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依伶︱曾經真的以為人生就這樣了:讀顧德莎《驟雨之島》

(作者為成大台文系博士候選人,感謝作者供稿)

在顧德莎短篇小說集《驟雨之島》裡,沒一棟房子保得住。

〈驟雨〉的伊娃慢慢積攢、起了五個會標起來的民宿,因為921倒了。
〈他和她〉,父親離去的家不敵921,地震家毀。
〈梔子花〉主角心儀的外遇對象,在西門町的店面失火。
〈六月雨〉非法蓋在農地上的染整廠排廢問題成為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主角香港人老闆,工廠就要倒了。(讀到這裡,我不禁想:港人老闆沒熬到蔡英文執政,蘇貞昌一任閣揆便先拍板農地工廠就地合法!)
〈孔雀腹語〉、〈樣品屋〉是樣品屋但被憤而燒毀了。
〈娜娃的小木屋〉最後被大水沖走了。

此外《驟雨之島》還有一夕之間的天搖地動,以及,各個故事中不是颱風要來了,就是颱風來了。且伴隨土石流。由此,小說取名《驟雨之島》。隔年吳明益出版《苦雨之地》,兩者實在三觀不同。

之一、犀利的情節轉折

這樣折磨人的故事,有什麼好看?小說集雖不是很完美,但不少地方還滿好看的。

顧德莎的情節發展轉折犀利,上一秒還欲走還留、餘音猶在,下一秒就情勢比人強,半點不由人,當然再回首已是百年身。走著走著,人生怎麼就這樣了?上一秒還好好的,台灣紡織與成衣業怎麼突然就黃昏了?

〈驟雨〉裡的主角原本與妻子伊娃搬到山上風景區(應該是谷關?),頂了兩坪大的雜貨店,才開一年就清光開工廠的前債,甚至還頂了附近餐廳。此後本該歲月靜好,但當初要人接手工廠的老廖又出現了,這一次他們協力前進中國。男兒志在四方,待不住與世隔絕的小日子,主角轉為台幹帶著期待到了東莞虎門,新世界是怎樣的?

「有一種躁動的氛圍」、「他望著車窗外灰撲撲的空氣,好像七○年代的北台灣,整個城市在大破大立」,人民公社改建成工廠,「面積至少是以前廖在台灣的加工廠的十倍」。

住在台幹宿舍,往下俯瞰工廠旁的老舊矮房子,是基層員工宿舍,台幹餐廳早餐端出熟悉的台灣氣味:一鍋白米粥、四碟醬菜與肉鬆、一壺豆漿、一盤水煎包;他走向員工宿舍餐廳,「每個人面前一個小鋁盆,啜食聲吸吸唆唆,看他走進來全停了下來,看他一眼又繼續把頭埋在碗裡……一盤炒得烏黑的青菜、一碟鹽滷光花生、一盤醬菜」。

主角不是不覺有異,但就是暈船了。台商台幹在新世界的日子,比上且不足,比下足有餘,可以怒罵廠工(他們大多是農民工),事事都有政通人和的人周到著,下班還有溫柔鄉伺候。於是幾年後主角回台灣跟原配伊娃離婚了,伊娃這時好得很,身邊有男人打幫手,手上踏實抓著店面民宿,兩人協議離婚。誰知一辦好離婚,東莞傳來消息:工廠遭檢舉被查封了,或許要扶正的小三也不扶了,要他明哲保身,別回東莞,一夕之間,人事全非。

家身在東莞遭封,主角在台找了幾個工作都沒著落,主角思前想後,這也想起原配了,比起伊娃全地形全氣候的求生本領,主角像跑馬燈般在夜市試過好幾種營生,「但他(原本)的工作只專注工序,對流行的嗅覺不夠靈敏,庫存讓他周轉不靈」,最後在滷味安定下來,所以主角即使有第一人生、第二人生,但他在小說中只有一個名字叫「滷菜耶」,賣臭豆腐叫做臭豆腐耶,顧德莎在小說裡這樣說:「台語尾音的『耶』把大家拉在同一個水平上,都是討一口飯吃的勞動者。」小說〈驟雨〉用幾萬字鋪陳,其實為了描寫「滷菜耶」與原配伊娃離婚後偶遇一瞬。隔壁休息很久的攤位今天有了動靜,今天來了一位戴帽子也賣帽子的老闆娘,「瘦瘦的,看不出年齡」。

要下雨了,或許轉眼就是一陣暴雨。各攤位紛紛開始收拾。「射水球耶開始收射標,臭豆腐耶開始關瓦斯」。

「這時候一陣風颳起來,鐵皮屋頂發出『啪啪啪』的聲音,賣帽子的女人檯面上的帽子飛了起來……」
「戴帽子的女人扯下自己的帽子,露出染成金色的頭髮,開始追被風吹走的草帽……金色的髮絲在雨中像一道即將失去電力的光,忽迷忽暗」
「跑到他面前的女人看到他的臉,原先充滿謝意的笑容,瞬間凝固起來。」

人生何處不相逢。

之前對顧德莎的書介書評,偏重介紹她在台灣成衣業的經驗,講她封筆四十年再提筆(這有個對照組是王定國),這當然是事實,但較少提到顧德莎的寫作功力。寫小人物之難,難在先被問「有什麼好寫的?」,或者,「寫什麼好呢?」,於是黃春明現實主義寫平凡人的奇遇,好端端地被美國人撞了,寫家裡阿媽竟然死去活來;現代主義時期的陳若曦、李昂寫鄉土的幽深、黑暗,懸疑,有鬼。顧德莎寫平凡人的機遇,平凡人遭試探、考驗、淬鍊,不禁想:這如果是郭台銘還好說,但如此對待平凡人如你我,上帝究竟有沒有比例原則?

我想到奇士勞斯基,他也是通過機遇來折磨人的好手。而顧德莎版本的「機遇之歌」是這樣的:曾經真的以為人生就這樣了(李宗盛唱),突然地獄屋頂裂出一線生機,是機會?還是命運?但其實根本還沒觸底,命運無底線,上帝還沒叫你死,想盡辦法活下去。顧德莎的現實主義,硬斗。

之二、 平凡人再怎麼會算,也算不過情勢比人強

張愛玲〈傾城之戀〉的題旨是人再怎麼機關算盡,比不上香港突然淪陷,才成就一對愛侶,只有戲才是喜劇收場。平凡人只有前半段:再怎麼會算,也算不過情勢比人強。那麼,台灣紡織與成衣業怎麼就黃昏了?

〈江湖〉裡會計秀蘭揪著公司暗黑帳本,稱得上是闆娘的心腹,但秀蘭背地裡已經跟老闆及小三一派達成共識,但承諾的配股最後很可能只是夢一場。

加上一點腦補,我們揣測一下顧德莎所體會的台灣成衣業變遷。

秀蘭歷經幾個成衣公司。第一個公司原本專做童裝銷日,把日本人要求的品質做好,可以穩當,但是這種訂單受制於技術純熟的成衣工人,一缺工就動不了,公司於是轉做貿易配額的訂單。就顧德莎的角度來看,這難的不是製程,難的是政治,難的是水很深,關鍵在於打通上下關係,還要事後能收拾的通天本事,政商關係必須一流。第二個公司,其立業之作是把當季日本時裝整櫃搬回來,然後全部衣服一片片拆解copy,時至今日連「韓版」與「韓製」的差別也仍如此。台灣的成衣外銷是按人客的要求,做內銷也難有自己的靈魂。

台灣中小企業與台灣政府之間鬥智過招,比如誰都知道中小企業都在逃漏稅,製造帳面的零利潤,公司會計為此靈活變通而存在。不只這些,主角秀蘭光從一個公司的會計室設置是否隱蔽?就能判斷這家公司的水多深。做貿易配額的公司,借出配額跟借入配額的,都不省事,發票抬頭開給誰?發票借來借去,靠運籌帷幄。其中生意,不僅賺外匯,還賺價差;做製造業不見得有出路,但賣配額,可以起大厝。

當貿易配額從台灣流向其他國家,台灣人隨配額出走,產線上下游一起,成了台商台幹。有些老闆惡性倒閉台灣產線,成為關廠故事。我在讀小說時,帶著小孩跟他的朋友玩,我則腦袋空了出來在斟酌小說的人設與故事。朋友走了過來,問我這麼入迷在看什麼?我說,這小說寫台灣成衣西進,人事全非。朋友說他爸爸(他家也是這行)的朋友,去了之後甚麼都沒有了。我心想,我家以前做成衣時,在80年代末也有一小段時間,我的爸媽衡量是否該跟同業一起去「大陸」看看,然後去對岸求生?

透過顧德莎的文本描述,我們發現資本出走對台灣的負面影響,遠比我們以為的深遠。〈驟雨〉寫台幹隨資本出走,再回首仍一無所有,〈他和她〉寫台幹父親在成長過程中長期缺席。〈梔子花〉、〈六月雨〉寫沒外移的工廠,訂單銳減,再加上協力網絡的其他上下游廠商都已出走,勢單力薄:協力網絡還在時,有訂單同業一起拚船期,拚好拚滿,資金不足時尚能互相借貸,爾後只剩孤鳥就算苦苦支撐也難敵現實壓力。

顧德莎對台灣紡織成衣的中小企業主的看法,一方面她恨他們太會算、精刮,但另一方面她又同情那些太老實的:

「每一種新頒布的法規都必須了解,才能重新計算成本……卻無法全部反映在報價上。」(〈六月雨〉,頁108-109。)

「自己經營公司幾年,除了買一間有院子的兩層洋房,每個月只給妻子幾萬塊的生活費,其餘的都留在公司維持工廠的運轉。」(〈六月雨〉,頁116。)

「他想過,沒有訂單可以結束工廠,但是結束工廠要發遣散費,這對一般中小企業是非常難面對的龐大金額。政府用許多規定把企業趕進狹窄的河道,這些中小型船隻前進固然艱困,後退好像也沒有足夠轉彎的寬度……」(〈梔子花〉,頁81。)

在顧德莎的理解中,有一個大魚吃小魚的邏輯,最終具備決定權的是握有外銷貿易配額的大廠。

或者再多補腦一點。貿易配額到底是什麼?2005年貿易配額解除之前。對美國來說,美國給誰配額?就是在扶持該國政權,建立當地對美國的依賴關係。對出口國來說,配額確保生意,但這樣好嗎?誰得利?就顧德莎的小說看來,這種豢養,並非全然好事。

之三、這本真的很純

都說顧德莎《驟雨之島》裡的女性角色,韌性、生命力、爆發力驚人,但可惜的是,這卻使書中的女性形象,不分世代、族群──都顯得較為單一。相較之下,《驟雨之島》的男性角色,較有亮點。

〈孔雀腹語〉妻子離家多日之後,主角眼科醫生發現對面的樣品屋著火了,《妙法蓮華經》說:「三界無安,猶如火宅。」顧德莎勾著讀者的懸念,一環環描寫主角怎樣陷入不安的自我懷疑裡。對面樣品屋是假房假夫假妻,然而在真房子裡真實夫妻又是如何?〈梔子花〉裡男主角外遇卻又負心甩鍋,其中一段很有趣,男主角求學時做抄寫工,頭髮花白的女人用冷靜專業的口氣,對著青春正盛的男主角口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每天都被撩到不行。可惜伏筆沒有與敘事主線貼合。

〈他和她〉描寫兒子到醫院去見缺席已久的台幹父親,在漫長歲月裡,兒子已練習過很多次,再見到父親應該說什麼?應該擺出什麼樣的語氣與姿態?國小時應該會開心大叫,到高中時準備要羞辱父親。…….父子再相見時,是20多年後,是颱風警報已經發布就要登陸的時刻,病房窗外驟雨洗刷著玻璃帷幕。兒子以前從來都是由下往上仰視父親,如今卻是站在看著仰躺的父親,陌生的視角,等待重拾的父子關係。

《驟雨之島》故事性強,講究戲劇化的情節轉折,氛圍拿捏精準,題材更是真材實料,毫無摻水,只能說整本小說集真的太純了。但如顧玉玲在推薦序所說,這原本是長篇架構,後來才切割成各短篇故事,如此一來,卻使《驟雨之島》人物形象、敘事角度都較為單一,非常可惜。

發佈日期:2020/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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