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紀蘇 │ 我為什麼關心臺灣

【編按】這幾年因著香港問題、疫情區隔,兩岸民間出現愈趨對立的言論,今年隨著俄烏戰爭,兩岸問題也常常被提出來類比,特別是從國際地緣政治局勢來切入。本文是「臺灣左翼的兩個重要時刻」工作坊(2021年12月25 日)上的圓桌發言,作者黃紀蘇老師選擇嘗試從「心理結構」切入兩岸的問題,特別指出中國大陸想了解臺灣民眾,就應該瞭解日據時代以來的歷史對臺灣民眾內心世界的影響或塑造,並需要反省大陸現今普遍說不需要像臺灣學習的心態,重新回看自身的心靈史。黃紀蘇老師為學者、業餘劇作者,中國社科院退休職工,著有劇本《無政府主義者屬意外死亡,左派藝術家屬意中死亡》、《切.格瓦拉》、《我們走在大路上》、《貓和老鼠的故事》等。圖片來自網路和「臺灣左翼的兩個重要時刻」工作坊資料。 本文轉載自「謂無名」,感謝黃紀蘇老師授權。

我們這個會是談臺灣文學,我想召集人不會是為臺灣文學而臺灣文學。那麼,召集人為什麼要組織這個活動,我又為什麼要來參加呢?我沒法代召集人回答這個問題,也用不著。我自己的動機應該包含了對近年兩岸緊張關係的擔憂,我希望這類活動能多少有助於大陸與臺灣和平統一的大業以及中華民族健康發展的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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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問題的解決,有許多條件,其中最基本的一個就是兩岸對彼此的理解。先說臺灣。臺灣同胞需要理解大陸人民希望祖國統一的歷史背景和文化心理。記得97年香港回歸的時候,我們一家三代五口去了天安門廣場,我從來不愛擺弄國旗什麼的,那天也給全家一人買了一面小國旗。我父親是出生於上世紀二十年代的讀書人,又老又病,坐在輪椅中,我沒好意思盯著看,但好像看到他鏡片後面眼睛是潮濕的。那次的感覺是,歷史上自豪慣了的中華民族近代以來割地賠款備受欺淩、那憋在心底的第一口怨氣算是吐出來了。這種感受我想應該有相當的普遍性,也有一定的延續性。

再說大陸。 我以往對臺灣沒什麼瞭解,偶爾評論臺灣的事情(如李安的《色戒》、藍博洲的《臺共黨人的悲歌》及鍾喬的《戲中壁》),主要著眼點其實還是在大陸社會。這回讀了李娜輯錄的臺灣文學作品,才算對臺灣人的心跡有了一點初步的體會。呂赫若的小說很觸動我,他展示了日據時期及光復後臺灣人民特殊複雜的情感經歷,讀了很心酸。臺灣是馬關條約割讓出去成為日本殖民地的。「賣兒賣女」這個詞兒過去遇上過無數次,但被賣孩子的心歷我還真不記得讀到過。那些孩子到了買家後的境遇很不一樣,大有慘不忍睹的,也確有讓人羨慕的。不過殖民地的人民受寵的幾率不大,臺灣人是日本統治下的二等公民。二等公民爭取融入新環境、過上好日子,是殖民地普通百姓的正常選擇,也是殖民化過程固有的一面。讀呂赫若小說,我頭回知道日語曾經是臺灣的「國語」。想想也是,時候稍長,統治階級的語言就不可能不納入中下層的人生規劃,成為他們過好小日子的必要工具——估計東三省在「滿洲國」那十來年也出現了這樣的苗頭吧。後來日本戰敗,國軍「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地收復故土,淪陷區人民載歌載舞,歡迎王師凱旋歸來。我有時想,如果不是淪陷八年而是十八年甚至八十年,還會是這種場面嗎?其實當時也出現瞭解聘「偽教授」、重新登記「偽學生」的風波,但隨即為時代洪流所掩,一向不被提起,如今沒什麼人知道了。我讀光復時期的臺灣小說,讀到那裡的人民把適應殖民地環境的很多生活細節暫置腦後,高高興興地回歸祖國,心裡真是由衷的感動。我在電視上看過些尋親節目,有山西的爹娘跟被拐賣到貴州的兒子多年後重聚,因為語言不通,摟到一塊兒卻說不到一塊兒,那場面讓人高興也讓人發愁:親人是沒錯,可親情怎麼重建呢?果然好景不長,國民黨經濟上搞得一團糟不說,還一副佔領者姿態,我忘了是蘇新還是誰的文章裡講,「內地」這個詞兒當年有一種傲視「當地」的語感,弄得臺灣人又矮人一頭了。隨後爆發了二二八起義及鎮壓。我在會議材料裡幾次讀到「心靈秘史」,這個提法非常好,我們要想了解臺灣同胞,就應該瞭解那段歷史對他們內心世界的影響或塑造。在言心言性方面,文學藝術真是事半功倍:社會科學又是變數分析又是回歸分析,忙活老半天還不一定說到點兒上;而藝術家直指人心,羅大佑有首歌的歌名叫「亞細亞的孤兒」,幾個字就道盡了臺灣同胞漂泊的經歷和糾結的身份。

呂赫若(1914~1951)
呂赫若生於臺中地主之家,就讀臺中師範時開始閱讀馬克思主義書籍;1935年在日本《文學評論》發表第一篇日文小說《牛車》;後留學東京學習聲樂、戲劇。1942年5月回臺加入《臺灣文學》雜誌編輯,成為日據末期最重要的臺灣作家之一。 「光復」後呂赫若曾加入蘇新主編的《人民導報》任記者,開始練習用中文寫小說;「二.二八事件」後,以開辦印刷廠印音樂教材為掩護,投入中共在臺組織的地下工作,直至1950年傳聞被毒蛇所咬,死於臺北汐止山上的「鹿窟武裝基地」。呂赫若和他的夥們——出生於20世紀初、接受殖民地現代教育、但在1920年代末30年代初普遍受到中國大陸和日本的左翼思潮啟蒙、影響的臺灣作家們——作為殖民地第二代知識份子,也是臺灣「殖民地下的現代化」命運的思考者和承擔者。在他們經歷的殖民地歷史階段,民族運動已經從組織文化協會、政黨、學運、農運等政治抗爭向文學藝術陣地轉移;不知覺間變得「文化交雜」的生活方式和將「民族身份」問題推到絕地的戰爭,一直在對他們提出挑戰。

瞭解臺灣人心的工作不但重要,還很急迫。大家在這裡又是「單元」又是「圓桌」,又是「三十分鐘發言」又是「二十分鐘回應」,對臺灣左翼文藝的前世今生做了深入細緻紮實嚴謹的研究。可這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圈子,大環境並不是這樣,看看山呼海嘯的帝吧、飯圈和五毛小粉紅吧,他們可沒覺著有理解臺灣同胞的絲毫必要。臺灣同胞在他們眼裡頂多就是未來的俘虜,俘虜編上號挖溝修路就行了,誰還操心他的心靈不心靈、秘史不秘史!能說出「要島不要人,留下周杰倫」、「收復臺灣省、輪姦蔡英文」的那種嘴後面,別說同情心惻隱心了,會是一顆起碼的「人心」嗎? 國家民族利益一直是我思想情感的基本支點之一,我也很厭惡八、九十年代那些改換門庭未遂、看祖國山也不對水也不對身體發膚全不對的勢利眼,並曾寄希望於人格更健全、抱負更正大的一代新人到來。誰承想來的凈是這麼一灘東西,前後掉了個個兒,勢利眼還是勢利眼。這些勢利眼大多蹲在北京的金山下而不是站在北京的金山上,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們居高臨下,笑看全世界窮B醜態百出,就像是欣賞德雲社相聲不是蹭票也是站票。外國人他們就是真想收拾也夠不著,省出的馬力正好多收拾一些同胞。他們像找工作一樣找「漢奸」,像投遞簡歷一樣舉報「賣國」行為。原本有一定道理的「正能量」已經烏煙瘴氣到令人浩嘆的地步,因為它已經在一定程度上綁架了政策法規,被他們盯住、圍住的男女不是被下崗,就是被送進精神病院,數量雖然遠不及幾十年前,但也足以撕碎健康的言論環境,速凍文化的生機和社會的活力。黨中央一再強調要避免犯顛覆性錯誤,而臺海關係一旦處理失當、演成血光大禍,不是沒有可能讓我們幾十年櫛風沐雨、艱難玉成的大業毀於一旦。關心臺灣問題並求得一個妥善的解決,不光是出於對臺灣同胞的同情理解,也是為了大陸的自身利益及中華民族的整體及長遠利益。不能任由那些人鑼鼓喧天地把中國往溝里帶,起碼也要提個醒吧。

記得前年開會(按:2019年第三次深耕工作坊「兩岸視野下的人文研究」)的時候,賀照田提出了一個問題:大陸還能向臺灣學習什麼?賀照田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意義,因為以今天大陸民眾和精英的普遍心態,這已經不成其為問題了,或者是一個過期的問題,跟上世紀七幾年太行山裡老農問小日本打跑沒有一樣可笑。 所以我覺得,我們既需要瞭解臺灣,還需要反省大陸,盤點一下我們自己的心靈史。1980、90年代大陸改革開放,那時的精英大眾都把西方當師父,四小龍不算師叔也算師兄,臺灣的周身是放光的。對岸隨便過來個什麼人,都有「大師」「巨富」的高度嫌疑。我只認識一位小號的臺灣「大師」,不過看著他被眾人簇擁著四處指點江山、啟蒙解惑,覺著應該配上《毛主席走遍祖國大地》的音樂才對。記得陳立夫當時說只要大陸改行三民主義,就可以打一百億美元過來。這個傳言的真實性雖然待考,但它反映的當年臺灣在大陸人心目的崇高地位,卻一點兒假都沒摻。近一二十年大陸經濟上快速崛起,超英超法超德超日就跟錄像機快進似的,感覺頭天臨睡還在求財神爺多多關注,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就是財神爺了。一百億算什麼呀,幾個貪官一加還有富餘呢!大陸幾十年向錢看可真沒白看,看成了一種普遍的世界觀和認識論:有錢什麼都有,差錢免開尊口。臺灣人均錢雖然不少,但總量跟大陸越差越多。差錢就別當家教了,難道讓我跟你學如何不景氣、如何窮途末路不成?記得有回網上貼出國民黨黨大會代表還是中全會委員集體用餐的照片,一行行桌子、一溜溜椅子、一人一份盒飯比我們高校的學生食堂都不如,真能把天朝盛宴上的賓客樂出百十種自信來。總之,近些年對於臺灣的認識,大陸很多人一個箭步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從前看師父師兄渾身都是寶,如今再看前師父前師兄就一無是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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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民眾迎接基隆登陸的國軍
1945年10月15日《臺灣新報》頭版頭條刊登消息:「全省待望之中國軍隊,今天將登陸於基隆。」臺灣民眾聞訊蜂擁至基隆碼頭迎接。

這樣的認識肯定不符合人情事理。兩岸在方方面面各有利弊短長。諸如海峽那邊議會皮鞋亂飛、這邊傳達領導指示不過夜,我因缺少比較政治學訓練無從評價。倒是平日電視相親節目沒少看,或許可以從這個角度來談點體會。這些相親節目的參與者主要是大陸的,但有時也有臺灣以及世界其他地方的。我一直覺著,通過場上擇偶窺測一代人的心性價值觀,要比閱讀社論、分析學習強國答題要直接而可靠得多。我多年看下來得到的大概印象是,大陸的青年及家長較之於臺灣的顯得更自私、更勢利、平等意識也更差,趕著高富帥績優股潛力股上場,說得誇張點兒,親友團都快急成綁匪了。而臺灣有個姑娘,踏踏實實大大方方地當著一名搬運工,言談話語中並沒有流露出多少社會的歧視。還有一位臺灣女孩在上海創業,開了幾個服裝店,後來跟男友分手時都送給了對方,感覺特別善良、為他人著想。如果我們順藤摸瓜,我想是能夠在文化、教育、制度等方面找到原因的。當然了,她們有多大的代表性我說不好,也許在臺灣就是異類,因為走投無路才流竄到大陸尋找知音。寶島我一趟沒去過,小賀、小李他們跟臺灣同胞有密切的接觸及深入的了解,他們才有發言權。但不管怎麼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是天下至理。 我想臺灣在一些方面比我們先走兩步,如建立市場經濟;在另一些方面比我們晚走兩步,如革除舊習或傳統倫理。因此他們確有一些值得我們參考的特點,當然特點而已,用對了是優點,用不對就是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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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全體同仁歡迎朱家驊教育部長視察
為讓「光復」後的臺灣同胞在短時間內迅速「說國語、通國文、懂國史」(陳儀語),陳儀聘魏建功任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主任委員,負責「語言光復運動」。 前排右二為朱家驊,右三為魏建功。1948.1.16

兩岸由於種種原因「分斷」了多年,這當然是壞事,但也不妨是好事。「好事」中包括了一種難得的機會,就是對兩岸進行方方面面的比較研究。兩岸都是龍的傳人,說一樣的話,吃一樣的飯,有諸多一樣,後來又出現一些不一樣,這就為比較研究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你像中國跟格陵蘭,除了無毛直立,哪兒哪兒都不一樣,得從哪兒比起呀?與臺灣的比較可以為我們提供更有參考價值的經驗及教訓。我在2019年的會上也聊過這個問題:咱們這邊搞特區試驗區為改革摸索規律、標記覆轍,是非常必要的。但一些負責同志或急了或慢了或多了或少了,難免犯錯誤,對國家是損失,對個人也是遺憾。如果把現在的臺灣當成試驗區,錯誤由蔡英文、朱立倫他們去犯,我們站在一邊只管比較異同、總結得失、白白收穫經驗教訓,豈不是很完美嗎?不過研究比較的工作,小李小賀你們真得抓點緊,哪天李教授金教授率登陸艇空降兵過去,「四個意識」「七個堅持」全覆蓋、哪兒哪兒都一樣,您還比較啥呀。

我們這個會議,準確地說,討論的是臺灣左翼文學。對此我有一點疑惑:幹嘛非得是「左翼」,其他翼難道不需要研究嗎?就瞭解臺灣人心而言,臺灣文藝的各個方面都是寶貴的觀測點。左翼有獨到之處,但也有不到之處。我不清楚羅大佑算哪翼,但我前面提到他那首〈亞細亞的孤兒〉,真就能揭開臺灣的「心靈秘史」。左翼為下層民眾的立場當然應該堅持,但認識上沒必要畫地自限。而且,扯遠一點兒,「翼」了「派」了「主義」了淪為資源的圈子、利益的山頭,這些年見多了。我以前感慨過中國的一些思想流派,在一定程度上已墮落成了幫派,既不真地代表工農大眾,也沒真地代表「資產階級」,代表們淨忙自己那點事兒了。類似的異化過程在社會生活中非常普遍,因此也特別需要警惕。我們這個群體當然不是這樣,是也就沒必要警惕了。順便再提醒一點,我們認同臺灣的左翼,是站在我們的平民大眾立場,認同他們的平民大眾立場——反過來也應一樣。但人類是使用符號的動物,認識是劃等號的過程,「月亮」這個語言符號等於天上那輪亮晶晶的星體,是沒有問題的,但有些符號跟所指代的實體未必是一回事,而且符號還不止一個,而是層層轉包,時態什麼的還要亂上添亂。往往一件東西等於來等於去,結果等於很不相干甚至完全相反的另一件東西。我的意思,想必大家都能明白。總之,希望不要因為一些符號如赤旗、口紅、意識形態族譜、「後殖民主義」等的緣故,就把陳映真等於到周主席小平那堆兒裡去。在那堆依草附木、仗勢欺人的「想像秦皇漢武」眼裡,無論臺灣People,還是大陸People,都僅僅是個p。

以上純屬務虛,很慚愧各位的發言讓我收穫了這麼多實實在在的知識而我卻不能稍有回報。 那我最後也努努力,向季先生提出或請教一個問題。季先生文章(按:工作坊第一場季平報告《光復初期中共地下黨與臺灣左翼的遇合》)裡談到1946年底,新中國劇社在「中共上海文委」的安排下到臺灣演出《鄭成功》《桃花扇》《雷雨》等戲劇。對此我有一點疑惑。首先,牽線的個人也許有中共黨員的身份,但這次活動未必是中共組織的工作。但究竟是與否,我實在沒有更多的瞭解,只是平時流覽一些民國史料,覺得有些做地下工作的,尤其在上海那種地方,特別是在文化界,會有多重身份,是不同「人」的集合。 究竟是哪個「人」做了哪件事,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歐陽予倩應該是一般戲劇家吧,恐怕連(接近中共的)「民主人士」都算不上。再者,抗戰結束一年多,國共已經開打,中共那時的戰略視野也許並不包括臺灣,通過《桃花扇》《鄭成功》這類戲向臺灣觀眾宣傳愛國主義,也不會是中共宣傳工作的要點——那時候好像又強調階級鬥爭了。中共關注臺灣應在三大戰役進行得差不多、國民黨預備逃臺的解放戰爭末期。至於宣傳上主打民族主義、愛國主義,那是很後來的事了。我讀季先生的文章受益多多,請教這麼個小問題,也不知道能不能添列「學術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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