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記憶如何變身於劇場?《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再次登場

【前言】且讓我以冷戰/戒嚴國家暴力 在1950 年代以降的亞洲資本主義依附發展路途上,引用韓國釜山Arts Organization C 劇團的一席話,將時間彼岸的殺戮,帶到當下記憶如殘骸的每一瞬間,<變身>在劇場中……

殉難者的死亡不是遠方他者的死亡或是瞻望的死亡,而是我們的死亡,是我們的記憶,是應該一直被蘊含在我們生命當中息息相關的。死亡與生存像一雙手一樣走在一起,如同一首詩中的詩句:「花朵凋零,我也不曾忘記你。」
(韓國 釜山 Arts Organization C. 發展中劇作:生與死 )

(本文轉載自《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感謝作者鍾喬老師供稿轉載)

一切都從記憶開始,一切也很多時刻從死亡開始;而後,我們開始在腦海與深心處,纏繞著如何在創作中表現的事情。情感,因為不斷的被駭人的檔案衝擊,自然變得若能緊緊靠著心靈的那棵大樹,亦即殉難者的生平、事蹟與血腥的撲倒刑場,被撞擊的種種波盪與重壓,或將獲致解放。

當然,這也是一切的基礎,但這基礎除了像一棵大樹,矗立於心靈的危岸之外;卻也在意識或潛意識中,像一粒種子般落入內心的土地,期待長出涵蓋創作者自身觀點、想像、意志、甚而心理揣測的作品,形成一部搬上劇場的劇作。在大樹與種子之間;緊靠與距離之間;紀實與想想之間,形成一種必需的拉扯。

為甚麼?經過某種不一定已然之過程,我們終將回返歷史的那一刻;並且,賦予記憶一種經過時間洗鍊後的樣貌?這同時,記憶已經不是它原本的狀態,卻帶有了當下的每一瞬間。因為,瞬間是劇場的力量;因為,劇場是當下的藝術,它讓記憶非僅停留於過去的樣貌,同時在我們的目睹下「變身」。

而記憶的「變身」,在劇場中,是一種時間的回流。回流,不是複製;回流,不是倒帶;回流,讓水流或生命回返根源重新出發的原點,並且生產創造性的意涵與感受。

就這樣,回首2018年,《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以一部長達三小時的劇碼,在台灣劇場界引發一陣議論;而後,入圍第17屆台新藝術獎,在眾聲喧嘩的劇場界,以一種近乎暗影、無聲以及低嗓門的扣問,一段台灣戰後史上被刻意壓殺的白色恐怖事件,宛若殘骸般重新在世人面前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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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

最早,1998年,解嚴剛過一年的春夏間,因著《人間雜誌》一場在楊梅後山的採訪,梁氏一戶客籍農家共十數人被清鄉帶走;而後,展開的囚禁、凌辱、拷打、刑求、審判、入監以至於槍決,揭開一段1950年代,地下黨人在桃竹苗山區流亡的祕密檔案。驚人的地下黨革命組織與運動,以史詩般的冊頁,在貧困的土地上留下撲殺的血痕。

這以後,歷經禁錮、牢災、沙戮的怖慄與噤聲,化名范天寒的政治受難者,以一坐牢數十載的農民身分,在相同是客家鄉間的遠東化纖工廠前,與罷工的工人弟兄及領導握手相識,一段戰後台灣工農抗爭、革命的歷史,形成一齣戲的背景,帶來的是時空與一場戲的回流。

記憶,從時間的彼岸,帶著歷經沉埋、遺忘、淡漠的痕跡,在時間的此岸再次現身,這即將是2020秋冬交際,《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回流找尋時空河道的一種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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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劇照,圖片來源:柯泓宇攝,鍾喬提供

然則,自始至終以西方人權觀點,看待轉型正義問題的台灣社會,對於二戰後冷戰、新殖民主義在東亞形成的國家暴力,卻存在著依附西方普世價值的觀點,欠缺亞洲第三世界「冷戰、戒嚴體制」特殊性的問題,值得提出來探討與重新釐清。在冷戰及後冷戰年代,持續發生於東亞或整體亞洲,相關左翼肅清的國家暴力事件,一直未曾消失,只不過甚少進入欠缺「左眼」看世界的場域。

就在戰後與台灣相同歷經「獨裁下發展」的韓國,便曾有著這樣駭人驚聞的歷史,在釜山一個稱作【ART ORGANIZATION C】發展中的戲碼:《生與死》中,從事件出發卻超越事件且形成一種人性哲學的方式,被創作者排練與發展中。他們這樣看待東亞暴力在韓國戰後歷史中的酷烈;更形重要的是,提出一種亞洲第三世界的美學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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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與死》劇照,鍾喬提供

事件的原貌是這樣的:

去歲,在 韓國忠清北道報恩郡內北面阿谷里內,發掘出40具在「6.25」韓戰期間的民間屠殺事件—「國民報導聯盟」中犧牲者的遺骸。民間屠殺事件「killing Fields」波及168處。70年後的今天,政府發掘了13處,而民間的共同調查團(2018年4月1日)也不過發掘了5處而已。

另有,韓國民主化運動過程中,發生於1948年的濟州島4.3事件,以及晚近2014年「世越號」翻船慘案等,我們至今也無法瞭解到底是什麼原因將他們逼上絕路。他們向生活在現在的我們伸出援助之手,但是,我們卻無法抓住那雙手,去理解他們的死亡,到底在訴說著些什麼。

他們為什麼被逼上絕路?他們的死亡在傳達著什麼?透過他們的死亡,我們又該如何生存下去呢?此次戲劇表現的核心:恰在於跟隨他們遺留的足跡,去瞭解他們死亡的真相。

人,在生存關係中形成互相的溝通。與這種關係背道而馳的是:「說是活著但如同死亡」。人 與「活過」這關係的相處,並在此關係中才能被誕生並確定存在著。從而,人類通過他人成為令人記憶的存在。此外,人類是用死亡留給他人記憶的存在。將此記憶視為基石的我們,才能夠說是活著。死亡不斷在與生存對話。告訴活著的我們,應以何物生存下去的理由。

雖然生存與死亡像是硬幣的兩面,但是在生存中,死亡在死亡之中無間斷地反復生存著。生存與死亡不是像現在與過去,或如時間般瞬間變為過去,而是與我們一同前進。不會因為是你的死亡,因此,於我來說變得遙遠,你的死亡與我的死亡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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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與死》劇照,鍾喬提供

殉難者的死亡不是遠方他者的死亡或是瞻望的死亡,而是我們的死亡,是我們的記憶,是應該一直被蘊含在我們生命當中息息相關的。死亡與生存像一雙手一樣走在一起,如同一首詩中的詩句:「花朵凋零,我也不曾忘記你。」

「花朵凋零,我也不曾忘記你。」生存不忘卻殉難者的死亡;因為,記憶從來並非固態,一如時間彼岸的死亡,卻在戲劇的每一瞬間,「變身」為 一種對於生者的「召喚」。因此,並非生者以戲劇「召喚」死者;而是死者透過戲劇「變身」,來到時間的此岸。

這齣戲最初創作的構思,開始於回首一場發生於1980年代末期的族群平等「客家人運動」。後來,藉此去發現,對於劇場的歷史性書寫與演出,與其說是「重訪」或「回顧」,倒不如說是一場當下對被記憶「召喚」的表現旅程。因為是表現,因此不是再現;因為是旅程,因此不是終站。

可以說,在每一個驛站或渡口,都經歷一場重新創作的歷程,看見時間彼岸在此岸留下的跡痕。有時,工整如清新的字跡,在人生的行間留下記載;有時,卻飄盪如秋日午後的飛雲,在天際漫舞;更有時,彷如一場突如其來的荒蕪,任由枯枝敗葉在時間的荒郊,無邊的蔓延。

是在這樣的旅程中,《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 再次登場,從而取得再次創作的新生命。這不是歷史的回首或再訪;而是客家共同記憶的「轉身」親臨。因為,客語的回首,是以「轉身」這樣全稱的身體性,賦予時間彼岸的當下性。

《范天寒和他的兄弟們》,鍾喬提供

發佈日期:2020/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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