以理性認識證明上帝的存在,來調和信仰與理性之間根本性的矛盾對立。最終徒勞一場以至於發出無奈的感歎:哲學乃神學的婢女!
宗教乎?理性乎?近代歐洲文明的一大根本矛盾
有限的知識如何能證明出無限的上帝!?笛卡爾不願觸碰上帝這類的終極問題,他明哲保身,理性主義止步於認識論的範疇。斯賓諾莎勇闖信仰禁區,落得身敗名裂。至於後人推崇的那些科學家,更是在羅馬教會絕對權威無所不在的巨大羅網下,活得既卑微又苟且。與路德同時代的哥白尼拖到行將入木前,才敢出版他已完稿多年的《天體運行論》(出版地阿姆斯特丹的地位是一座自由城,當地居民已經改信新教,羅馬教皇和帝國封建勢力雙雙管不著他們)。1600年,也就是明萬曆二十八年(大家別忘了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和他提倡的大歷史觀),青年教士焦爾達諾(約旦)布魯諾只因他相信科學,觸犯羅馬教廷的大忌,由宗教裁判所定讞異端,在多次嚴刑拷打後仍未得到他們要的懺悔,被法庭處以最殘酷的火刑處決,把他綁到羅馬廣場的火刑柱上,眾目睽睽下活活燒死。遺跡至今猶在,遊客觀之毛骨悚然。處以火刑是因為根據基督教教義,持異端邪說者和教外人士皆因魔鬼附體,甚至就是魔鬼本身,如不懺悔不改教,則無可救贖,必須將他們燒成灰燼,肉體和靈魂一起消滅掉,以保他們不再危害信徒。布魯諾為維護真理,不惜以身相殉,場面慘烈,肯定給伽利略帶來了極大的震撼和恐懼。年邁的他為求保命,只能選擇屈從於教會,自理性科學陣地撤退。
宗教與理性的矛盾危害近代歐洲,遠在歐洲大陸之外的英倫三島亦不可免。近代科學之父牛頓在今天仍然有很多人認為他是科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那位科學家,而非愛因斯坦。惟國人有所不知,牛頓留給後世的著述裡,關乎宗教的論述其數量超過自然科學數學等等加在一起的總和。他所處的時代,英國國教獨立已久,不再受羅馬教皇控制,大科學家的處境遠遠優於伽利略。惟當面對虔誠教徒詰難時,他還是得將行星運動歸功於上帝,是上帝讓行星動起來的,God made the first push。牛頓所著《自然科學的數學原理》出版於那個被高度吹捧為鞏固近代英國議會民主制度關鍵事件的光榮革命之前一年。惟民主與科學的鼓吹者是否有意忽視時代背景,正處在英國近代史上最後一次大規模的Witch Hunt宗教迫害運動。中文翻譯「獵巫」全然不能準確反應其宗教迫害的本質以及無辜受害者之殘酷慘烈的遭遇。此次獵巫運動持續百年之久,禍及英倫三島全境,根據最保守的估計,前後共有最起碼兩千人以上遭到教會判處異端罪燒死。平民百姓,特別是婦女,無時無刻不是活在基督教和教會帶給他們巨大的恐懼之中,惴惴不安。受到猜疑者的境遇比起雨果在《悲慘世界》裡的描繪有過之而無不及。活在這樣一個時代的牛頓毫不激進,他完全不像布魯諾或伽利略那樣,敢以所學所知挑戰基督教,挑戰教會。他的宗教觀充其量與萊布尼茨和稀泥的同一水準。
達爾文所處的十九世紀理性主義思想盛行,他那革命性的生物進化論發表後,向來眼界甚高,目空一切,文字辛辣,筆下毫不留情的馬克思,居然不吝讚譽之詞,對達爾文推崇備至。但達爾文畢竟不是馬克思那樣的無神論者,而是一個天生的基督徒,一如那時所有的西方人。虔誠的他晚景淒涼,苦於如何調和他的科學發現與那時人們普遍相信的(連他自己也不例外)上帝創造論。科學與宗教,堅持與背叛,久久不得其解而身陷困境。他思想苦悶,離群索居,與妻子相依為命在鄉間。鄉民不理解進化論,上教堂做完禮拜回家途中遇見正在散步的達爾文,皆投以異樣眼光,使他精神蒙受巨大壓力,幾近崩潰,最後鬱鬱寡歡而終,今天我們稱之為抑鬱症/憂鬱症。宗教乎?理性乎?近代歐洲文明思想深處的一大根本矛盾,至今猶未得到適當的調和。君不見,在當今世界上最為先進發達的美國,擁有徒眾千萬級數的福音教派篤信上帝創造論,完全否定達爾文的進化論。
基督教針對異端進行無休無止的迫害
弗朗西斯培根那句名言「知識就是力量」,我們中國人聽了很是受用。但,歌德名劇《浮士德》深入討論知識的獲取之道,卻未能得到國人等量齊觀的青睞。博學之士浮士德為求索更多的知識,不惜將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故事梗概令人不能不聯想到基督教舊約聖經裡的原罪故事,出自亞當夏娃偷吃禁果。吃下禁果後的二人變得耳聰目明,始識男女之別,擁有認知能力。知識即力量,人類以吃禁果為代價換取啟蒙,由蒙昧而文明。
在中國人看來,這個啟蒙本是好事一樁,卻何以遭到天譴,受到詛咒成了原罪,上帝的子民必須生生世世,一代接一代地背負著沉重的原罪十字架?難道上帝希望他的子民永遠無憂無慮地活在伊甸園裡?(順便一提,伊甸園傳說的原型來自兩河流域的古文明,巴比倫空中花園位列古代世界七大奇觀之首。花園概念包含梯階灌溉水利工程,為他們之首創,是遠古兩河流域文明幾大要素之一,就像他們創造了人類最早的文字楔形文字一樣重要)。人無認知能力則無憂無慮,則自然而然就處於天真無邪的Innocent狀態中。難道上帝要他的子民永遠蒙昧無知,有利於控制?一千多年來,出現在歐洲的那些審查制度,禁書,焚書,愚民,告密,偵探,特務,酷刑審訊,種種反文明的作為,教會就是最大的來源,無一不幹的樂此不疲。論及其思想根源,應追溯至吃禁果與原罪。原罪論導致多少近代歐洲的哲學家科學家痛苦一生!無怪乎許多啟蒙後的知識份子如雪萊如拜倫,乾脆反了,變身為反宗教的無神論者。我們也更能理解,何以啟蒙大師伏爾泰以及那嫉惡如仇的雨果,兩位痛恨教會乃至反基督教,是如此立場鮮明態度堅決徹底。
論者或謂基督教這本經原是好經,之所以出了如此多問題,皆因唸經的人錯了,取消羅馬教會,基督教就不會犯錯了。好一個理論與實踐的問題!以實踐為理論脫罪!羅馬教會固然難辭其咎,應當勇於承認錯誤承擔責任,但是問題的根源恐怕還是出在教義的本身。猶太教信仰凝聚維繫命運多舛的以色列民族兩千年不墜,所謂上帝選民說。然凡事皆有兩面,強大凝聚力的反面就是極端排他性。十八世紀歐洲開始提倡寬容,這個概念在此前基督教近兩千年的歷史上從未存在過。寬容主要指涉宗教寬容,那還不是近代歐洲人經過新舊教派兩方在長達一百多年的血腥爭鬥中,彼此相互屠戮,以好幾代人,上千萬條人命的高昂代價學到的權衡之舉。後來才從宗教引申至政治層面,惟僅僅限於各個民族國家國界之內。全知全能,唯一真神,唯一真理,容不得任何質疑,必然導致絕對權威。卡爾‧波普大錯特錯,他找錯對象,不該拿柏拉圖來開刀。二十世紀極權主義的流派,不論是左是右,其真正思想根源應該追溯到猶太教/基督教的亙古教義,而不是柏拉圖的《理想國對話錄》。從這個一神教義引申出來的,在現實世界裡必然是你死我活的鬥爭,零和之外絕不容忍任何其它空間存在。
事實上,這個唯我獨尊,有我無人極端排外的思想特性,早在羅馬帝國賦予基督教合法地位並且立為國教之後就立即顯露出來了。那些受盡迫害剛從鬥獸場上獅口餘生解放出來的基督徒轉身一變,馬上換了一副面孔,開始迫害非基督徒,而此時帝國臣民的絕大多數還是非基督徒。迫害非基督徒的暴力行徑不能完全用報復一詞輕描淡寫的一語帶過,實乃天性使然。
西帕提亞(Hypatia)是古典世界裡少見的一位女性科學家,西元四五世紀之交生活在帝國的學術重鎮亞歷山卓。她精通數學天文,學術造詣贏得當時人們的敬仰,地位崇高。此時基督教運動如火如荼,但這位女教授並不認同基督徒種種冒進行為和極端思想。他們排斥攻擊當時大多數人仍然信仰崇拜的傳統宗教,故而這位擁有極高社會聲望的意見領袖被當地主教和教徒視為眼中釘,是他們以傳教爭取更多信眾從而左右當地社會政治的巨大障礙,必拔之而後快。西元415年的一天,當地主教彼得找了個藉口,帶領一群狂熱教徒圍攻Hypatia的座駕。暴民把她拉下座駕,揪住頭髮,拽到教堂,扯光她身上衣裳,虐待侵犯赤身露體的她。接著,這群基督徒暴民揭了屋瓦當行刑工具,把Hypatia活活砸死還不解恨意。末了,用瓦片鋒利的邊緣把她的皮剝了下來,殘忍恐怖到了極點。這個歷史大案首開基督教針對所謂教外人士/異教徒/異端所進行的無休無止的迫害。這年,離基督教定為羅馬帝國國教才不過過去三十年,基督教的負面特性已經畢露無遺,不必等到一千多年之後的近代歐洲以宗教之名禍害全世界。
基督教文明缺乏寬容精神與包容基因
大家都認為是蠻族入侵導致羅馬帝國滅亡,但是早在西元476年之前,基督教像瘟疫般在帝國境內到處傳播,各地教徒們燒神廟,砸神像,毀滅一切與他們不同的傳統信仰,務求徹底不留一絲痕跡。就連已經持續了一千年,最能代表古希臘人精神思想文明傳統的奧林匹克大會都被視為Paganism/多神信仰,在西元393年給禁掉了。愛德華‧吉朋(Edward Gibbon)為羅馬帝國衰亡找出了幾個內在原因,基督教廣泛傳播就是其中一條。但吉朋未能看到的是,整個古代環地中海三千年文明,從文化到藝術,從思想到精神,都在這次基督教化的狂飆運動中一併毀掉了。當歐洲人認識到古代還曾經有個希臘文明時,那已經是一千年之後的文藝復興時代了。做為中國人,我們何其有幸,何其可喜。我們雖有異族入侵,遺民淚盡胡塵裡,但我們沒有經歷過類似歐洲因宗教信仰造成的文明浩劫,更未出現過歐洲歷史上那樣的文化大斷層和文明大斷裂。此後的歐洲是蠻族加基督教混合體的中古和近代歐洲,它與古典地中海文明應該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人種上和文化上,都沒有什麼直接的前後傳承關係。
歐洲基督教文明明顯地缺乏寬容精神,也缺乏包容基因,歷史記載非常清楚。從第一次十字軍東征開始,當皈依基督教,脫離野蠻步入文明不久的歐洲人遇到別的文明時,從未有過絲毫的寬容想法。他們攻陷聖城耶路撒冷後,瘋狂報復當地人堅守不降而血洗聖城。這幫宗教狂熱分子到處搶掠燒殺,猶太文明猶太教最具象徵意義的聖殿遭到褻瀆,裡面所藏的聖器寶物為之一空。這幫歐洲來的野蠻人還不分青紅皂白,不論穆斯林或猶太人,一律屠殺殆盡(猶太人背叛處死耶穌為歐洲基督徒報復殺戮猶太人提供了足夠的正當理由)。幸而有庫爾德人薩拉丁高舉義旗,帶領穆斯林收復失地,驅逐侵略者,拯救了西亞黎凡特幾千年古文明,避免了文明世界遭到西歐蠻族更大規模的破壞。
十五世紀中後期開始成形的民族國家與缺乏宗教寬容以及缺乏民族包容的思想根源相互匹配得是如此天生的一對。1492年是歐洲近代史上一個重要的年份。那一年,伊比利亞半島上兩個基督教小王國,卡斯提爾和亞拉岡的統治者通婚合併成為歐洲最早一批單一民族國家西班牙。那年,雙元首共同攝政的斐迪南和伊薩貝拉派遣哥倫布向西航行尋找直通東方世界的新航路。那年,夫妻倆還頒佈了一道嚴厲的驅逐令,命令所有的穆斯林和猶太人等異教徒改信基督教,不從者立即驅趕出西班牙。如不願改教不願離開,則以宗教異端裁判所發明的花樣百出的酷刑相伺候,慢慢折磨受刑之人,讓他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久後,世居西班牙的斯賓諾莎祖輩無奈之下只好帶領全家出逃,輾轉來到比較自由開放的新型商業城市阿姆斯特丹。新興民族國家西班牙此舉開啟了近代歐洲各國以國家之名對異教徒猶太人進行迫害。二戰期間納粹德國對猶太人實行種族滅絕的大屠殺,把近代歐洲反猶運動推向了最高潮,直至1945年希特勒敗亡方才停止,前後持續長達四百五十三年。然而,經歷了二千年流亡迫害,苦難如此深重的以色列人何至於甫一建國,忙不迭以歐洲人之道還治當地巴勒斯坦人民之身,對他們進行無休無止的種族和宗教迫害。若驚寬容包容雙缺位,請向猶太一神教裡尋!
拉丁美洲出現解放神學,教義與革命結為一體
兩次世界大戰之後,歐洲人痛定思痛,認識到德法兩國必須弭兵和解,歐洲必須突破民族國家的狹隘性,整合起來。從1951年六國鋼鐵聯盟開始,至今過去整整七十年了。上世紀1911至1981的七十年裡,中國從推翻帝制開始到步上改革開放,期間的變化可謂翻天覆地。1951到2021,同樣是七十個年頭,中國的偉大成就更是超出世界上所有人的想像。反觀今日歐洲,基本上仍然是以民族國家為基礎,蘇聯解體引發了新一輪民族獨立建國浪潮,給歐洲整合運動帶來新的挑戰。未來歐洲是邦聯或聯邦,還在未定之天。歐洲何時才能徹底掙脫民族國家與生俱來的狹隘性和排外性,依舊還只是遙遠的憧憬。
平心而論,二戰之後的二十世紀後半葉,西方世界內部不乏有識之士對他們的文明進行了深刻的反省。湯恩比和雅斯培,二人不拘泥於歐洲中心論,大膽研究探討全世界各個古代文明的歷史發展路途對於塑造今日人類的共同價值與意義。存在主義哲學思想流傳甚廣,可以視為兩百年歐洲理性主義的反論Antithesis。晚年的沙特和羅素,繼承近代以來反宗教反權威的衣缽,相繼投身各類社會運動。他們以行動告訴世人,在歐洲大地上,仍然存在具有良心的知識份子。反省思潮也衝擊到了保守老舊的宗教界,美國的保羅‧田力克(Paul Johannes Tillich)被稱為存在主義神學家。六七十年代,天主教重鎮,教徒數量最多的拉丁美洲出現了解放神學,教義與革命結為一體,梵蒂岡面臨空前的挑戰。反省運動也逐漸深入到對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罪惡歷史中所包含的宗教因素,提出嚴肅的非難。
中國來到近代為何落後了,飽受列強暴淩?
時間來到八十年代,古典自由主義回潮,保守思想再次興起,到了蘇聯解體後,這股保守思潮頓然一躍而成為西方思想主流,以戰勝者的姿態睥睨天下。弗朗西斯‧福山教授把所有人類文明的發展之路化約成西方文明自由民主是唯一的正確道路,完全不把其他文明放在眼裡。他的這個想法絕非什麼了不起的創新,不過就是照搬「信上帝,得永生」、「我就是真理,我就是道路」等等那些基督教冥頑不化的教條Dogma,舊酒新瓶,傳播自由民主新福音而已,思想僵化,了無新意。只能說,一神信仰的思想荼毒西方兩千年,嚴重影響了他們思維方式/方法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已經成了習慣。
我們真不該把福山教授太當回事,誤以為他對人類文明有什麼深邃的洞見。一百多年來,國人的思想反省運動不曾須臾間斷,《萬曆十五年》、《中國科學技術史》等類書籍,今天讀來仍百感交集。中華文明五千年光輝燦爛,從未間斷,始終領先,為什麼來到近代卻落後了,以致飽受列強暴淩?到底她缺乏何種元素以致沒能自行進入近代社會?為什麼科學和資本主義產出在近代歐洲而非孕育在華夏大地?反省議論之聲一如百年之前鼎沸不止。但在西方,他們短暫的反省運動在思想史上如曇花一現,最終未能拯救西方文明於基督教之倒懸,西方思想錯過了最後一次自我救贖的機會。自我批判反躬自省未竟其功。未知他們是否無能自我反省,惟其為德不卒,卻是貽害世界至今。
湯瑪斯‧阿奎納一生使命,旨在論證上帝之存在。六百多年後,德國哲學家尼采公然宣告上帝已死。十九世紀末,西歐教會勢力已受到相當程度的削弱,往日一言九鼎乾綱獨斷,操弄神聖羅馬帝國的輝煌不再。面對尼采的大不敬,再也不能像對待馬丁路德和胡斯那樣,以宗教法庭和火刑相伺候。路德全杖三百騎士保駕護航,以及薩克森選侯的庇佑,方才逃過了前輩胡斯被綁上火刑柱的命運。儘管教會徒呼負負,但尼采日後精神狀態不穩定,陷入狂躁,匆匆結束一生。上世紀七十年代身為英共成員的劇作家亞德里安‧米切爾(Adrian Mitchell)推出劇作《Man Friday》,取材舊著《魯賓遜漂流記》加以解剖,大膽深入探討近代西方文明的種種問題: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基督教VS原始自然崇拜,自虐自殘的原罪觀VS與生俱來的欲望享樂,文明VS野蠻,暴力VS和平,資本主義VS原始共產社會,甚至所謂公平競賽原則等等。作家借兩名演員之間的對話,討論得如此酣暢淋漓,反省得如此深入,拷問靈魂,觀眾無不擊掌稱快。作家最後以魯賓遜舉槍自盡結束本劇,發人深思。哲學家尼采發瘋和劇作家米切爾選擇魯賓遜自殺的結局安排,當然無涉舊約所載天火焚城埃及十災等上帝為報復而發出惡毒詛咒之類的迷信。然而二者,特別是米切爾的安排,該做何解?理性VS宗教,近代歐洲思想的終極矛盾,無從掙脫一神思想的桎梏,必令歐洲人陷入思想困境,猶如墜入煉獄。出路無可尋,徹底解放不可求,唯有自我毀滅一途。
初稿於二〇二二年聖誕夜,定稿於二〇二三年端午前夕
(作者生於台灣,為旅美民間學者,圖片取自維基百科,標題為「基督的勝利」,描繪了一座中世紀教堂。中世紀時,基督教推翻了古希臘、羅馬多神教為主的多神信仰,成為歐洲主要甚至幾乎是唯一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