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 │「疫情不會歧視人,而資本會歧視人」:透過合作,住宅如何共生?

◎鍾喬

【編按】疫情蔓延一方面更加凸顯了資本主義的問題與國家疆界的圍籬,但另一方面也強制中斷日常的運作,讓人類暫停下來思索不同於資本主義運作生活方式的可能。疫情趨緩下,我們要再次回到過去的模式,還是思索其他的可能?台中的「友善住宅公用合作社」,透過住宅合作的嘗試來探索共生的可能,提供了一個可以參考的方向。本文原刊於《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感謝作者鍾喬老師提供轉載。

照片來源:台中市友善住宅公用合作社

多年來,妻的核心義務勞動,都在「住宅合作社」的社會實踐上。這是可以比擬於「孤寂」的一件人間差事。主要是,住宅不義,已成市場主流,透過合作而共生,談何容易。

這裡有一則真實的故事:一位退休的鄭老師,長期與他的妻子照顧家中自閉症孩子,已長達30多年。他們經濟上雖不虞短缺,如何找尋願意接受自閉症家庭的社區,卻是一輩子的尋找與一輩子的失落;而「住宅合作社」提供了即便有朝一日父母走了,「星兒們」仍能自在生存下去的可能。住宅合作社在這裡應稱作:能以「他者」作為主體的住宅場域,這是人們常掛在嘴邊的「共生」,得已被實現的途徑之一。

「共生」當然不僅僅是相聚。而是對於被現代社會權力神經系統排除的「另類」或「他者」,採行共同生存的分擔,因而尋到共享的喜樂。其實,這並非僅僅存在於宗教的信仰世界,在人的日常生活中,如何重拾這樣的精神世界,是經歷現代資本分工社會「洗禮」的現代人,經常在資本邏輯的發展理念下,被國家或市場機制宰制後,失去的作為「人」本身的基本意涵。這基本就是一種「基進」(Radical),只是這詞經常被誤解為離經叛道者的行為或思想。

柏林spreefeld住宅合作社的綠屋頂。照片來源:台中市友善住宅公用合作社

為了實現住宅合作的理想,自然不能只是在書房或研究室從事理論分析,雖然理論分析很重要。那麼,如何將田調的步伐邁向可能存在的土地或建屋,便是面對理想如何被實現的最佳途徑。通常,離開市區近郊的農建地是選擇的方向。亦即,透過住宅合作社成立的組織,在一定可行的資金籌措下,由有意願在此達成共生願景的住戶共購土地、建築住屋,這當然是一種符合於住屋合作精神的理想狀態。

眾所周知,台灣作為華人世界中,視住宅為資本財的觀念,幾乎能在世界範疇內數一數二。一般說來,例如在歐美或其他亞非國家,住宅單純為居住而存在的比例相對高於台灣。因為土地是有限的,在自由市場機制下財閥及資本家更有能力擁有並加以炒作。這也是何以尚不談地上建物,單單地價就已讓希望實現住宅合作的個人、家庭或單位望之卻步。這時,我們不免思考公部門如何訂定它的住宅政策:照顧全體國民基本安居的需求,抑或只是弱勢者居住的需求。在此,公部門選擇了「社會住宅」的項目,因為這符合國家照顧弱勢的正當性以及大眾的接受度。

社會住宅照顧弱勢並無不妥,然則國家的住宅政策應更全面。

人人可以安居是聯合國兩公約中所列舉的基本人權。但在台灣,人們已被資本主義的市場所制約,政府忽略了全面性的住宅政策也是社會安定的重要一環;而多數百姓也相信資本家財閥擁有大批土地是對的,因為是他們花了錢購買的;又以為自己不夠努力,才在買不起的房市中掙扎……在台灣,這樣孜孜工作卻無法安居的人絶非少數!

實則,土地週邊的繁榮帶動地價的上漲並非土地本身的功勞,持稀有土地在市場喊價就是不正義。世界各國有為的政府在這上面是不會完全推給市場機制、而是有政府本身的配套措施的。例如興建大量公宅,不限弱勢、有居住需求的公民都可申租;政府以修繕補貼及租稅減免鼓勵私人物業平價出租;或是鼓勵住宅合作社以自助互助的方式解決社員自己的住屋需求,政府只須稍加助力即可。

台中友善住宅合作社理事會的討論。照片來源:台中市友善住宅公用合作社

住宅合作的願景是透過長租政府公有地,或從民間購買以取得土地建屋,其成員透過參與式的平等與民主,共同建構一種另類社會對於住者有其屋的想像,而且要從購(租)地便開始參與,並共同想像住宅的家庭社會機能與機制,讓空間因人而生產有機的未來性,以此共同規劃居住空間,直到住宅成為共生的互助體。這是從自助而互助的合作共居,當然過程中在技術面上尋求專業者(土地、建築、財務規畫、法律……)是必經的過程。很重要的核心價值是「居住即生活」——如何共決共治,過安心、有品質的生活,而不是將住宅視為「不動產」,用來保值或炒作。

這樣看來,住宅合作社似乎是一小群被視作理想主義居住者的烏托邦。這當然會回到在「現代化」的多元民主邏輯下,是誰在掌控住宅市場機制相關。資本主義的生產關係來自於生產方式的私有化,再經由市場機制的炒作,房地產已經不再有居住共同體存在的理由和空間。

這不免讓我們再次思及謝英俊2018年在《高美館》的《為無為》展覽中呈現的建築美學。這裡面當然蘊含莊子哲學中深刻的哲理。「為」來自於莊子在〈應帝王〉篇中所言:「用心若鏡,不將不迎。」用白話說即是:「像照鏡子一樣,任物來去而不加迎送。」以最簡易卻紮實的方法,完成建築的生產。這是一種面對土地正義或居住正義,最根源與終極的思維。從這個思維出發,在落實住宅合作的歷程中,若以自力造屋進行結構性的類比,我們也可以歸納出:

1 .勞務與創作的共同參與,形構一個超出交換價值以外的過程,這點的重要性,也是參與式民主的合作住宅和一般福利性社會住宅的差別。

2. 以社會作為中介,讓家庭或個人在互助前提下生產對話,對話形成團體間流動性的交流,這是永續共同體得以形構的原因。

3. 在流動性的民間想像與落實下,開展超越國家與資本框架下的房地產市場價位。

說穿了,前舉莊子〈應帝王〉篇的境界,雖然以哲理或美學來想像;但,只要不離開生產者/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實際連帶,也並非遙不可及的烏托邦想像;就像自立造屋開始於理想主義,卻已在全球災區、貧困地區、邊陲地域找到實踐的場域,且備受國際建築學領域的高度重視。最核心的問題,仍然回歸到如何在金融資本充斥危機的年代,提出一種可以被共同討論與辯證的住屋平權價值。

我們的社會,太缺少這樣的想像了!這是很大的危機。就拿最近全球化金融危機為例。產業供需的全球變遷固然是原因,更形關鍵的變數卻在於:金融資本掌控在佔人口非常少數的財團與個人身上。這樣的結構性因素結合原子化世代的到來,個人被視作被誇大化的主體之際,個別與共同的鍊帶被一個資本獨佔的世界框在死胡同裡。當人與人的鏈結活生生斷了關係,個體價值與資本市場的利益,形成比金融危機更形巨大的共同體的危機。

這也可以從一場疫情的隱喻出發,反思人對災難世界的對應。最具價值的反思,可能不僅僅在全球經濟的危機與轉機,甚而並非追蹤病毒根源,當然更不在政治角力的汙名化,而在於對貧困者的排擠,這是疫情政治經濟學的另一項新功課。

也因此,左翼思想家巴特勒(Judith Butler)提出:「疫情不會歧視人,而資本會歧視人……」的主張。這句話的背後意涵深遠。當個體或國家以市場為出發的資本價值,凌越共同體價值時,讓我們「返身」尋找共同對話的有機關係,這是目前尚處於邊緣發聲的「住宅合作社」,在實體住屋與土地取得的過程中,面對烏托邦想像時,最值得提出來的思索!它,在某種程度上,正映現巴特勒所言:「從基進的不平等轉為基進的平等」,短短的一句話,同樣發人深省。

有一首詩,寫的是關於疫情對弱者的醫護排擠與歧視,卻可以相同用在住宅合作的價值反思上。它是這樣寫的:

夢見——寫在疫情全球化時

夢見自己在一個房間裡

四面灰牆,像是牢房

卻無意囚禁任何人

因為,很快傳來鳥叫聲

四面出現大大的門

引誘你走出去

每一步靠近,都更迎向鐵蕀藜

因為是春天卻依稀寒冷

因此,花的莖葉由鐵線來編織

勾著一隻艷色的鳥,在啁啾

也是這樣,夢見一張書桌

陷入苦思,枯寂的身影

像是千千萬萬

在暗黑中,渴望燈

或者一個突而到來的黎明

望向四周,包圍的濃霧

隱約間,邊境已牢牢封鎖

僅剩幾行殘碎的詩句

想穿透無聲的隔離

夢見,和熟悉的臉孔

一起被淹沒,身旁陪伴的

是遭棄置在醫院門廊外的老人

夢見,在一個隧道中雪崩

纏進一種世紀性的災難中

電影的虛擬畫面已剝落

只剩活生生的現實

卡車上擠滿被驅離的難民

感染,高燒跨越恐慌的邊界

股市,在另一種災難指標中

夢想飆上無邊的天際

這是盡在日常想像中的

一場夢境,無疑

是疫情,在全球化時,無疑

透過合作,住宅如何共生?我們的願景是:希望下一個夢境到來時,住宅合作的烏托邦想像,得以從疫情蔓延與趨緩的過程中,重新在超越國家與資本的圍牆外,實現另類全球化的共同體價值,並在人的世紀中流動起來!

發佈日期:202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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