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道遠 │ 一次教訓:寒春對民主管理的反思

【編按】寒春(瓊.辛頓,Joan Hinton,1921年10月20日—2010年6月8日)共產主義革命者、國際主義戰士。寒春是美國二戰曼哈頓計劃中少數的女科學家之一,但帝國主義的戰爭粉碎了她搞核物理的夢想。為了尋找出路,1948年她來到中國,1949年到達延安,此後餘生都奉獻給了中國的農業現代化,並把科研融入了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建設中去。

本文源自寒春寫於1958年的文章《一次教訓》。奶站出現質量事故,一整罐牛奶變質,寒春一心要把工作做好,嚴厲批評了下屬工人,但遭遇了下屬的激烈反抗。在奶工和場長的幫助下,寒春認識到自己的工作方法存在缺陷,改變了處理專家和工人矛盾的方式,此後奶場工作有了很大的改進和提高。後來,農場突降暴雨,包括寒春在內的全體農場職工奮戰在抗洪的第一線,保住了大堤,同時也保證了牛奶準時運送到城市。對牛奶變質負有主要責任的老李和老張,在抗洪救災的過程中奮不顧身,給寒春以極大的震撼。通過這兩件事,寒春真正感受到「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這句話的深刻含義。雖然犯了錯誤,但接受批評和吸取教訓的過程卻使她對工人及工人的工作方式有了新的認識。

社會主義革命,要顛覆的不光是之前的所有制,還伴隨著政治上的革命,就是社會主義民主。全新的民主制度的探索充滿著激烈的對抗——從基層看,核心是民主管理問題,即權威(技術專家、管理專家、官員)和普通勞動群眾的矛盾衝突,如何在組織框架內解決,這和資本主義社會處理勞資矛盾的方式有本質的不同。而發生在寒春身上的這兩件事,既是教訓,也是領悟。即便在當今社會也能為我們帶來深刻的啟示。

本文轉載自「人民食物主權」,原收錄於周道遠著Silage Choppers and Snake Spirits(《踏遍青山人未老》)的第二十五章和第二十七章。

一大早電話就響起來,我知道除了牛奶變質外,不會有什麼別的事。我不情願地從床上爬起來,不過起床了就還好。清晨是炎熱的八月裡僅有的涼爽時刻,空氣清新而清爽。

我走到電話間,拿起電話。電話里傳來輕微的嗡嗡聲。只有長途電話才會出現這種嗡嗡聲,這一定是城裡打來的。

「餵?」我在電話裡問。

「老寒,我是奶站。」嗡嗡聲里傳來一個聲音。「今早一些牛奶壞了,總量我們還不清楚。人們不斷給我們打電話,還帶著壞牛奶來我們這裡。我們還聽到有嬰兒在電話裡哭泣。她的父母問,’她的牛奶在哪裡?’看起來59號罐出了問題。你能聽見嗎?」裡面的聲音問道。

「你是說59號罐?」我喊道。

「沒錯。59號罐。整整一罐,有91斤。它們是上午還是下午的牛奶,今天的收據上又沒有標註,我們搞不清楚。」

「謝謝你通知我們這些。我來查吧。」說完我就掛掉了電話。

又是老李。真是榆木腦袋。做什麼事都要留個尾巴。這應該是我第十次告訴他怎麼寫收據了,可是他又寫錯了。對這樣的工人,你能怎麼辦?也許這次我應該好好責備他,他才能記住。可是距我上次狠狠責備他才過了一周。他發誓他不會再寫錯了。能怎麼辦呢?他老了,記不住,你沒法因為這個對他發火。但又不能因為老李沒記性就任憑牛奶變壞。真是讓人左右為難。

沒法睡回籠覺了,我決定出去轉轉。我先到了奶場,看了看59號罐的記錄。確實,它們是昨天上午的牛奶,昨天最早的一批,從西站運出的。但他們把它當作新鮮的牛奶,就因為那張愚蠢的收據。

現在什麼也做不了了。我還是去牛棚轉轉,看看奶牛吧。到那兒時,最後一罐牛奶正要運往奶房,牛棚裡正是餵牛的時候。排在隊伍第一位的是種群裡的母牛,1號牛。它是一頭巨大的且有著柔和的黑色眼睛的荷爾斯坦牛。它是一頭老奶牛,吃草料時總是比別的牛更耐心地等著。去年,它十周歲時,產奶16,600斤,創下了我們牛群的產奶記錄。這個記錄歸功於老楊。她像照顧自己孩子一樣照顧它。老楊飼養10頭牛,有時她簡直難以確定哪一頭才是她最喜歡的。

我站著看了一會餵養過程。一些工人把穀物扔給奶牛就像把穀物扔給機器一樣。但老楊不一樣。她走近每頭奶牛時,都和奶牛說話,根據不同場合需要,責備或者表揚它們。她問一頭牛為什麼沒能吃完飼料,又將另一頭牛稱作豬,因為它很快就把飼料吃光了。

「老寒。」老張把我叫到了奶房。

「看看這個濾布!又是西站的牛奶!」當我進來時,他指給我看一塊滿是凝結奶塊的干酪布,說道。

我聞了聞濾布,「奇怪,一點也不酸。找個杯子加熱,如果不再凝結,就沒事。也許這是一些得了乳腺炎的牛的奶灑在其它牛奶裡面了。」

「但乳腺炎奶不會結成這樣的塊。」老張說。老張把奶倒進杯子加熱。他把蒸氣管放到牛奶上,但是一直加熱到90℃,牛奶還是沒有凝固。

「一點也不酸,毫無疑問這是乳腺炎奶。」我說。

「但它不是乳腺炎奶,乳腺炎奶不像這樣。」老張堅持說。這時老楊從牛棚過來檢查她的早間牛奶生產情況。看到我們在專注地檢查杯子,便問道:「出什麼事了?」

「從西站來的乳腺炎奶,」我自信地回答。「只是……」

「但是它不是乳腺炎奶。它不可能是。」老張粗魯地打斷了我。

我的脾氣一下上來了。「老天,為什麼你總是這麼頑固?」我叫起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就是石頭也會磨光滑。有時候我好奇你腦子裡是什麼,你的腦子是什麼做的!」

老張壓住脾氣,瞪了我一眼,很快轉過頭,繼續巴氏消毒,再也不說一句話。

「他總是這樣。凡事我行我素,也不接受別人的批評。」我想。「我現在馬上去西站,找到那頭得乳腺炎的牛。這樣是否足夠說服他?」

當我到了西站時,他們告訴我,剛發現114號牛得了嚴重的乳腺炎。他們還在過濾布上找到一個洞,在檢查第一批次奶時沒有發現,當時天還是黑的。

「那麼,」我想,「這回讓他瞧瞧。」我往回走。

為了隔離,小牛的牛棚在兩個奶場之間。騎車經過時,我決定停下來看看小牛,順便和負責餵養小牛的兩個年輕姑娘聊幾句。

「還好你終於來了!」兩個年輕的姑娘一看到我就同時喊起來,「脫脂牛奶今天已經全部壞了。這可是今年頭一回。奇怪,整個牛奶凝固的像乾酪一樣,沒有東西留給小牛吃了。」

我的心沉了下來。又是牛奶,而且是星期天。嗯,我想我該結束這次小小的探訪。奶站、西站,還有這些小牛,屋漏偏逢連夜雨。但是我只是說:「嗯嗯,我馬上去查查。」然後再次騎車走了。

為了趕緊回去,我甩開主路,抄小路直接去奶房。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是脫脂奶?」我邊騎邊想。很快道路變得特別崎嶇不平。「這些推土機司機。」我罵了,「他們開過車的路,都沒法走了,連自行車都沒法騎了,履帶把路面挖成一塊一塊的,讓他們好好想想吧!」一路顛簸著,我再想了想。「但是脫脂奶是早晨的牛奶,中午餵的牛。問題出在哪裡呢?」前面的路越來越差。「那些不顧別人的傢伙,真是難以理解。他們開著推土機,把路搞成這樣。難道他們一定要把路弄成搓衣板才滿意?」我大聲叫喊起來。

我沿著泥路一路顛簸,各種想法在我的腦海裡顛來顛去,突然我想到了——這都是因為分離器。老李今天開始用新的分離器了。此前我們一直分離冷牛奶。但是這台新機器應該用溫奶,我打賭他沒有想過事後要冷卻它。真是漿糊腦袋——我沒法讓他明白要因時制宜。世界上沒有一項工作是不需要動一丁點兒腦筋的。對於這樣的人你能怎麼辦!

1957年寒春設計的熱交換牛奶冷卻設備

即使今年有了變質牛奶,老李依然不開竅。老張也弄灑了上百斤牛奶。也許我應該要求工會在黑板報上登一篇對他們足夠尖銳的批評,讓他們在整個農場面前丟丟臉。不,更好的辦法是,應該讓他們好好做嚴肅的自我批評。我決定明天開會。

下定決心後,我心裡輕鬆多了。但是即使這樣,我仍禁不住想,得找一個根本解決老李問題的方法。「他應該,」我想,「從這麼需要責任的工作崗位調離,他有疝氣,對他來說每天搬運上千斤奶也不安全。我會推薦他當一個守夜人。那是我能做的。但這又有問題了,他是技工,而守夜人不需要什麼技術,那麼他的收入會減少。現在他的家庭都已經很艱難了,他有5個孩子,妻子也沒有工作,守夜人的收入肯定不夠。也許我應該說服場長把他調為守夜人,但保留他現在的工資,這也是對他這幾年工作的一個認可。但顯然其他守夜人也會有想法。他們也會提醒領導他們也工作了很多年。按下葫蘆起來瓢,沒有十全十美的方案。我們得等等再看。」我暫時就想到這。

第二天,我叫兩個奶工來開會。為了讓他們能更容易接受我的想法,我決定也寫一份自我批評。當他們都坐到辦公室,我開始發言了。

我詳細說明了每罐奶是如何變質的。誰應當承擔責任,應當如何避免錯誤。然後,我講了很多我們應當怎麼消除我們舊有的思維方式和建立一個新的社會主義的想法,從中我們應認識到,我們不再是受剝削的工人,而是國家的主人,我們應當怎麼對自己的工作負責,就像我們對家庭負責一樣。我最後建議,我們都好好想想這個夏天發生的一切,並且每個人都寫一篇徹底的自我批評,以便從頭開始,看看到年底我們能否不再糟踐任何一丁點牛奶。

我完全被我的計劃感動了,但當我講完時,我驚訝地發現,周圍一片沉寂。我挨個看著他們的臉,只有沉默。

「嗯?」我最後問。但沒人說話。我的脾氣上來了。「也許你們認為幾百斤壞牛奶不值得批評?」

「幹嘛這樣說?給我們一個處分不就結了?」老張厲聲說,然後又不吭聲了。

「老李你怎麼看?」我問。

「嗯,」他說,「當然,我犯了錯誤,但是其他人呢。就拿昨天的小牛奶說吧。你說我沒有及時冷卻,是這樣的,但是說到小牛,當牛奶送到小牛那兒的時候,他們(餵小牛的工人)把它放在外面12個小時,沒有人說一句話。他們這個月甚至被選為模範工人。但是我們呢?不負責任的榆木腦袋。」他又陷入沉默,然後又說,「我會好好想,如果我想清楚了,我會寫一個檢討——明天告訴你。」

好個老李,不管我怎麼發脾氣,都沒看他回敬過。我猜這一定是常年磨練的結果。

時間到了,他倆走了出去,留下我一個人。又一次失敗。我沉思著:「如果就是我一個人幹活還容易些。居然還有人認為當領導很容易!對付這兩個工人,甚至比當場長管理整個農場還難。為什麼他們似乎不能把任何事情徹底做好——不是這裡出事,就是那裡出事,總把工作搞砸。」

幾天后,農場場長通知我說,將就今年變質牛奶問題召開一次專門會議。所有相關人員都參加,包括兩個奶工。會議兩天后召開,通知老李之後,我遇到老張。他正在工人宿舍休息。

「但是明天我請假了。」聽到這個消息時,他說,「我的表姐因病住院。她要做手術。她身邊沒有親戚。我得去照看她。」

「如果你需要,我們可以給你調休,但你得參加會議。」我堅定地回答。

「我的假日就是我的假日,我想幹啥就乾啥。而且,其他時間醫院也不接受探視。」他嚴厲地回答。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會,說:「我命令你明天參會。」然後走了出去。

我從來就沒有遇到過他真的不來開會這種情況。早上,我去逮他開會,但他妻子說他已經進城了。「嗯,他一定會在中午之前回來。」我決定不再考慮這事。

然而會議開始時,到處都沒有他的踪影。「他大概會遲到一會。」我想。但會議開始後,始終不見老張。「難道他成心不來開會?」我突然意識到他做了什麼。實際上,他一直是個不錯的、負責任的工人。就是有點刀子嘴。但是這次不一樣。這很嚴重。我不情願地在會上宣布了這個消息。

「他不僅僅是報廢了上百斤牛奶後不願意寫自我批評,而是很不負責任,甚至破壞勞動紀律,而且對抗領導要求,不參加會議。」我說。

每個人都被我的舉動震驚了。對一個好工人來說,這也太離譜了。他需要真正的懲罰。秘書在會議記錄上記下了老張故意缺席會議,並建議給他嚴厲處分。

我要求擱置事情兩週,希望老張能表明態度,並在冷靜下來後找到原因。一天,我問場長他是否願意幫助我和奶工一起開一次會議,看是不是能解決問題,讓老張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後,讓工人自己決定該受什麼處罰。場長高興地答應了;他自己對這件事也很感興趣。

1957年,草灘農場的奶牛場

下午開會,場長主持。

「今天很高興有這個機會和你們奶工見面。」他開場說。「我不覺得我今天只是和你們開會。你們的具體問題已經被眾多農場職工的各式各樣的問題淹沒了。我的想法是這樣,如果大家同意,每個人都說說心裡話,這樣我和大家都能更熟悉你們的工作和問題,你們每個人的具體問題是什麼,有什麼在困擾你們。特別要說的是,建議大家利用這個機會,如果對領導有任何建議或者意見,都可以提出。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抹不開面子。我們只有開誠佈公,才有機會搞清楚問題。自己有問題憋著不讓別人知道,只會妨礙我們解決問題。我們應該有這樣的信念,人多力量大。誰先說?」

長時間的沉默。「我想我們開會是為了解決老張的問題。」我有些躊躇。「——看上去是一個有意思的方法。也許老同志放下包袱先講,批評才會更容易些。」

終於,老張開口了。「很高興今天場長能來參加我們會議。」他慢條斯理地說。「我希望他以後能來的更勤些。我會說出我的心裡話。今年我在工作中犯了很大的錯誤。為了節約時間,我試圖一次搬運兩罐牛奶。從後面的牛棚搬運牛奶,我們得走很遠,我們不敢讓巴氏冷卻器長時間冷卻。我們倒班,很多時候我們都是一個人值班。我們把空罐子放在冷卻器下,然後沖向後面牛棚,路程很遠。我們有時會拿到牛奶,有時他們還沒有擠奶,我們只得等著。我們在心裡想像冷卻器下奶罐的樣子,我們想像在我們等著時,它已經滿了。有時我們不能等太久,趕緊空手回去換罐,這都得要時間。有兩個罐子要拿。反正那天我遲到了,鍋爐出了問題,巴氏消毒的蒸汽來晚了。當我到那裡時,兩個罐子都滿了。我要擠奶工和我一起運送罐子,他同意了——我們抬著兩個罐子,攏共有270斤奶。我很擔心冷卻器下面的罐子,想要快點走,可是腳步踉蹌,差點摔倒。我們抓著罐子,但是半罐牛奶已經灑在路上了,滿地一片白色。我錯了。我們不應當試圖一次運兩個罐子,我認為我應受到處分,請處分我吧。」他越說越快,似乎有很多話要說。

「我說的另一件事是開會的事。」他繼續說。「我沒有來,是因為我表姐生病了。她在輸液,除了我以外,她沒有別的親戚。她一個人生活,但是,」他猶豫了一下,「我可以來開會,我可以晚點到。但我沒到。為什麼?因為我火大,為什麼老寒總是對人大喊大叫。我知道我態度不好,我也發脾氣了。但我們對領導有更多期待。她不問我表姐病怎麼樣了,是什麼手術,只是說,’你明天必須來開會。’她對人就像對待機器,她一點也不真心關心我們。去年我告訴她,這裡有空的工人宿舍。我問她我們家能不能搬進去。當時我家住在四公里以外,我們全家都很不方便,但她不搭理我。幾天后,另一個工人搬進去了。她什麼都沒說。她自己家也住在瓦房裡。

「別人怎么生活她一點都不關心。她特別固執——覺得自己什麼都對。我們的工作不比農場的其他工作輕鬆,你必須每時每刻盯著工作,程序上一丁點錯誤,一整天的工作就白乾了。送來的牛奶必須馬上稱重記錄,小牛的奶必須馬上送出去,冷卻器必須裝滿牛奶,必須像老鷹一樣緊盯著巴氏消毒器的溫度。這裡有罐子,你得隨時準備好——得用脫氧粉末擦洗和沖刷,如果還沒有準備好,那麼在巴氏消毒機中更換牛奶時,有好幾分鐘會沒有罐子可供消毒。沒有罐子可供消毒意味著,沒有已消毒的罐子來灌裝冷卻器裡的牛奶,而沒有冷卻過的罐子裝牛奶會發生什麼?當奶罐溢出,而沒有任何罐子可以更換時,牛奶會在地板上灑得到處都是。

「嗯,要說我,工作時就得專心。可是,你全力以赴,老寒卻是滿不在乎。她這樣問過嗎:’你怎麼樣了呀?”有什麼困難?’沒有,她沒有問,她不會想這些。她忙著尋找工作中的錯誤。她到處挑刺,很快這裡就有各種問題:’為什麼你不記得把收據寫好?’或者,’你的工作服看起來更適合在豬場,而不是在奶牛場工作。你多久沒洗了?’然後毫不在意地走了,這就是她所說的領導工作。」

他有很多話要說,就像水壩決堤一樣。壓抑在心中思緒和感情突然釋放出來,傾瀉而出。開始我很驚奇,還有一點點被他的話傷著了——我是他說的這個樣子嗎?但是,關於那個空房子的事,我確實告訴過場長,他搞錯了。我也確實經常問他的工作情況。為什麼他如此誇大事實?但是,即便如此,除了想到我自己,我的頭腦中也開始了鬥爭。

我開始思考毛主席的教導:當一個人批評你,不要總想去找他說的有什麼錯的地方,要找對的地方。即使90%是錯的,也要仔細去找10%的正確部分。分析它,思考它,讓它成為你自己的一部分。只有這樣你才能進步。畢竟,他說的不全是錯的。主要關於我的很多意見,都是事實。其次,他在我的領導下感覺很懊惱。沒錯。多奇怪呀。我也在想我領導他這樣的人時有多懊惱。「我們對領導期待更多。」他這樣說,還有呢?哦,是的。「她對待人像機器。」我回憶起奶牛柔和的眼睛裡期待的眼光。有些工人像扔給機器一樣把飼料扔給牛,但老楊不一樣。那天早上我也這樣想。現在我自己也被人指責對待人像對待機器一樣。

「我覺得我今天說的有點過了。」我聽見老張總結說,「但是說出來就好受多了。我希望老寒不要見怪。總而言之,我想說的是,希望她今後能多注意下她的脾氣。」

「完了?」場長問。

「是的,」老張說,他的眼睛盯向桌子的一角,卻望著更遠處。「完了。」

長時間的沉默。

「老張說了心裡話。」場長柔和地說。「很好。說出我們的真心話,這是第一步。這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開誠佈公地把事情說出來——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把事情理清楚,去分析,去從我們的錯誤中學習。我們不害怕錯誤。這是我們學習的代價。我們害怕的是,付出了代價卻不學習。如果我們都說出我們的真實想法,我們就能一起工作,來分析我們的共同問題,我希望大家也都能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

一陣短暫的沉默。老李開始說了。他慢慢地、柔和地,像一位父親對他的兒子說話一樣,邊說邊想。儘管他不像老張那樣壞脾氣和刀子嘴,但是他的意思和老張一樣。他建議在暴雨中更多地關注住茅草屋宿舍的工人的居住條件。

「當一個人晚上回到家,看到他老婆孩子打著傘坐在炕上,用責難和懇求的眼神看著你,怎會不影響你的工作。那些屋頂早該修了。」然後,他指出了我的壞脾氣。

「最好不要為了乳腺炎奶而責怪老張,」他說,「要說服,教育,而不是對著他大喊大叫。實際上,老張做的很好。他克制住自己,沒有回擊老寒。」

當老李說話時,我忍不住地看著場長。他是個相當高大的人,大約45歲,有著稀疏頭髮和圓圓的臉。但他的眼睛最引人注意。這雙眼睛柔柔的、黑黑的,看上去隨時要笑。甚至當他坐在那裡嚴肅地思考問題時,一雙眼睛閃耀著光芒——那是什麼?是對生活美好的基本信念,和對人民與生俱來的愛。也許就是這樣。我想要猜測他在想什麼。他會如何總結會議?他會對老張說什麼?畢竟這是解決老張問題的會。行政會議紀要說應當給老張處分。時間快完了,但場長一直沒有說話。

很快老李講完了。場長清了清嗓子,記下一張便條,然後開始說話。他先講到了我。「當然,」我想,「他應該首先批評我,不然老張不會輕易接受他的批評。總是應該從領導開刀。」但是當他說著說著,我突然開始忘記了老張。我越來越感到我站在一個大長鏡前,就像別人看著我一樣。

「也許她的問題是,她認為她是唯一全心全意、真正投入工作的人。」他說著,「她唯一真正在意的事是,事情是否做對了。她沒有真正意識到別人也希望把事情做好。我們所有人都共同參與到革命中。基本上都希望盡力把事情做好。」「我們中沒有人想牛奶變質,和她一樣。因為這樣,她經常忽視別人積極的一面——他們已經克服的困難,反而認為工作應該做得更完美,並據此衡量別人的缺點。當然,看到我們工作中的錯誤,這是沒錯的。但是我們必須整體來看,現實來看,我們必須理解和肯定我們同事的努力。有了這個對成績的基本肯定,我們就可以共同努力,共同提高。這樣人們就不會感到沮喪和壓抑,而是感到興奮、鼓舞。我們有很多牛奶變質了,這是一件壞事。應當指出這一點,我們應當避免它再次發生。但是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這件事,我們應當認識到我們報廢了0.1%的牛奶,但經過我們手的牛奶還有99.9%沒有報廢。這是主要的,而這並不容易達到。」

對於老張,場長僅僅提到他那天該來開會,就再沒說別的,會議就結束了。

下午很晚了,我沿著我們小小排水渠岸邊散步,思考著那些批評我的話。下著小雨,冰涼的雨滴打在臉上,感覺很舒服,但頭腦卻一片混亂。我想,我已經工作得很好了,很盡職了。我努力推動工作前進,結果一頭撞在石牆上。突然世界倒了個個兒,我落在了谷底,這個石牆就是我自己。顯然,我一直生活在物的世界裡——奶牛、牛奶、科學和技術。但我忽視了整整另一個世界——人的世界。我把壞的牛奶只看作壞的牛奶,而工人們只是避免牛奶變壞的工具。我沒有自覺地認識到這一點:他們和我一樣都是人。

事實是,我實際上並不相信他們,這個事實,而不是其他,才是真正導致如此多牛奶變質的原因。那麼現在怎麼辦?現在我必須從頭再來。問題的關鍵並不是我脾氣壞,而是為什麼壞?脾氣是內心思想的外在表現。一個人不能決定:「我要改改脾氣。」這不起作用。我以前試過多次,但都不起作用。為什麼?因為我沒有從根子上改起。你必須改掉你對人、對生活的整個看法。你必須真正地相信,不僅相信抽象的人,還要相信真實的、生活著的、日常每天的人。抽像是從具體而來,沒有具體,就不可能有抽象。

腦子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想法,我坐在堤壩上,看著下面的小河。有一隻小魚正在逆流而上,三四隻胖胖的蝌蚪正懶洋洋地觸摸著水底綠色的青苔。

相信人民,理解事物的雙重性,就能夠看到每個人的積極面,這是我們需要努力學習的。不管科學、技術、生產,沒有人也就沒有他們。機器需要人製造,奶牛需要人擠奶和飼養。抽離了人,純粹的科學有何意義?「人」這個概念是從實際存在的現實的「人」中抽像出來,從千百萬在思考、行動、生活的個體,忙於日常生活中組成社會的男女中而來。每個個體都有他/她的脾氣,他/她的錯誤,他們自己的性格,都和其他人不同。但每個人都有他/她的頭腦、希望,熱情和創造一個更好世界的願望。沒有個體的「人」,就沒有「人」,沒有「人」,就只有原始的自然。

一月份過去了,沒有牛奶變質,二月也一樣。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七月依然如此。現在已是八月,還是沒有牛奶變質。

我又一次來到堤壩上,農場排水渠流淌出涓涓溪流,蝌蚪依偎著河邊的青泥。微微細雨彷若去年,冰涼的雨滴落在我臉上,使人舒心。我又一次糊塗了,為什麼會這樣?去年我如此努力地工作——卻只得到了變質的牛奶。今年我一樣地干活,但現在已經是八月了,一斤變質的牛奶也沒有!

雨越下越大了,足足下了一整夜。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像是為了這一刻而積蓄了力量,雨突然傾盆而下,持續了半個小時。無數彈珠大的雨滴射向地面,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繁密的銀色斜線,雨滴砸在地上,又四濺開來,目之所及,水汽瀰漫,就彷佛有一匹巨大的霧毯籠罩著大地。

「橋!」我聽見有人大喊。我跟著一個黑影向橋的方向奔去。儘管雨已經停了,我們到達時小河的水位依舊在快速上漲。河水甚至已經沒過了橋墩的頂端,堤壩的低矮處已經有水漫了出來,流到農場通往橋的小道上。我們眼看著這股細流越匯越大。更多的人趕過來,警鈴大作,呼喊聲連成一片。

「保住莊稼!保住橋!快拿麻袋!拿麻袋裝沙子!」

人們拿著鐵鍬從四面八方跑過來,不一會就聚起了一大幫。起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整個亂作一團。與此同時,水可不等人,一直在上漲。此時橋像一座水壩一樣,堵住了沖向它的水流,卻使得越來越多的水漫過堤壩,漫出來的涓涓細流已變成了一條小河。

隨著大家四散開來,各自忙碌,沒過多久,一座新的堤壩在眾人的努力下建了起來。新建的這段堤壩在橋靠農場的一側圍成了一個半圓形,總算把漫出來的水又擋回那邊的河道裡。此時,這股支流也漫過了我們的膝蓋,橋如同水中孤島一般露在水面上。

「車!」有人大喊。「對,對!快一點!車!」大家異口同聲,「快把車趕過去,晚了就來不及了。」如果橋垮了,車還留在這一邊,那就沒法往城裡運牛奶了。

很快,兩輛裝著糧食的騾車趕來了。我們把糧食卸下,連牽帶趕地想辦法讓空車過了橋。大夥又爭先恐後地沖向卸下的糧食,扛起糧袋運過橋。沒幾分鐘,四千磅重的糧食都又被好好地裝上了騾車,送上了路。

我們整個下午都忙著用沙袋在橋的兩邊構築堤壩。當夜幕降臨,水已經不再上漲時,橋依舊挺立著。它就像一座孤零零的小島,倔強又驕傲地佇立在那裡,嵌在湍急的河流中間。就在昨天,這湍急的河流還只是一條小溪,小蝌蚪們還在其中輕輕啃咬著岸邊的綠泥呢。

在決定了由大家輪流守夜之後,人群就散去了。此刻,在回家路上,我們才突然發現自己有多累,渾身衣服濕漉漉的,又冷又黏,貼在身上,手上起了許多水泡。天已經很黑了,我們在狹窄的堤壩小路上小心地走著,一路上沒有人吭聲,只有水流的聲音和草皮不時滑到水里濺出的悶響打破這種寂靜。我們走著,前面農場裡透著煤油燈亮光的窗子顯得越來越大,那些窗戶排成一排,立在那裡,那是生活區。右邊遠處的牛奶房忽然亮起一盞燈。那是老李和老張回去工作了。

第二天早上我一激靈醒了過來——睡過頭了。「牛奶!牛奶怎麼樣了?我們得把奶快點運到橋那邊去,運奶車馬上就要在那邊等著了。可怎麼才能運過去呢?一罐一罐地搬嗎?這裡可沒有留下一輛騾車。」我邊想邊穿上衣服往牛場跑,到那發現老李和老張已經先到了。我們的種牛「李逵」站在裝卸台上,被套上了車,在耐心地等著裝車呢。

「讓它靠勞動養活自己。」當我走近時,老張微笑著說。這頭大黑牛對此的回應僅僅是眨了一下惺忪的睡眼,換了條腿支撐自己。它以前從來沒拉過車,這讓我有點擔心。可是車裝好貨以後,它便若無其事地走了起來,貌似在說:「這還算重!」

我們聚集在橋邊的堤壩上。昨天漫堤衝出來的那條支流大概有一米深,將我們與橋阻隔開來。起初我們想讓「李逵」拉著車直接過去,但很快發現這明顯不可能。

「卸車!」有人喊到,「我們把牛奶搬過去!」

話音剛落,老張在內的三個工人一人扛起一罐牛奶開始過河。橋此時像個大壩,使它兩邊的水深差了大約兩米,因此水流格外湍急。他們緩緩走入水中,水沒過了他們的腰,他們身體擋住的水流形成了三個漩渦,如影子一般隨著他們移動。

突然間老張身體往下一沉。跟在他身後的兩個人抓住他奮力把他拉了起來,牛奶罐此時漂在河面上,隨著水流上下顛簸著。

「有坑!」他大喊,「就在下面!橋被沖壞了!」

聽了老張的話,另一個工人從岸上跳下,用一根長棍摸索著慢慢地趟到了坑的位置。他用棍子撐著自己,站在那裡,就像一個「人體浮標」,喊到:「快把剩下的牛奶搬過去!」

就這樣,經過大家艱苦的努力,22罐牛奶終於被運過了河,裝上了車。

我和老張留下來看守,其他人回去吃早餐。我們站在橋上,突然發現有小股河水淌進橋面。

「奇怪了,」我倆異口同聲道。四處檢查後,我們發現左側的沙袋堆中間有一個漏水的裂口。

「快!再來個沙袋堵上!」老張喊到。我們試圖把一個留在橋上但沒有使用的沙袋挪到左邊去,卻挪不動。裂口越來越大了。我們拼命地用手扒出來一些沙子,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搬剩下的沙袋,一寸寸地把沙袋拖向漏水的地方,但等我們到了那,更多的口子已經被水沖開了,我們環顧四周希望能找到其他辦法。

「沒用了,水還在漲!」我哭喊道。河水現在已經衝破幾處裂口,肆意地在橋面上流著。「快,趁現在還來得及,我們快到那邊去!」

我們從橋上跳到一旁溢出的支流裡,這裡的水流比剛開始更急了。我們互相攙扶著慢慢往前走。臨時堆壘的堤壩頂上有個沙袋開始鬆動,它以極緩慢的速度向外滑落。我們加快了腳步,我緊緊抓住老張的衣襟,而他還拽著岸上的一些草皮。就在這時,那個沙袋掉了下來,水從豁口處湧出,又沖開了旁邊的兩個沙袋,這些衝出來的水開始流向莊稼。我們想辦法爬上了堤壩,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往回跑。有人開始搖響警鈴,人們又拿著鐵鍬和麻袋圍攏過來。大約一小時後,洞被堵上了,堤壩也被加高了兩尺。但這一回水壓太大,橋頂不住了,它被水沖得一點點破裂、垮塌、最終塌方了。莊稼算是保住了,可是牛奶怎麼辦?明天的牛奶還得和往常一樣運出去呀。

「至少車都還在那邊,」有人說。「我們可以做條小船把牛奶運過去,」另一個人說。「怎麼做呢?」前者問道。「會有辦法的。」後者答道。

果然,到了晚上,船造出來了。這是一個面積約為7×9英尺的平筏,底部用繩子和竹竿固定著4個空汽油桶,上面綁著三塊床板。可是怎麼讓筏子在河裡往返呢?這裡的大多數人都沒學過游泳。當人群在靠近農田這一側的河岸邊走來走去,苦思冥想時,一個年輕人突然喊道:「把那根細繩給我!」他把繩子系在腰上,一頭扎進了湍急的河水中。不一會兒他從對岸冒出,騾車已經在那裡等著了。人們迅速將一根粗繩子系在細繩子的末端,那個年輕人把粗繩子拉到對岸,找東西緊緊拴住。繩子橫跨河面,被拴得緊緊的,筏子上有一個固定的滑輪套著它,人們可以拉兩端的繩子讓船在河裡行進。第二天拂曉時,牛奶像往常一樣順利運出去了。

1958年,草灘農場職工戰洪水

我問老李和老張做筏子的床板是哪裡來的,他們笑而不語。我覺得這事有些不對勁,跑到他們宿舍看了一眼,果然,他們都睡在地上。此時已經是發水後的第六天,城裡的人們甚至都沒有察覺到任何的不同,牛奶像往常一樣送達,病人和嬰兒都能喝到,幼兒園的小朋友在每天中午十一點也能像往常一樣喝到牛奶。

一天下午開工前,我看見老李獨自坐在堤壩上,望著河水若有所思。我在他旁邊坐下。過了一會兒他說:「我今年59歲了,有50年活在舊社會。那一年發大水,河堤垮了,當時我在外面乾活,等回到家……啥都沒了,全是水……我老婆和三個娃都……」

「可你現在不是有家了嗎?」我問。

「這是我第二個家,過了些年我又結婚了。但過去那些事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忘掉的。如果當時有人組織一下,大夥想點法子出點力,洪水也不至於那樣。那群強盜,把救濟款都揣在自己的腰包裡,只顧自己逃跑,哪管我們死活?」他陷入了沉默。不一會兒他說:「四點半了,我該去燒鍋爐了。」便起身朝奶場走去。

我就一個人坐在那裡,看見一隻體型嬌小,頂著烏黑冠子的白色水鳥貼著水面往上游飛去。它盤旋了一會兒,腦袋微微轉動,從一邊到另一邊搜尋著。突然,它扑棱著翅膀,猛然沖向河面,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從水里叼起一條小魚,然後飛走了。河水沖擊著兩岸的草皮,零散分佈的漩渦打破了平靜流淌的河面,顯然水底下有突起,這使河底的水翻上來,河水不斷地里外翻騰。曾經澄清的河水現在一片渾濁,除了偶爾從河底躍起然後飛快遊走的魚兒之外,就見不到別的活物了。

「老寒的問題在於她總覺得自己是那個唯一的想把工作做好的人。」場長這句話不斷地在我腦海中閃過。我曾以為老張和老李並不關心工作,可近一周,他們每天工作十四五個小時,甚至還把自己床的床板都貢獻出來,甘願睡在地上。我突然感覺自己好像站在了一個全新的看待事物的視角的邊緣,有生以來頭一次真正地用心感受到「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這句話的含義。天黑了,我去牛奶場,發現老李獨自坐在桌旁。

「忙什麼呢?」我問。他抬起頭,神色疲憊地看著我。

「給我自己想個新法子。」他有些含糊地答到。

「幹啥的新法子?」我問。

「沒什麼。敢跟我打個賭嗎?你最好別打,不然你肯定輸!往後再也不會有記錯的收據了,你信不信?」他笑著說。

「信,」我說,「我信。」

翻譯|蘇祖川壽星的海豹喝咖啡
校對|無菸 大鑽風 子虛有子最希閒 掛在樹上的猴子 Alvin 
後台編輯|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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