燉鍋日記:為什麼憋氣的時間這麼短?

◎燉鍋

【編按】本文為「當代文化研究網」微信公眾號系列文章〈燉鍋日記〉第七篇,〈燉鍋日記〉記錄了中國大陸新冠肺炎時的社會觀察。這篇日記延續第五篇的日記主題「封」,這次作者仍是談「封」。上次作者講到,在特殊時期出現了兩種「封」。第一種是有公德的自我隔離,第二種是求自保的拒人千里。而眼下的第三種「封」,則是大範圍的停工停運。這樣的「封」雖然讓人暫時心安,卻要從官到民的整個社會付出經濟受損、生活受限的代價,當中又隱含了階級與位置上的差距。社會當然有一個能承受的損失的極限,但這個極限出現得卻意外地早,我們憋不住氣,不等疫情結束便要張羅著恢復生產、取消管制。這恰恰是作者燉鍋要問的:這樣來來去去的「封」,到底暴露出了經濟和民生的什麼問題?本文轉載自2020年2月18日「當代文化研究網」微信公眾號,感謝當代文化研究網同意轉載,標黑粗體為新國際強調。

區分了前兩種「封」,一是不讓裡面的人出去,二是不讓外面的人進來,就可以講第三種「封」——阻斷交通,不讓聚集——了。

它常常是和第二種「封」混著一起蔓延的:最初的挖路阻道,大多就是為了擋住外人,警察封閉高速公路,也可以說就是保安封閉小區入口的放大版。

從社會心理的角度看,這第三種「封」和第二種差不多,推動它的,和它所強化的,都主要是對病毒的恐懼。

我們本來已經有很多消極的生活經驗:你為了什麼事求政府,官員多半是打官腔;有熱心公益的團體,這些年卻被整得七零八落,只可遇而不可求;隔壁雖然有鄰居,你卻不知道她姓什麼…… 這些經驗很容易強化一種孤立無援的感覺:「如果我被感染了,沒人會來救我的!」 於是,我們更恐懼了。

這是官民共有的恐懼。正因為平常高高在上,好像乾坤盡握,一旦因為什麼原因——譬如這一次的病毒——落入與平民相似的境遇,官員往往比平民更害怕。他們那麼急急忙忙去捐贈品倉庫搶口罩,而且都是搶那種N95的,不就是因為他們真的害怕麼!

正因為這個恐懼是官民共有,30天前的「一聲令下」才那麼有效,一夜之間,第三種「封」遍地開花。

可是,現在來了新的「一聲令下」,說不能斷路,要有序復工,卻好像沒什麼用。第三種「封」所豎立的那些物質的和政策的牆,大多還梗在原處,拆得非常之慢。

為什麼?

還是從社會心理的角度看:因為心情改變了。

隨著新患者日漸減少,湖北以外的不少地方,對病毒的恐懼開始減弱了;但同時,新的恐懼,或者換個淡一點的詞:擔心,卻開始滋長。更重要的是,新的恐懼或擔心是分化的,不但官民之間,就是官和民的內部,恐懼或擔心的內容也不一樣。

就拿對經濟的擔心來說,三千萬貨車司機最盼望的,是大小道路統統解封,許多城市政府卻可能覺得,資金運作更為緊迫:官民之間看經濟的焦點,完全可能大不同。

中央政府最在意的,不一定地方政府也最在意,政府的——我就不說社會的了——整體的經濟利益,也跟不同官位上的個人的利益得失,明顯不是一回事。[1]

更不用說「民」的內部:老闆和員工,大公司和小個體,有鐵飯碗的和沒有這個碗的,乃至這個行業的和那個行業的,對經濟的關注點和憂慮心都不一樣。同為草民,「事業單位」的白領盤算著災後怎麼報復性消費,困在村裡的工人卻更多是發愁下個月的飯錢。為什麼快遞小哥成為全國最快返回工作地的群體?就因為他們對肺炎病毒的恐懼,最先被受窮挨餓的擔憂壓倒。

當然,新的恐懼或擔心,絕非只是關乎經濟。那些到處發生的犯法式的野蠻「執法」,就引起了大家對於基本人權被侵犯的深切的擔憂。

南方某地,十幾個年齡不等的男人,因為在家中打牌而被抓來,站成兩排,在警察的領讀下,齊聲誦念:「我們對不起全國人民,對不起……」場面很滑稽,也不見流血和手銬,但看著這樣的視屏,我卻深感恐懼。不過是一場類似流感的傳染病,就這麼理直氣壯地把人不當人,真要來了別的更大的災難,弱勢者還不知道要被踐踏到怎樣……

倘說第三種「封」遍地開花,是凸顯了某種非常時期才會形成的群體意志,它雖然小器,卻能讓習慣於從眾的人暫時心安,現在這「封」的遲遲難解,卻說明這個意志正在解散,早已存在的各種內外矛盾,帶著它們因為疫情而暴露、而增大、而變異的新能量,一齊回到了我們眼前。許多困居家中時似乎感覺很真切的「共同感」,我們一邁出家門,就迅速破滅了。

當然,在這些矛盾的重壓下,無論怎麼騙自己,我們也知道,社會啊,個人啊,都回不到「之前」了。

矛盾很多,只講一個現在可以講的:面對這次這樣的疫情,「封」的做法到底對不對?這麼問不只是因為,有可能這類病毒根本就是隔離不了的,更是因為,我們的經濟很難承受稍多幾天的減速,就像人沒在水裡,最多憋氣一分鐘,再久了就要暈過去。之所以現在搞成這樣:疫情還沒有被完全封住,就要解封以恢復生產,就是因為經濟憋不住氣了。

為什麼憋氣的時間這麼短?除了全球化之類的原因,社會自身的結構性失衡,恐怕是更重要的原因。如果不是有那麼多勞動者停工兩個月就要餓肚子,如果各種強制性的收費——從過路費、增值稅到土地出讓金——不是那麼嚇人,[2] 如果能比較均衡地藏富於民、不是只有官家才腰包鼓鼓,如果除了「收入」、別的一概不在意的人不像現在這麼多…… 我們的經濟是不是就可以憋一口長氣,能承受半年甚至更長時間的減速?

2020年以全民恐懼開頭,自然很糟糕。但如果官民上下深切反省,從根本上檢討,那或許就能將壞事變成好事,開闢社會和國家的新方向。當然,硬不反省,就是健忘,也是完全可能的。春節剛過,就不說晦氣話了。

寧波地鐵清水浦站(因防範新冠肺炎疫情而關閉),Siyuwj攝,來源:Wikipedia Commons

發佈日期:2020/02/29


[1] 「官」的內部的這些內部差別,在各類政府行為中的程度是不同的:在防控新冠肺炎這件事情(類似的還有防治空氣污染)上,這些差別,在防控沒有完全失控的前提下,就因為對於病毒的官民共有的恐懼而不同程度地減弱了;而一旦事關經濟,這些差別就會在實際上表現得非常頑固和明顯,哪怕在所謂「計劃經濟」的時代(1950年代中期到1980年代中期),也是如此。

[2] 國務院之所以繼續免除過路費,稅務部門之所以延長若干稅費的繳納期,就因為各種強制性收費已經構成了經濟和民生的重大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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