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郁│隔岸觀的是什麼火

【編按】近期中國大陸因為清零的封控政策問題,引發特別是北上廣各地群眾上街抗議,口號喊出如「不要核酸要自由」。港臺主流媒體與政治人物也很快地將此各地大規模的抗議,投射於自身的政治議題並類比了33年前的天安門。然33年前不僅僅只是學生上街抗議,其背後的社會基礎是民眾不滿於改革開放政策所導致的問題。這次對於清零封控政策的抗議,也有其自身的社會脈絡。白紙之下,除了探討是否解封或持續清零(但實務上是否僅非此及彼的選項),對於公共衛生與各個層面的影響、不同省份地區所面對的不同狀態、中產小區的自助解封(例如開始討論如何因應封控政策的規範)與互助網絡、城中村中本地外地及房東租客之間的矛盾、既有政治環境下群眾採取的抗議發聲方式等等,都需要更為貼近的理解。

本文作者張郁特別指出,清零封控政策對於經濟(特別是民生與勞工)帶來的矛盾累積,是點燃大規模抗議的主因,也提醒了這些矛盾背後,是整個資本主義問題及危機的一環,社會的底層邊緣承擔了代價,而被犧牲的範圍不斷擴大,我們其實都身處其中。原文為作者貼文,感謝作者授權轉載。

說句大概不是太好聽的話:中國近來發生的反抗運動基底並非代議民主世界期盼許久的民主革命——也就是認為中國人民經過數十年的資本積累、文化積累、中產化會產生政治改革的訴求。某種政治上的衣食足而知榮辱假說。

正好相反的是,過去這一年衣食不足。這是普通百姓、工薪階級生活最困頓的一年。青年失業率逼近20%,歷史罕見的延期發布GDP數據,廣東每小時工價從二十多元招不到工人驟降到每小時十多元卻已無缺額。裁員倒閉降薪是每日新聞。之前不是有很多媒體報導恆大危機,可能帶來連鎖效應嗎?後來恆大沒有倒,但恆大的上游供應商、合作商們收不到貨款確實早已倒成一大片。

最先走上街頭的並非北京、上海、成都這樣的大城市市民。而是貨車司機們(貨拉拉全國罷工)、廣州海珠區城中村的基層工人、鄭州富士康的工人、烏魯木齊的市民。走出來的勇氣靠的不是對政治權利的渴望,而是更經濟、更生活以及現實的:要吃飯、要安全活著、要一個屋子能好好睡覺、要出門賺錢。

當然,現在街頭上有更多的聲音,更直接問責於地方政府、中央官僚、封控體制。這些聲音有的甚至相互矛盾,但又何必要求從民眾口中問出一個準確的、正確的答案(不論是左是右、是上是下)。畢竟,一切的公共資源都已被國家機器收歸所有的時候,出了事情當然只能朝向權力者興師問罪。反抗的邏輯,在現代民主國家出現千年之前就已經如此,不論這位權力者是皇帝,是領主,是總統,是軍閥。

而中國民眾所遭遇的磨難,可以簡化為獨裁政權的侵權行為嗎?

恐怕也太過簡略粗暴。中國政府的許多作法實際上是奉行資本主義的最佳實踐,持續以犧牲少數邊緣人群來維持社會運轉、資本擴張。封關清零,趁機培育本地疫苗生技產業(陳時中也一直堅持這個路線欸),這時犧牲的是跨境移動者。封城封校,這時犧牲的是小城市(大城市封城雖然收到關注最多,但其實程度遠比小型城市要弱)的基層服務業和學生。閉環生產,把工人關進工廠工作不準出來,犧牲藍領工人。無論怎麼嚴厲,怎麼誇張,都是持續犧牲社會邊緣底層,仍可以在疫情期間維持龐大的世界工廠基本運作。

只是天算人算終究太多偶然湊成危機,沒有人想到病毒劇變後感染力會迅速增強(同時毒性減弱),也沒人算到本地疫苗生技產業如此不堪,快三年了還做不出有效疫苗,更沒人想到俄烏戰爭,全球經濟從復甦一夕跌入谷底。被邊緣化犧牲的人越來越多,多到讓社會運轉開始瀕臨崩潰,多到再普通平凡的生活都無法維持。在龐大的危機面前,手握權力的人都是有罪的,也勢必會遭到怒火焚燒。

而這些罪過本質上仍然是資本的危機,上面說的偶然也不是真正的偶然:金融投機客們不可能短時間內培養出靠譜的生技醫藥業。跨國的資本擴張生態侵略讓人畜共生傳染病順利增殖早已是公衛學界常識,只是誰人曾認真對待。本質是泡沫的繁榮經濟才會在俄烏戰爭後一戳就破,崩塌如山倒。而這些危機當然也不限於中國,已經是全球性的現在進行式的危機。如果還抱持著隔案觀火的角度來看待,如果還在思考這是左是右,該支持還是反對,那麽很快這把火燒到腳下時大概也無力做什麼了。裁員的風波已經到了硅谷,糧食危機早在第三世界蔓延開來。物價上漲是全球性的災難。台灣仰賴全球自由貿易為生,在這波危機中怎麼可能獨善其身。

隔岸觀火,還能觀多久的火?

左翼的行動者,還要沈默多久?

Print Friendly, PDF & Email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