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ain BROSSAt │ 「島嶼狂熱」的美麗

【編按】這是法國學者Alain Brossat於成功大學擔任玉山學者的演講主題之一,這篇文章以「島嶼」為「概念」,「島嶼」在一種既孤立又連結大陸及海洋的特性下,一方面處在自身之內的泡泡幻影,卻同時又是世界串聯的節點,這形成了「島嶼」因為海洋來延伸的主權狀態以及封閉的群體性,構成了當中的矛盾及問題。本文感謝Alain Brossat授權。圖取自維基百科「台灣」條目。

以整體來談論「島嶼」是相當冒險的,或者如果你願意的話,不要只是把島嶼當作一個地方,而是當作「一個概念」。這是因為島嶼有著如此豐富的多樣性,以至於我們似乎只能從考慮它們多重的符號下來談論它們:小島或是幾乎形成大陸的島、杳無人煙或人口稠密的島嶼、有著非常先進物質文明的或僅有野生動物居住的島嶼──人類學家的天堂……還有一些島嶼形成了群島,就像日本和東南亞,它們與這種群島結構密不可分,使它們與其他在海洋中央遠離一切島嶼有很大的區別……島嶼也存在另一種差異──並非所有島嶼都與海洋環境有關──在湖泊、河流上都有美麗而著名的島嶼……

這種差異,島嶼在地點和環境的極端多樣性,很容易使我們不敢試圖去尋找島嶼間的實質、共同特徵。島嶼有著各種類型和內涵,我們能從這種分散和異質的條件中得到的最佳特徵,就是試圖以分類學為它們帶來一些秩序──根據不同的標準或原則對島嶼進行分類:小和大,富與貧,好客或荒涼,那些有利於旅遊業的、不利於旅遊業的等等。

然而,既然我們身處臺灣,在一個也是文明島嶼、居住空間,以及政治實體(即便有爭議)之上,我想冒險試著去將一些重複出現的特徵,或堅持稱之為島嶼政權的這些劃出輪廓;一個會在生活型態、心智、對世界的覺知,還有跟不同環境的關係等部分找到詮釋的政權。在這些完全是假設和開放討論的反思中,結合了我多年來在這個島上所作的觀察,將其視為一種經常性的研究領域,從我對電影的研究工作還有各種閱讀中,島嶼的主題逐漸浮現──小說、電影,還有各種文章,哲學、報紙,還有人類學或民族誌研究……

我試著去理解島嶼之間的關係是如何運作的,島嶼是一個地點、地形和具孤立性的,孤立性是一種狀態,最後是孤立主義,這是一種心理或心智狀態……這些關係是動態和不斷變化的,它是一個被理解為「世界」的島嶼,在其周圍展開的完整組合──因為這確實是關於島嶼的第一個悖論:它既孤立(在拉丁語中,島嶼和孤立的詞源是不同的)又與其他相連接──從海上的角度來看,島嶼是中繼站、港口,讓人們可以從一個點移動到另一個點。從一開始,我們看到一個關於陸地與海洋、旱地與液化之間關係的反思正在形成,這是一個重要的反思,它把我們引向了政治的基礎和國家的起源,以及島嶼可以是某種策畫者。

島嶼連接了陸地和海洋,從大陸或從大陸的觀點來看,可以做的事情有根本上的不同。我們可以從這一點開始解構今日西方主流對於臺灣和中國論述所玩的合法反對遊戲:區分兩個政治實體的,並不是一個致力於民主而另一個相反,而是一個是島嶼一個是大陸。但是要做到這一點,人們必須非常認真地從理論上、概念上看待島嶼的主題,並從根本上思考與大陸相對的是什麼。

在這裡,我們必須稍微參考法學家和哲學家卡爾‧施密特(Carl Schmitt),他是一個我不想與之來往的人,因為他與納粹政權勾結,但對於任何思考領土與主權關係、國家關係以及政治權力的人來說,這是一個重要的參考。施密特提出,在大陸和海洋之間有一個主要的對立。大陸是可領土化的,海洋不是。以施密特的觀點來看,形成政治權力的第一個姿態,即國家憲法的形成,就是劃定一塊領土,以便佔領它。這就是著名的地球之律(nomos of the Earth)它包括使合法秩序的基礎成為法律的一部分,從而與在領土根植權力的活動密不可分。正如您現在看到的,這樣的操作在陸地上可行,但在海上無效。國家的政治和生活因此奠基於土地(大陸)之間的主要對立,因為它可以被佔有,而海洋無法,並且先驗地被定義為沒有人(而不是所有人──拉丁語為res nullius)的利益(佔有)。

如果我們拘泥於這種二元對立遊戲,那我們就會看到,島嶼處於一個模稜兩可的位置,很可能使它成為所有爭端和訴訟的對象:從它被海洋環繞的事實來看,它完全屬於這個水元素。如果提到群島,如琉球群島,巽他群島等,這種情況尤其明顯:這些島嶼在海洋作為主要元素的整體空間中是一個中繼點;從人文地理學的角度來看,這可以解釋為使這個空間繁榮的是島嶼間的海上貿易,而居住在其中的人物主要是航海者、水手、商人、海盜,及海上王國等。

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島嶼無論大小,仍然是一塊堅實的土地,因此仍具有領土和佔有的性質。但是,因為它屬於大海,可以這麼說。因此,與這樣一個島嶼的主權或依附有關的爭端的頻繁和強烈程度,使得島嶼與大陸之間的關係顯現出來:臺灣是中國大陸政權一點都不能少的那部分,或者一個獨特的海洋政治實體?科西嘉,以及散落在馬丁尼克、瓜達洛普、留尼旺、馬約特、新喀里多尼亞、聖皮埃與密克隆群島的法國殖民帝國餘燼……──這些微型島嶼對全球和主權實體「法國」來說,有多大程度上是「法國」的組成要素?這個問題將會持續開放和爭議不斷,證據是這些島嶼將會繼續堅持獨立或是發起自治運動。

島嶼對一個更大、更強力的政治實體之依附(通常會是對於大陸國家,但並不一定如此,如:日本,印尼等)從來就無法不證自明──從與我們相去不遠的沖繩問題、波多黎各,到更確切的福克蘭群島。無論是兩個民族國家,或是在歐洲殖民主義的黃金時代兩個帝國爭奪一個島嶼,又或者是島民宣稱他們從大陸國家的政治實體中獨立出來──島嶼仍然是全球秩序中的一根刺,這些秩序奠基於世界是遭大國(無論是帝國,殖民母國還是民族國家)的瓜分之下。島嶼沒辦法融入這些分配和瓜分的框架。大陸強權在這些島嶼的主權問題上發生衝突──美國與西班牙在19世紀末爭奪古巴,英國與阿根廷在20世紀末互相角力福克蘭群島,例子可以繼續列下去。當一個島嶼有兩個相斥的名字時,圍繞在該島的爭端就變得更明目張膽:英國稱為福克蘭群島,阿根廷稱為馬爾維納斯群島;日本稱作尖閣諸島,中國稱為釣魚島,而臺灣也是如此……

以陸地環境來說,島嶼在封閉的程度上是與大陸相對立的。大陸政治實體,無論它是什麼,即使它是由天然屏障(山脈、河流)劃出領土與邊界,基本上它仍是開放的,你甚至可以透過橫跨山隘、穿越森林、沿著河流等方式來擺脫它、逃離它。然而今天在臺灣,如果你被全國通緝,你在逃脫過程中會不斷遇到的障礙就是大海,對地球人來說,這是一片無法通行的水體。島嶼封閉的這個特徵,再一次地無論大小──即使是巨大的澳洲也呈現出這一特徵,這也是英國將罪犯驅逐到那裡的原因──在本質上是矛盾的。即便是人煙稀少的島嶼,它也產生了我所稱的群體效應:島民們並不像在大陸上只是簡單形成一個社會,他們總是朝向群體集中,彼此認同所有特定的特徵,不論細微或明顯,有一種強烈的影響讓他們無論好壞都聯繫在一起。

身為島民是一種身份認同,這種認同很容易成為一種命運。這種情況的表現之一是,移居大陸的島民們會傾向於形成小群體,在那裡建立聯繫,並且分享特定的身份認同、民間傳說、相互支援,在某些情況下也會形成友好協會或黑手黨──法國的科西嘉黑手黨,紐約的西西里黑手黨,在上海或深圳做生意的臺灣人,也許也有類似的組織,這部份如果你知道的話請告訴我。

島民這種自發的群體主義特徵非常關鍵,因為它或多或少影響了島嶼的生活方式。有件事情一直讓我感觸很深,因為我是來自歐洲大陸的人,在原生文化下,不同社會種類的人之間隔閡很多而且很明顯;而在臺灣,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即使是彼此不認識的人(例如計程車司機和乘客)也可以很容易用和藹可親的語氣開始閒聊,這種閒聊在我的國家,我們會稱之為鄰居間的對話……對我來說,一切都發生得好像儘管這個島上仍存在非常糟糕的不公不義,但正因為它是一個島嶼、一個鄰居的社會、一種低強度的群體精神,使親切和輕鬆的閒聊是基於理解的社交能力,而不是懷疑或反感──微溫而不像我們在北方或歐洲大陸一樣冷漠(在這裡要與南歐區分開來)。

通常,這種以島民共同生活為特徵的群體,受到語言或習慣上的特殊主義的支持。我們在這裡感受到了這一點(即使我們不太熟悉這些語言),當人們在與不認識的人互動、從國語變成臺語時,說話的語調也會改變;同樣的特徵也出現在法語轉化成馬丁尼克、瓜達洛普或留尼旺這些島嶼使用的克里奧語(混合語)。還有一個是與慣習有關,其加入了大陸文化和島嶼文化之間的結構性對立遊戲。一般來說,島嶼是特殊主義的世界,有時候對於生活在大陸上的島民來說是一種恥辱──一種特有的口音,例如,法國的科西嘉口音,義大利的薩丁尼亞或西西里口音,或是臺灣的臺語或客語……

然而,如果島民的地位將這些共享它的人聚集在一起,產生不同強度的群體效應,那麼這種積極性就有了反面,其中包括各種負面特徵。一方面,這種情況會導致自我中心,它助長了所有人類群體的自然傾向,或多或少是緊密的,認為他們是「世界的中心」;在現代社會中,特別是依照民族國家體系所組成的,這種自我中心的傾向很常見;特別是顯現於民族國家與島嶼或群島條件相吻合的空間──例如日本。然而,從自我中心到孤立只有一步之遙(孤立(insulation)一詞源自拉丁文中的「島(insula)」)。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島嶼基本上被放置在這個雙重符號之下,其兩極處於緊張狀態──孤立和串聯;海洋被理解為同時使島嶼帶有分離與連結特性的因子。孤立的那一端「進入島民的腦中」,導致他們退縮到自己的物理和精神空間,好像他們是萬物的中心。

或者更精確一點,我們也許可以說,島民的情況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擺盪,其中佔主導地位的是開放,與其他更大的空間互相串聯,而另一個則是退縮自己至自戀般的自我中心。從當下本體論的觀點來看,對我們來說當下的問題當然是去瞭解臺灣今日的位置是什麼。

另一方面,當島嶼封閉採取像是經濟自立這類嚴厲的模式時,島嶼成為一個趨向於封閉的世界,幾乎沒有來自外部的闖入,緊密、密集、莫耳式的社區形式,正如Gilles Deleuze所說,佔了上風。個人主體陷入了一個緊密的關係網,以及暴露且有義務於他人和團體關係中的模式;個體別無選擇,群體生活將其條件強加到個人身上;群體籠罩人們、保護人們──但它同時剝奪了個人的所有自主權。群體生活決定了所有生活形式──這個特徵在原始社會組織中特別突出。有狩獵的時間、採集的時間,有儀式和祭典的時間等。在這種情況下,島嶼群體中不「遵守遊戲規則」的人,會譴責自己是個應當被放逐的惡棍,而不僅是被動地接受極刑。

在這些情況下,輪廓浮現出來了,不一定與島嶼有必然地連結,但島嶼是其中理想的主題,是可怕(或糟糕的)群體。什麼是可怕的群體?正是根據這個輪廓,人類群體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融合的整體,在這個群體中,組成它的每個成員都完全「暴露」在其他人面前,並受制於該群體的「律法」。使這個版本的群體被形容為「可怕」的是它完美的矛盾:一方面,當然,在這種狀態下,個體融在群體當中,可以找到權力、力量、安全感,以及保證,這些是在常見的情況下個體無法企及的,平常個體只是社會其中的一個原子,分離於、甚至孤立於其他人,面臨各種風險和巨大的危難。但是,另一方面,在這種群體的輪廓當中,個體是窒息的,並且完全被群體生活綁架,這是一種以個體為代價的集體主義暴政。如果個體反叛,就會冒著生命危險;如果個體接受自己的處境,就會融進群體中,而不再是一個存在的個體。群體的美妙之處在於,在現代化之前的模式中,它是無頭的,當它有一個「領導者」時,正如法國人類學家皮耶‧克拉斯特(Pierre Clastres)所闡釋的那樣,這個領導者幾乎缺乏任何實質的權力──它是在墮落的現代,極權主義或專制的形式,群體(但它仍然算是群體嗎?)有一個領導者、一位領袖、一位元首…但是這種美妙之處的另一面是,個體被永久地置於群體的直接影響之下──群體就是法則,規範著一切行為……

可怕的群體實際上是狂熱的群體,它實現了群體的潛力,揭示了群體的黑暗面,正如喬治‧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法國哲學家)所說的被詛咒的部分。個體性不斷受到威脅,不得不融入由同質性和緊密性所組成的共同體;堅持表現出差異的主體,他的古怪會受到威脅,成為驅逐或犧牲的對象,這些都是打著群體凝聚力的名義來捍衛其完整性。這並不是非常動聽,你可以在今日的臺灣清楚地聽到這些,在這裡作為一個島嶼─群體,目標是在唯一的符號下進行同質化,在獵巫的氛圍中,會出現「第五縱隊(秘密地支持敵方)」、「臥底」、「破壞者」、「外國特務」這樣的聲音等──新麥卡錫主義中臺灣版本的可怕群體。

另一方面,正如我所說,永遠壓在島嶼命運上的有害誘惑是孤立,在經濟自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不可能的一個脈絡下情況下,退縮到自己精神上自給自足的傾向。由於各種原因,當島嶼和其周圍環境的關係陷入危機時,泡泡的誘惑隨即出現:自我中心、村落心態的反動,在法語中稱為「鐘樓精神」,或義大利語中的「campanilismo(狹隘主義/鄉土觀念)。在這種配置下,島嶼不再是一個十字路口、一個交會點,或者一個大流通空間中的中繼站,其中海洋是主要環境,它變成了一個堡壘、一個精神洞穴。關於這一部分有兩點說明。

首先,對泡泡封閉環境的追求是一種幻影,它使我們的當下躁動不安。這是因為在我們生活中那些加乘的威脅、風險和危險,是當今最共同的事情──戰爭、環境、氣候,和健康風險等。泡泡,試圖為那些想要退縮到泡泡的人提供一種虛幻的安全感和免疫,正在成倍增加:購物中心、封閉型社區、休旅車、受各種通行密碼保護的地方──當然還有未來的反原子彈堡壘;在普遍不安全感的脈絡下,使我們居住的島嶼成為精神和存在的泡泡,這般的誘惑很強烈。但這完全是基於不實的虛幻──島嶼的主要特徵,除非它遠離一切、受到無法通行的海洋屏障的保護(這是非常罕見的),否則它是開放和暴露的。你不一定能像進到磨坊那樣進入島嶼(法文俚語:在一個開放的空間),但相反地,島嶼幾乎不可能變成封閉型社區、排除萬難關閉所有道路;被剝奪一切的移民,日復一日地進入英國,躲在裝滿貨物的卡車裡,冒著生命危險乘坐小船……

第二點是,在當前新冷戰的情況下,且由於烏克蘭事件,愈來愈不冷,臺灣是塊敏感的感光板,特別暴露在退縮至孤立的誘惑之下──但其形式對我而言特別虛幻。這個問題在學術場域中特別敏感,我會坦白告訴你我對它的看法,而不是打迷糊仗,即使我們可能因為這個話題開始進行對立的辯論──文明的辯論不會傷害任何人。

由於一些與任何一種歷史死亡無關、而與國家領導人和菁英的戰略、政治選擇有關的原因,中國大陸在過去幾年中逐漸被公眾輿論視為一個壞東西;這個機制的影響是產出,包括在教學和研究領域,由於「去中」以及不再投入「中國」主題的影響,臺灣與中國大陸的學術交流幾乎消失,以及自動將利益和投資中心以非常孤立的形式撤回臺灣「村落」。我記得十年前在交通大學工作時,我所在研究機構的所長藉由邀請一位南京著名機構的馬克思專家來展示她的開放,該專家專門研究正統馬克思主義;今天,在同一個地方,中國大陸已經成為一個空白主題,他們對於性別議題和原住民議題更感興趣,更偏好臺灣─臺灣脈絡…在我看來,這個轉捩點幾乎重複出現在島上校園的任何地方。

然而,在這樣的盲點之中,中國大陸世界中相關的知識,是無法在西方文化和學術「殿堂」中找到相對應的補償:人們不能像在政治或商業策略那樣,在文化、研究、教學領域中僅選擇某一方。在社會科學、人文科學,和文化研究,在臺灣的大學中是弱勢學科(與硬科學、應用科學、科技類相比),而這些是構成西方學術專業的基礎和知識體系,從根本上多少仍是徹底的其他領域,遙遠,難以接觸到語言的問題等。這些東西無法像商品或軍備一樣進出口。讓歐洲的哲學旅行到臺灣需要無限的時間,遇到各式各樣的障礙,需要雙方無限的善意和動力──我知道我在說什麼,這就是我在這裡的工作。

這不是「比較慢」的問題,我們必須在這裡先禁止任何文化主義的假設,這是特定的歷史政治配置下互動結構的問題:在一個敦促著要背棄中國大陸的脈絡下,尤其現在沒有資源可以轉向另一個更大的後方、偉大的「另類」文化空間──西方,大學能做些什麼?再一次地,購買外國軍事裝備比在臺灣的國立大學創立好的哲學系或社會學系更容易。

臺灣的文化和大學在此處的風險是,在它不再與其他主要文化和學術空間保持任何有機聯繫的情況下,藉由孤立自己來村落化自己──與大陸華人世界越來越遠,而不是更接近西方世界;臺灣的學術文化和知識,因此面臨著陷入日益擴大、這兩個世界彼此分隔的鴻溝的風險之中。

誘惑在這些非常特殊的條件下來說,是島嶼的「分岔」,更精確一點:退縮至村落─島嶼文化,這種退縮顯然不是整體的,而是一種偏好,但無論如何,它被籠罩在令人費解的遠離當中,包括遠離被理解為歷史、文化、政治、學術,甚至語言「世界」的大陸空間;這必然假設有其他投資、其他利益中心、其他資格、其他身份認同的問題模式被取代──在這些努力將一直被當下沉重而瑣碎的地緣戰略現實所過度決定的脈絡中:它顯然是在美國大傘的陰影下發生所謂「臺灣認同」的重新部署

在任何情況下,對身份起源和純粹的瘋狂追求都是錯誤的途徑,這只會對那些提出不良和考慮不周的問題提供錯誤答案。這個一般論述對島嶼身份問題特別能成立。這是因為,在島嶼的脈絡下,身份標記和其所連結的東西密不可分,而不是那些構成的核心、晶體、本質、物質等東西。在一個孤島的脈絡下,身份問題時常呈現他們在多重、關係的符號之下──而不是在密實的核心(莫耳角度)和起源的符號下。

在今天臺灣的脈絡中,一方面堅持臺灣身份的複合和多元特徵,即分子角度,是不太合理的(或者更確切地說,這是基於推理的基本錯誤),但立即發現那裡有一個爭議,即抵制這種身份形式到另一種形式的身份──中國大陸──在莫耳角度下。從哲學的角度來看,用莫耳的方式來看待分子,是主要的不一致。

一般而言,對起源的熱忱,是起源被想像成一種獨特而緻密的寶藏,而身份則是被定義為所有與他人的差異,且是一種榮耀,以及換湯不換藥的自戀(「自我」的認同主義──注意這裡所說的自我和自私之間的關係)──對於起源和身份認同的這兩種癡迷,齊頭並進。但是在我看來,在島嶼和孤島的脈絡下,他們選定了最糟糕的部分;特別是在由互聯網組成的當代世界中,自給自足只能是一種虛幻的想像。島民的退縮至身分認同,只能在幻想中繁茂,也就是說,在忽視依賴權力和因素的真實條件的情況下,其有效性將會不斷被否認:這就是法國科西嘉獨立或強硬身份主義如何在強烈依賴所有建設(行政、經濟、金融,使這個島嶼成為一個受保護的領土,並受益於實質利益)的陰影下繁盛;在臺灣,分裂主義和主權有其主人──以「朋友」之名偽裝成盟友。

在島嶼問題上有趣的一點是,無論是作為反思、歷史的對象,還是「夢想機器」,烏托邦和異托邦的主題不斷交織在一起──它是一個真實的地點,但它也總是透過註定逃向海洋,以及刺激想像及白日夢,而太過氾濫並阻撓我們領土化島嶼的努力。這就是為什麼電影偏愛島嶼的原因之一:事實上,在電影中,島嶼總是一個明確、真實的地方,也就是電影拍攝的地點,然而同時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東西──被發明、重建、想像的地方,一個悲劇、喜劇、傳說、戲劇、戰爭的場景,一個愛情故事、一則寓言、一座烏托邦、一座反烏托邦……作為拍攝電影的真實地點之島嶼,以及作為劇情發生的虛構地點之島嶼,無窮無盡地結合和分離:一個擁有美麗的沙灘、棕櫚樹、蓊鬱的植被、多樣化物種和當地人的熱帶島嶼,可以任意地作為最歡快的烏托邦以及最闇黑的反烏托邦的框架──但它將永遠在現實與想像之間的遊戲下,刺激了島嶼作為其他空間的特定狀況──作為異托邦。

在我看來,要用兩句話來完結的話,便是如果我們採用世界島嶼的觀點,我們今天就被放在一個十字路口的位置:要麼我們將島嶼視為天意空間,在這裡可以完成孤立的過程,退縮到充滿保護和免疫的泡泡裡──島嶼作為一個範疇,因此成為一個已完全封閉為目標的生活空間。然而即便是對現狀(歷史、經濟、政治、軍事、地緣戰略等)進行非常粗略的檢驗,也足以讓我們相信,這種誘惑完全是虛幻的——島嶼,無論它是什麼,無論它的大小和位置如何,都無法成為一個掩護或一個生態箱,一個封閉、毫無破綻的生活空間。它到處「漏水」,無論好壞,這就是它呼吸的條件。

而另一條出路,就是將島嶼作為一個十字路口,一個大熔爐,一個匯聚和交換的地點,一個中繼站──透過「地點(location)」這個稱謂,它將被放置在多重符號之下,並恰好位於兩個同時對立又互補的環境──陸地和海洋──的樞紐。在我看來,正是在這種條件下,島嶼是「一個王國」,既是單一、獨一無二的世界,又與所有其他世界相連,以特定方式涵蓋它們。

島嶼不應該被視為一個孤立的世界,而應該是一個縮影和折射點──同時也是一個吸引和排斥點:當我在這裡,有時候被「困」在島上這樣的感覺會纏住我、使我深陷其中──特別是無止盡的疫情加深了這種感受;但換個角度來說,當我在家、在歐洲大陸的盡頭,也就是內陸時,我想念這個島嶼,儘管它暴露在各種可能的危險之中,它總是保留著小生態圈的特徵,一個無論正確與否,人們都感覺受到保護、免受入侵的避風港──島嶼作為一個「家的單位」。

我用以下詩句總結,這些詩句出自於愛爾蘭裔英國作家勞倫斯‧杜雷爾(Lawrence Durrell)小說《對一位海上美女的遐想》(Reflections on a Marine Venus,1953年)的開頭,描述他回憶起服役於英國佔領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後的第二天,停留愛琴海的希臘羅得島:「有一天我發現了…島嶼狂熱是一種尚未被西方科學分類的疾病,但對那些被這種疾病折磨的人來說,它的症狀都是可被辨識的。有些人……發覺島嶼在某種程度上是讓人無法抗拒的。光是知道自己身在島上、在一個被大海環抱的小世界中,就讓他們充滿了無可言喻的癡迷。這些「島嶼狂熱者」……是亞特蘭提斯人的後裔,並朝往消失的亞特蘭提斯,這些島嶼的存在照料了他們所有的秘密慾望……」

我在這些字句中完全看見自己,也正因為我作為「島嶼狂熱」,而來向你傳達這些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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