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橋│資本主義的未來圖景:《神秘雲商城》的企業與勞資關係想像

◎李亞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博士候選人)

一、前言

《神秘雲商城》是一部描寫未來世界美國大型企業發展樣貌的反烏托邦小說。首先,何謂「反烏托邦」小說?它所針砭的目標即是「烏托邦」,在「烏托邦」本身之上,達成另一種「雙碼」(two codes)或「雙聲」(two voices)的並存狀態,也是過去諷刺文學缺乏的(張惠娟 1989:133)。一般所熟悉的「反烏托邦」小說,比如喬治‧歐威爾的《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或是《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等著作,而《神秘雲商城》一書,則為未來美國的大企業與勞資關係,建構了另一幅想像的圖景。

《神秘雲商城》這部著作,在資本主義大企業的未來想像之上,構築了一些試圖反抗資本家藍圖的人,他們試圖顛覆「雲集團」與它創造出來的假象,試圖破壞裡面的網絡系統,並逃離「雲集團」。也正是「雲集團」中的資本家、管理階層與勞工兩種不同的聲音,包括董事長紀卜森,「商業間諜」辛妮亞,以及對「雲集團」體制較為順服的員工派斯頓。小說透過三個不同位階的人的思考與活動,發展出不同的情節,並交織在一起,構築了這部精彩的著作。如果說資本主義大企業不斷思索未來如何打造它自身的未來願景,那麼這部著作則可作為思考未來大企業發展下其他異質與反抗的聲音,儘管最後也難以真正顛覆整個「雲集團」。

此外,這部作品也可提供台灣勞工文學日後創作與發展的思考部分。台灣的勞工文學創作數量較少,在文學技巧與內容的豐富程度上,也有極大的發展空間。雖然現今已進入二十一世紀,近年來台灣的勞工文學,除了跨國移民工的議題與書寫之外,主要有林立青《作工的人》、《如此人生》,或是曾文昌《做鐵工的人》,這些作品越來越強調自身特定行業與專業技術的書寫。這些作品或許可以使讀者一窺台灣勞工的部分工作領域與生活經驗,但勞工文學如果要強調「文學」本身,就勢必面臨文學內容與技巧的深化,這也是在一九八五年《台灣文藝》刊載的「台灣工人文學的回顧與前瞻」座談會中,對未來台灣勞工文學的期許。而《神秘雲商城》的翻譯本出來,也正是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契機,藉此重新思考未來台灣勞工文學創作的可能途徑。

二、「雲集團」:資本主義大企業的光與影

《神秘雲商城》圍繞在「雲集團」的董事長紀卜森創立的「雲商城」。在紀卜森的情節描述上,主要聚焦在他的企業理念、上司與各員工之間的關係上。小說中的「雲商城」或「雲集團」,它不只做為一家商店,也打造各種工作機會,提供平價商品與健保服務,貢獻稅收,甚至減少碳排放,幫助國家卸除重擔等等(頁13),他打造了「雲集團」這個大型企業,全美國有超過一千家母雲分公司(頁42);由於紀卜森因為罹患癌症、即將過世,他的女兒克萊兒將要接掌「雲集團」,但在黑色星期五大屠殺事件的追悼紀念日上,辛妮亞接獲「暗殺紀卜森」的行動指令。雖然辛妮亞最後行動失敗,紀卜森揪出事件主導者,發現竟然是公司的副執行長雷伊,也同時是紀卜森從小便認識的夥伴(頁380-381),黑色星期五追悼紀念日上的「暗殺紀卜森」計畫,成為小說中的高潮。

而「雲集團」成功致富的秘密,也一直是其他人或其他企業想要探查的焦點。比如「雲集團」在減碳、維護環境方面樹立典範,其中一項是減少通勤時間(頁125)。而為了減低環境汙染,「雲集團」內部達成百分之百無紙化,包括錢(薪資)在內;然而,一個龐大無比的「雲集團」,要生產這麼多的產品並配送給有需求的人,不可能沒有「能源耗損」,它究竟是使用什麼樣的方式,減少能源帶來的汙染?這個答案要到小說結尾時,紀卜森才說出「雲集團」的秘密:答案在於「冷核融合」發電(頁377),紀卜森透過它,「把它免費提供給任何想要的國家,條件是讓大多數公共事業民營化,並且由我們來經營」(頁378)。甚至之後克萊兒接手紀卜森「雲集團」,她想要開發「雲電」,是一種超大電力、零排放的乾淨能源(頁386),也意味著公司不斷擴張、開發新技術的過程。

此外,其他企業和「雲集團」的競爭,希望透過偵查雲集團的秘密,試圖找出雲集團不法之處,給予集團打擊:「雲集團能享受免稅優惠的原因之一正是公司的綠能政策。公司必須符合政府規定的能源標準,才能減免巨額稅金。假如現場的基本設施無法產生足夠的能源來維持運作,雲集團就是用了其他方法。而且很可能是不環保的方法。也就是說他們可能要損失數百萬,甚至數十億。」(頁68)這是其他企業在競爭過程中,試圖掌握對方情報,並給予打擊,讓自身能夠在企業活動上站穩位置,甚至超越對手。而這個「能源的秘密」,要到小說結尾,才會呈現讀者。

然而,如果說「雲集團」是高度科技化的公司,為何它不全部自動化,由機器人來進行生產與分配產品?畢竟如果公司全部使用機器人,將會造成大規模的失業。比如小說中談到「機器限制法」通過前一年,失業率在百分之二十八左右,之後訂定法規,降低到百分之三。此法規定不僅是雇員配額,以及任何一家企業能分派給機器人的工作數量上限(頁127)。畢竟,「雲集團」壟斷美國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果沒有勞工為企業工作,這些勞工薪水從何而來?沒有薪水,又如何購取日常生活所需用品?沒有人有錢能夠購取商品,這些商品就無法成為資本家獲利的來源,又如何能夠維持一個大企業?這是整個資本主義體系環環相扣的問題;但雲機團也還是有使用機械化的部分,比如「雲集團」使用無人機運送貨物,是決定網路零售的勝負(頁273)等等。

「雲集團」有大量的勞工為它工作,是它成功致富之道,也有各種階層劃分。紅色polo衫制服是揀貨員與上架員,褐色是技術人員,黃色是客服人員,綠色是餐飲、清潔與其他雜務人員,白色是管理階層,藍色是保全人員(頁48);自從「雲集團」改變了整個工作型態,整個集團裡有不下三千萬的員工,也必須要有一個運作系統,讓管理工作簡化,因此評等制度基於此而誕生(頁104)。公司的評等方式,僅用五顆星號來表示,五顆星戴錶成績優異,一顆星代表大有問題,一般員工如果得到三顆星,已經算很不錯了(頁102-103)。此外,通常請病假會影響評等(頁233)。小說中的公司評等制度數位化、電子化,但仍可說是過去企業篩選、評等員工方式的延伸,但更為精簡。

工作人員則戴上無線通訊技術「雲錶」,確認工作人員的位置、工作內容、使用各種設備等等,只有充電時能取下(頁57),除了做為工作與命令上的精減化,也做為一種員工的監控技術;但是,如果要監控公司內部員工,為何不用監視器呢?對紀卜森而言,「監視器不是隨處可見,那不是人過的生活」,「機器人永遠無法複製人類的靈巧與重要推理技能」(頁40),因而「雲錶」便成為「雲集團」整個指令與監控技術的最高傑作。

紀卜森是一個典型的大資本家,討厭工會。對他而言,工會是「天底下最大的詐騙組織。早期,當工人被剝削,逼不得已要進入不安全的地底下工作,組工會完全合情合理」,工會在他眼中,是過去時代的殘餘。他站在資本家的位置思考,認為「如果一家公司真的那麼差,就不會有人去為它工作或是買它的產品」(頁103),因而成立工會、爭取勞工權益,在他的思考邏輯中,那是企業本身不良的問題,如果說企業本身就不良,那麼勞工何必進入這樣「體質不良」的公司工作?因此,對紀卜森而言,「讓員工做不合適的工作,不管是對雇員或雇主都沒好處」。儘管如此,「雲集團」裡面的員工,也並非真正滿足於工作本身,無論是「雲錶」做為感應裝置而不能隨意卸下,或是像辛妮亞的工作節奏快速、單調乏味。但這些問題在紀卜森眼中,都只是那些對手只想「把雲集團描述成某種邪惡帝國」(頁172);有趣的是,監管紅色polo衫揀貨員的是白色制服的人,他們也組成「彩虹聯盟計畫」,美其名說要多元化,讓更多基層員工能爬到更高位置,但實際上仍是以自身階層利益考量(頁82),休息室牆壁上寫著「凡事因你而成就」(頁85),但實際上「工會兩個字提都別提」(頁85)。

紀卜森在影片中曾提到,「雲集圖能解決所有需求」,是「這個快節奏世界裡的救濟站」,他試圖把所有附近的居民都變成「雲集團」裡面的員工,在他麾下工作。但這個企業藍圖被紀卜森美化,「雲集團」的宗旨是:「提供一個安全有保障的工作環境,讓你們能主宰自己的命運」(頁37),甚至在「雲集團」內部,「提供了所有最高標準的服務設施,從娛樂到保健到教育,一應俱全」(頁40);在這個高度理想化的烏托邦願景當中,儘管「雲集團」也會帶來負面影響,但對於紀卜森而言,只是「進步的代價」:「一路上總得打破幾個蛋」(頁303)。

三、「雲集團」的勞工:辛妮亞與派斯頓

而在小說當中,擇挑選兩位不同部門的工作人員辛妮亞與派斯頓,做為故事情節鋪展的主軸。辛妮亞與派斯頓在工作期間,互相愛上彼此,但也因為不同的理念、執行的任務,導致這場愛情最後破滅。但兩人執行工作或任務的過程,也突顯出在大企業內部的種種問題。以下分別由辛妮亞與派斯頓兩位角色來看。

(一)辛妮亞

辛妮亞原本的職業是老師。自從底特律的學校改為公辦民營之後,學校決定不再聘請數學老師,而是一整個學區只聘請一位進行視訊教學,一萬五千名教師只剩下不到一百人(頁30)。辛妮亞之所以到「雲集團」工作,實際上是另有目的,她是一位「商業間諜」,真正的工作是竊取「競爭情報」(頁68),「黑色星期五事件」之後,紅磚公司派遣辛妮亞來入侵能源處理中心,調查雲集團如何發電,以及各種獨有的資訊(頁371-372),希望找出雲集團能夠供應地方營運的發電量的秘密(頁68),但辛妮亞一直沒有成功,直到紀卜森親口將秘密說出。

辛妮亞一開始進入「雲集團」工作,成為穿著紅色polo衫的揀貨員。她的工作的內容是,透過「雲錶」的指引,拿取正確的物件,並置放到輸送帶上。工作時間一共是九小時,有兩次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另外半小時的午休時間(頁79),但工作本身便耗去她大量的精力。在小說中,她成為派斯頓的情人,也同時利用這段感情,試圖達到她入侵「雲集團」的目的。最後,辛妮亞執行「暗殺紀卜森」計畫失敗,導致辛妮亞最終被解雇。

辛妮亞也曾經試圖潛入公司系統來獲取資料。她利用公司軟體更新的時機,爬上貨架時沒有綁安全吊帶而摔落,造成關節脫臼的傷勢(頁237-238),她以「腦震盪」的說詞,製造前往醫院的機會。在此期間,她從電車駕駛強納森那邊獲得「混沌」(頁244),並透過Gopher潛入公司電腦系統竊取資料,沒想到被瑞克發現,兩人扭打起來,直到派斯頓前來救援,但派斯頓也因為她在電腦顯示器前動手腳而感到困惑(頁248-251)。瑞克被上司杜布茲降職(頁255),被調職為綠色polo衫的清潔人員(頁394),而派斯頓和辛妮亞則獲得休假一天的機會(頁257)。

而辛妮亞在「雲集團」的工作期間,也碰到性騷擾的問題,也就是企業內部男性上司騷擾女性員工。比如喜好漁色的經理瑞克,會偷偷潛入女性員工的淋浴間偷窺,對女性員工進行「浴室變變變」、「換牌子」的把戲,以滿足他的性慾,但他實際上是個懦夫,也不敢實際對女性員工上下其手。但他不時以身分、權力對女性員工軟硬兼施,威脅她們如果告發,將會影響評等,女性員工也只能小心避開他(頁160、頁180)。瑞克想要透過窺視辛妮亞的身體來滿足慾望(頁159),之後他再次窺視,反而被辛妮亞擊倒(頁231)。

另一方面,和辛妮亞同部門工作的海德莉,則在瑞克偷窺後,一直沒辦法抹去陰影。海德莉的死,又和辛妮亞執行「殺死紀卜森」的任務交織在一起,在辛妮亞執行任務過程中,她曾和無法擺脫陰霾的海德莉見面,她給海德莉服下過量的藥物「混沌」(頁334),最後導致海德莉死亡,最後派斯頓發現她的屍體(頁383-384);此外,在執行「殺死紀卜森」任務時有一個插曲,也就是辛妮亞進入大型實驗室,發現「雲堡」不過就是排泄物重新加工、萃取後的產物(頁343-344),這突顯出大企業各種節能減碳、降低汙染與防治成本的背後,看似用意良善,實際上背後常有著不為人知也不願人知的祕密。

(二)派斯頓

辛妮亞是一位「商業間諜」,而派斯頓則是一位忠誠的員工。他大學唸的是工程與機器人學位,之後曾監獄工作(紐約矯正中心)十五年(頁48-49),之後,派斯頓在一家小規模的美國公司「完美蛋」擔任總經理,他曾經想要申請一個能夠製作完美水煮蛋的「煮蛋器」專利(頁31),然而公司經營失敗,進而轉入「雲集團」工作。這家公司是他創立的,他一直想和紀卜森說「你說你為美國勞工著想,可是你卻毀去我的事業」(頁281-282),但最後還是對紀卜森與「雲集團」展現出服從態度,直到最後在休假期間碰到余灰,在順服體制抑或反抗它的糾結中,最後協助余灰用病毒入侵「雲集團」的程式,並且離開。

派斯頓進入「雲集團」後,他的能力逐漸受到上級單位的賞識,在執行每日工作的過程中,逐漸認同了這套企業制度。只不過,他在辛妮亞的感情與日益受「雲集團」感化之間,逐漸陷入抉擇上的兩難:到底是要服膺企業體制?或是選擇反抗並離開?派斯頓便曾經對辛妮亞說,他加入「紀卜森護衛小組」,「感覺好像有點成就,讓他們願意把這種責任交付給我」,就像是「你對某人感到灰心卻又有點喜歡他」(頁316)。派斯頓最後不斷說服自己,曾經對「雲集團」的恨意,轉變成思考企業與市場的邏輯,並且認同了這套邏輯,因而他認為:「搞到我關門大吉。是市場造成的。我盡力了,但市場主宰一切。」(頁324)他開始放棄思考「雲集團」內部本身潛在的問題,滿足於這份工作:「筆記本可能會繼續空白下去,這樣的未來已經夠好了」(頁327)。「筆記本」意味著紀錄與思考,而「空白的筆記本」則意味著他滿足於當下工作,在工作之外已毋須紀錄與思考一切,「雲錶」已將工作與生活排定妥當。

比如他被分派到監控員工、追查藥物「混沌」。上司曾對他說,只要做好、做對的事情,這份工作會給「額外甜頭」(頁111),儘管對於追查「混沌」這件事,雲集團並非真的要阻絕毒品,而是要換新貨,將劑量調到最低、不會過量(頁388);派斯頓在執行任務期間,抓到盧卡斯透過無人機送來「混沌」,受到杜布茲的肯定。加上之後妥善處理辛妮亞與瑞克之間的衝突,杜布茲也允諾給予兩人休假。此時的派斯頓,「面露微笑,完全是不由自主地。只不過內心情緒太高漲,總得找個出口,既然不能高聲歡呼,只好藉由臉上表情流露」(頁270);之後,派斯頓被指派「紀卜森護衛小組」的工作。儘管紀卜森曾使他失業,但當紀卜森到來的當天,他卻和紀卜森握手,說:「我很喜歡這份工作,董事長。」(頁346)與此同時,辛妮亞執行「暗殺紀卜森」計畫,她向派斯頓傳出簡訊「別上電車」、「拜託」,卻被派斯頓出賣,成為辛妮亞暗殺行動失敗的主因,讓派斯頓成功阻止電車發動(頁354-356)。

「雲集團」慢慢讓派斯頓妥協,接受這份工作。儘管有時候,派斯頓仍是會對「雲集團」產生不滿的念頭,但他在小說中是順服的,一直到小說結尾,因為和余灰談話而產生轉折,最後決定用隨身碟中的病毒,入侵「雲集團」的程式,並離開公司。

四、離開「雲集團」:「黑色星期五追悼會」事件及其後

辛妮亞在休假期間,和派斯頓離開公司,誤打誤撞、被曾經前往「雲集團」工作的余灰持槍脅持。余灰一夥人想反抗「雲集團」,但辛妮亞並不是他們原本要跟蹤的對象(頁286-287)。余灰的父母本來開咖啡店,公司來了之後,周圍城鎮逐漸凋零,導致經營不下去(頁400);而余灰一夥人曾經成功入侵「雲錶」系統,試圖讓雲提團付之一炬(頁288),她指出以前美國人每星期工作四十小時,週休二日,加班有加班費,健保費用涵蓋在薪水裡面,有自己的家,以及獨立於工作已為的生活,但是現在勞工「完全是一個在包裝拋棄式商品的拋棄式商品」(頁289)。

余灰曾經說出一段話,展現出「雲集團」帶來的負面影響,以及對派斯頓在小說結尾的選擇,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

他們(指雲集團)就是我們作的選擇,是我們給了他們控制權。當他們決定接手農場經營,我們點頭了;當他們決定接手媒體業務、網路服務和手機公司,我們點頭了。他們說這樣會有更好的價格,因為雲集團只在乎消費者,說消費者是家人,但我們不是,我們是讓大企業吃了能更茁壯的食物。唯一能與他們相抗衡的,好像只有最後僅存的幾家大型實體商場。後來發生黑色星期五事件,大家都不敢出門購物。你覺得那是意外嗎?是巧合嗎?(頁290)

余灰認為「雲集團」操縱了一切,改變了美國所有人的工作與生活型態。而派斯頓反問說:「打倒雲集團,然後呢?大家要上哪工作?大家要怎麼辦?妳是想徹底改寫美國經濟,還有住宅市場。」(頁292)對派斯頓而言,這是他一輩子也沒想過這樣的問題;此外,余灰也曾經跟派斯頓說,如果訂購《華氏四五一度》或《使女的故事》,卻要好幾個星期,甚至不會出現?因為他們根本不希望讀者再看這些故事,不希望勞工有這些想法(頁291)。之後派斯頓登入「雲集團」的庫存系統,發現一九五三年的《華氏四五一度》庫存量高達兩萬多本,而一九八五年《使女的故事》卻一本也沒有,並且幾乎無人訂購,他不斷說服自己這些書不是被藏起來,而是讀者不想看(頁311-312),想要藉此證明余灰的看法是錯誤的,直到最後,反而是辛妮亞「暗殺紀卜森」失敗之後,「追尋自由之路」才真正讓派斯頓作出離開公司的打算。

回到辛妮亞和派斯頓休假過程中,碰到余灰的場景。余灰等人脅持辛妮亞,之後反被辛妮亞制止(頁295),辛妮亞回到書店後,卻有人暗中要她繼續原本的任務,甚至還要「殺死紀卜森」(頁298)。她沒想到的是,派斯頓加入「紀卜森護衛小組」(頁313),儘管對她而言,也不失為一個可以獲取一些情報的管道。

而辛妮亞執行「殺死紀卜森」任務後被捕,她說:「因為事情就是這樣,就好像靠著這個神奇的規定維持了現況。」(頁368)派斯頓卻說:「他們是不完美,但至少我在這裡有工作,有地方住。也許這是最好的方式,也許市場主宰了一切,不是嗎?」辛妮亞說:「或者你也可以直接離開。」派斯頓:「去哪?」辛妮亞只回答道:「別忘了,自由是屬於你的,直到你放棄它。」(頁369)辛妮亞在事件後被革職,而派斯頓則獲得終身職位,但辛妮亞和余灰的話,也並非沒有對他產生影響。儘管派斯頓最後仍執行了讓病毒入侵「雲集團」系統的計畫,並決定離開公司,這個轉折在小說中倉促了些,但最終他仍選擇了「自由」,只不過這個「自由」又將何去何從?之後派斯頓想要從事什麼工作?想要怎麼生活?成為小說讓讀者自己去揣測、思考的部分。

五、小結:從《神秘雲商城》看台灣勞工文學

綜觀以上細讀小說內容的過程,可以發現《神秘雲商城》這部作品,也許被界定為「反烏托邦小說」,但它的內容可以進一步思索台灣工人文學的不足之處。比如在陌上塵〈失去的城堡〉當中,其實也有思考機械化與人的關係:

現在我們不是常聽到什麼「資訊時代」的話嗎?又一次的工業革命馬上就要降臨到我們這個開發中國家來了,機械人的時代也很快就會到來。水生,想想,那是多可怕的事實,到時候主事的老闆們,寧願花數倍的資金購置機器人,也不願意再以低廉的工資多請幾名工人,這樣一方面可以一勞永逸;一方面又可以省去許多人事上的紛爭,機器人是永遠不會爭取什麼升遷、名位的,最重要的一點是機器人不用領退休金。(陌上塵 2017:146)

陌上塵透過老師傅和水生的談話,描寫出底層勞工對於生產機械化、自動化的恐懼,以及機器排擠工人的憂慮。這在《神秘雲商城》當中,反而呈現出不同的圖景。但無論如何,這的確是一個未來資本主義社會中,無論是資本家或勞工,都將會思考到的重要環節。

《神秘雲商城》中擔憂機械化排擠勞工,就如同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不斷思索勞動力(可變資本)與機械化(不變資本)的關係。如果說以往剩餘價值的泉源,總是在於工人將勞動力對象化到機械上,而剩餘價值率是可變資本除以不變資本。如果在高度自動化的生產中,可變資本趨近於零,那麼剩餘價值率就會極低,就必須要大量製造商品,才能創造更多的剩餘價值。而機器和勞工之間的緊張關係,就如同馬克斯在〈機器和大工業〉當中所說的:

勞動資料扼殺工人。當然,這種直接的對立,在新採用的機器同傳統手工業生產或工場手工業生產發生競爭時,表現得最明顯。但在大工業本身內,機器的不斷改良和自動體系的發展也發生類似的作用。(馬克思 2008:497)

馬克思所說的工人與機器的對立,也正是董事長紀卜森所考量的事情。他避免「雲集團」全面機械化、自動化,將附近城鎮的居民都成為他的勞工。他也避免使用監視器,而透過複合多功能的「雲錶」來進行員工的監控,科技和人如何結合,才是他思考的重點,這也是「雲集團」和其他企業競爭過程中,資本家不斷思所「機器的不斷改良和自動體系的發展」,看似更具有「人性」,實際上將人類深深嵌入資本主義的高科技網羅當中,而難以逃出枷鎖。

值得一提的是,儘管高科技、自動化可能使得不變資本成本增加,但小說中提及的乾淨的能源,則將一部分不變資本(能源)的價格壓到最低,像是用排泄物重新製成「雲堡」,「雲集團」完成了人類在自然界中最不耗損地球能量與能量循環的方式,整個資本主義體系中,資本家獲利的部分更為巨大。或許如小說中,最終以病毒破壞衛星發射推進器,「這不會是致命的一擊」,但是會讓「雲集團」癱瘓很長一段時間(頁401),或許是一個小小的勝利,但是在現實中,人類究竟要如何反抗?如何面對日益高科技、機械化的資本主義社會?這些都是這部小說留給讀者思考的部分。

最後,回到台灣未來勞工文學的思考上,台灣未來是否也能產生這樣的勞工文學作品,透過書寫未來高科技之下的企業與勞資關係,是值得期待的事情。畢竟自從一九八五年「工人文學的回顧與前瞻」座談會中,強調「工人文學」藝術創作內涵的提升,恐怕都有所困難。儘管書寫或關注勞工文學的人較少,但在一個資本主義高度發展,並且隨時產生危機的年代,勞工文學未來仍有極大的發展空間,是值得期待的事情。


參考資料

羅伯‧哈特(Rob Hart),顏湘如譯,《神秘雲商城》,台北:寂寞出版,2020年3月。

陌上塵,《失去的城堡》,台北:前衛,2017年12月。

Karl Marx,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資本論 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2月。

陌上塵整理,〈工人文學的回顧與前瞻〉,《台灣文藝》,第92期,1985年1月,頁30-51。

張惠娟,〈反烏托邦文學的諧擬特質〉,《中外文學》,第17卷第8期,1989年1月,頁131-146。

發佈日期:20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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