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左翼足球英雄馬拉度納:如果不踢足球,一定會成為革命者

(本文登於關鍵評論,感謝作者鍾喬老師授權轉載)

馬拉度納(Diego Maradona),舉世聞名的足球天才,在全球的驚駭關注下,因心臟疾病於上個月病逝家中,享年僅60歲。這項消息,在我們生活的島嶼時空下,顯得超乎尋常的悄悄然,自然有其超乎體育賽事之外的政經原因,因為馬拉度納不僅是左翼先鋒,還崇敬毛澤東有加;換個角度,那麼,在世界上呢?

當人類正為如何涉渡疫情肆虐而煩惱時,馬拉度納的病逝,雖在疫情的陰影下,卻超乎疫情災難地受到關注。或許,人們在想:一個足球英雄的亡故,足以在籠罩全球的疫情下,讓突如其來的噩耗,更加帶有警鐘敲響的作用。果真如此,這響徹雲霄的警鐘,值得深入加以探索,而不是將思維或醫務,僅僅置放於滿足如何防患疫病於未然而已。

這具警鐘,敲響的應該是一場如何讓全球資本突而失去效能的突襲。以資本帝國美利堅為例,在原本就歧視貧窮人口的美國醫療政策下,有多少進不了醫護系統的人,在垂危的家中默默失去生命,其數目之龐大,堪稱世紀以來的駭人聽聞;與此同時,地球的另一端,又有多少在流離的道途中,因著被城市的中產階級視作瘟疫來源的印度工人,在回返鄉村家園的路上,成了路邊的屍骨,無人聞問。這些當代無產階級,就算終於跋涉回返家中,很可能將病毒感染給老一輩親人,導致死亡的提前到來。

是在這樣的全球情勢下,馬拉度納的病逝。一方面雖是一顆足球明星的殞落;另一方面,卻似乎在暗示著一場世紀性疾疫和貧困的關係,其實與這位堪稱「紅星」的左翼足球英雄,發生著某種儀式性的密切關連。這儀式性,某種程度上說來,恰也俳徊在「魔鬼」與「天使」之間,說是戲劇性安排嗎?其實又已是比現實更真實的事實。

眾所周知,這個人,雖在賽事中,被賦予上帝寵愛之子的美名;卻於1991年至2005年期間,因用藥(吸毒)過度慘遭定罪,飽受媒體與敵手的攻擊與汙名化。這是仿間、媒體或體育界傳聞中惡名昭彰的馬拉度納。

然則,就當下生存于全球化世界中的人而言,這個人較不為人知曉卻相對關鍵的是:他和許多拉美足球隊員相同,都在民不聊生的貧民窟出生、成長;不幸者,早已是黑道或毒品市場的打手;幸運者,則有機會在飛沙走石的街頭,因為玩著足球而擠身足球隊之一員。這使得他,從童年起,逐步由一個素樸的、站在窮人一方的人道主義者,歷經階級認識與世界觀的認知後,成為有一定政治覺知立場的左翼足球英雄,堪稱「紅星」也絲毫不誇張。

或許,在這個資本盛行而左翼蕭條的年代,人們終將以「時髦」或「潮風」來嘲諷他將格瓦拉與卡斯楚的頭像,分別刺青在手臂和小腿側的事蹟。的確,某種程度而言,晚近這十幾二十年來,這兩位古巴革命英雄,也早被拋出消費流行的虛擬世界之外,稱不上流行的符號,甚而早已被遺忘。這就更顯得凸顯其意義的重要性了!因為,當今世界的風潮下,愈被遮蔽的天空,往往愈能彰顯其中不平凡的象徵與符碼。眼前,這就是一個案例,毫無疑問。

在回答媒體的深度訪談時,有一回,這個人亮出神奇的左腿和上帝賜予的手臂。這麼說了:「為了紀念格瓦拉(Che Guevara,港譯「哲古華拉」),我把他的頭像刻在我的手臂上,他是個叛逆者,我也是,他為了追求自由願意獻出生命,我也願意。」很顯然,他視自身的價值,與兩位革命社會主義者同在,並追隨其步伐而前行,「卡斯楚(Fidel Castro,港譯「卡斯特羅」)是個慈祥的老人,也是堅定的鬥士,在他的身邊,我永遠也不會感到孤獨,也永遠也不會感到害怕。

如果,人人都有一座值得稱道的生命里程碑。圍繞在這個人身邊,久久未曾變色的事蹟與美談,應該是以下這樁。1986年世界盃足球賽,恰逢福克蘭戰役中阿根廷敗仗於大英帝國的軍事霸權下。像一個在足球戰場上,打算再以左腿進球,為祖國失敗的戰事復仇的英雄;馬拉度納在與英國隊決賽的戰役中,以他的充滿爭議,但最終被非洲主裁判判定進球的「上帝之手」,和「連過五人關卡」的超級左腿運球與世紀性進球,在決定性的瞬間,前後得了兩分,奠定世界盃奪冠的基石!

從而,他在對外的發言上,更令人深省。他說:「這一仗,是為在戰役中犧牲的阿根廷戰士們報的深深一仇。他們為祖國犧牲;我們就只是在球場上踢球而已……」這席話,多少透露這個說話的人,非只是一個運動員,也有強烈的愛國心,以及他一貫的對英美帝國主義有意識性的批判立場。

這也就無怪乎,在《馬拉度納》這部著名的紀錄片中,導演庫斯杜力卡(Emir Kusturica),會如此評價他眼中的馬拉多納。他說:

「他如果沒有成為一名足球運動員,一定會成為一個革命者。」

這個人,終於沒有成為一位攜帶槍械的武裝革命者;然則,他的革命,卻從足球場蔓延到人心深處。特別在這充斥著不平等的全球化世代中,每當貧富問題,再次浮現於世人的日常生活感知之際,必有為數難以計算的人們,從貧窮線的紅字警戒中轉醒,重新在YouTube中翻出1986年發生在墨西哥的世界盃賽事,緊緊盯住縱橫球場的馬拉度納。

在歡呼進球的瞬間,或許思索他小腿與右臂上的刺青,到底仍存在何等意義與內涵!?這時,他所推動的足球革命,將會是無形、隱形並且潛行的,在人人心中預演著未來世界革命發生的情境,也說不定。

當然,這未免過度樂觀。然則,當數以百萬人在阿根廷總統府的馬拉度納靈堂,瞻仰其遺容之際;這世界,將如何回頭來看清一場疫情所帶來的世紀性災難呢!這提問,相信比較有建設性且引人深思。在一首稱作〈沒書的書房〉中,我這麼形容待在書房等待疫情過去的詩人般,毫無作為卻期待有所作為。抄錄詩行如下:

夢見自己在一間沒書的書房裡
四面灰牆,像是牢房
卻無意囚禁任何人
因為,很快傳來鳥叫聲
四面出現大大的門
引誘你走出去
每一步靠近,都更迎向鐵蕀藜
因為是春天卻依稀寒冷
因此,花的莖葉由鐵線來編織
勾著一隻艷色的鳥,在啁啾

也是這樣,夢見一張書桌
陷入苦思,枯寂的身影
像是千千萬萬
在暗黑中,渴望燈
或者一個突而到來的黎明
望向四周,包圍的濃霧
隱約間,邊境已牢牢封鎖
僅剩幾行殘碎的詩句
想穿透無聲的隔離

夢見,和熟悉的臉孔
一起被淹沒,身旁陪伴的
是遭棄置在醫院門廊外的老人

夢見,在一個隧道中雪崩
纏進一種世紀性的災難中
電影的虛擬畫面已剝落
只剩活生生的現實
卡車上擠滿被驅離的難民
感染,高燒跨越恐慌的邊界
股市,在另一種災難指標中
夢想飆上無邊的天際

這是盡在日常想像中的
一場夢境,無疑
是疫情,在全球化蔓延時,無疑
是一間沒書的書房,無疑

這首詩,無疑拋出了資本無邊界時代的邊境封鎖。這是當下疫情時代的符號與徵兆,無疑。這也就更令人思索,疫情並非存在於身體裡的病毒而已;死亡,也並非肉體的結束罷了。一場疫病,最為深入一般人心中的革命性意涵,或許類如印度左翼女作家阿蘭蒂達蘿伊(Arundhati Roy)所關切的—我們正走進一處割裂過去與未來的《傳送門》(portal);而這門恰也提示我們回復「正常」,雖是人人的渴望,卻是要不得的思維與行動;相反地,我們希望透過這《傳送門》,如蘿伊所言「準備去想像一個新的世界,並為它而戰鬥」。

這一個新的世界,一個更為平等的世界。不是嗎!

是的。戰鬥,先從想像出發,將一步步在現實中落實,世界的改造無非如此,這恰是千載難逢的契機。如果,我們也這樣哀悼一顆足球「紅星」的殞落,並繫上祝福的紅巾帶,準備一場未來的戰鬥,相信符合當今世界人們對馬拉度納的緬懷與熱愛!

發佈日期:2020/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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