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全球的與民族的鬥爭

為了全球的與民族的鬥爭── 訪薩米爾.阿敏談全方位的另類視野(2010.2.12《新國際》)
◎斯里德哈( V. Sridhar)
翻譯:李文吉

 

世界社會論壇(WSF)的前身可以上溯到2000年1月在瑞士達沃斯(Davos)反「世界經濟論壇」(WEF)的聚會,與會者是50幾位工會組織、知識分子、農民組織和其他社會團體的代表。設於塞內加爾達卡、埃及與比利時的的「第三世界論壇」主席薩米爾.阿敏(Samir Amin)也參與了這個「在達沃斯反達沃斯 」的聚會。

經濟學家與知識份子的阿敏被尊崇為關於資本主義變遷動最前進的思想家之一。他從2001年起就積極參與世界社會論壇和區域論壇,使得論壇發展為挑戰帝國主義全球化的一大挑戰。阿敏出版了許多論文與專書。

阿敏在印度海德拉巴德參加「亞洲社會論壇」(ASF)期間,接受V. 斯里德哈爾訪談。以下是訪談摘要:

民眾力量的覺醒是變革的前題

◎世界社會論壇與亞洲社會論壇,還有最近幾年出現的挑戰帝國主義全球化的區域性論壇,其重要性為何?

我認為這些事件很重要,雖然他們可能存在一些難題。許多運動出現在世界各地,而且日益壯大,他們本質上不同,在社會戰線上鬥爭──為了保衛勞工與平民階級的權利,或是在政治戰線上保衛基本政治權利。還有女性主義運動、生態運動和很多其他的運動。從他們限於一國範圍內,而更多還是侷限在地方的意義上看,這些運動都很零碎。他們多數面對的是單一議題,或是問題的單一面向,而沒有把它提昇到全面的、另類的政治計畫。

這是最近的歷史造成的。二次大戰後崛起的社會組織逐漸遇到他們的歷史侷限。我指的不只是蘇維埃式的另類模式,也包括中國的事件,已開發資本主義西方世界的社會民主模式的崩解,還有南方的「民族民粹主義」另類運動的腐蝕。

從這些發展的結果來看,我們已經進入以零碎化為特點的時期。現今強大的制度: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或是帝國主義全球化,已經進入新的帝國主義階段,我們將沒有另類選擇。你無法在單一戰場作戰。即使你在那個戰場很成功,成就還是有限、脆弱,而且容易被擊敗,因為事情是互相連結的。因此,說到底,我們需要一種全局的、全方位的另類制度。這種另類視野將具有一種經濟向度。但是也要注重政治、社會與文化向度。世界社會論壇這個組織不是一個擬定各種戰略的通用平台。它不是對所有人開放的論壇。參與的組織必須遵守一個規範,表明他們反對新自由主義,不一定要反對資本主義;反對全球化的軍事化,不一定反對帝國主義,這樣意味著更多。

◎你說過一個南方人民的團結運動是當前情勢下希冀變革的前題。北方人民對此該有的角色是什麼?

我是國際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社會主義者,也是普世主義者 。我不是沙文主義者,更不是第三世界主義者。世界是一體的,但也是非常不平等的。資本主義式發展所型塑的現代世界,是在國際與國內日益不平等的基礎上完成的。五個世紀以來,國家已經被劃分為在中心與在邊陲兩大塊。全球體系的一個主要元素是帝國主義向度。帝國主義是國家之間日益兩極化的同義詞。它的基礎是資本主義的利潤攫取的齊頭平等。處於全球體系邊陲的南方世界,民眾力量的覺醒是一切變革的前題。

二次大戰後,發生了亞洲人民與非洲人民走上民族解放的巨大運動。他們有一個目標:獨立。但是團結在此共同要求的不同勢力代表了不同的階級。像中國、越南、古巴這些國家,領導人是激進的左翼。在印度對抗英國帝國主義期間,是中產階級領導。在非洲與阿拉伯國家,不同的勢力領導獨立運動。在這些國家的領導人明白他們不僅必須互相支援,還必須在獨立後,基於他們共同的需求,打造一個共同戰線。這是萬隆會議(不結盟運動的出生地)在1955年產生的緣由。

共同戰線引發的結果,讓這些國家創造出一個成就數十年相對高的經濟成長率空間。工業化實現了,也對教育和其他領域投注極大的努力。以政治術語來說,它使得這些國家跨越了種族的、地方山頭的與國家的沙文主義。國家之間結盟的政治基礎,幾乎全看各國對抗帝國主義的立場而定。在埃及,納塞的盟國是印度,不是巴基斯坦,因為印度反帝的立場和巴基斯坦不同。巴基斯坦人以伊斯蘭教徒占大多數,和埃及一樣,但這完全不重要。過去20到30年間,社會主義提供的視界,不管是俄羅斯式的、中國式的,還是更加激進的民族解放運動都遇到歷史極限。

 

我們對社會主義的想像和前輩不一樣

◎這些國家不也是在帝國主義與社會主義兩個陣營之間討價還價嗎?

的確,那是事實。蘇聯提供想法──在某些地方是好的,但在多數地方是壞的──而且在某些時候提供好的軍備(笑)給這些國家打贏帝國主義。當時美國不可能像現在,可以像黑道那樣單方面決定轟炸世界任何國家。

但是由於領導人的民眾支持基礎的崩解,這些國家進入到一種真空狀態,而導致各個戰線都倒退。非洲-亞洲的團結崩解了,這為其他類型──非常反動的、以種族或偽種族沙文主義、或宗教的基本教義為基礎的──偽團結開了方便之門。讓我強詞奪理一下吧:如果多數印度人接受印度教,如果「穆斯林」國家的多數人民接受所謂的伊斯蘭政治鬼話,就不會有世界規模的變革,如果這些鬼話沒有被其他的人類團結的遠景超越的話。

◎這些國家是如何碰到這些侷限的? 

發展之所以還有空間是因為殖民主義導致少數國家工業化程度低,許多國家則毫無工業可言。所以在民族獨立之後才有工業化的空間。但是工業化的投資與科技的成本也水漲船高。這些國家承接前朝低教育水平的社會體系,所以可以透過教育提供人民向上流動的空間也很巨大。只要大眾階級(中下階級與農民)的子女能夠透過教育向上流動,像在印度、埃及與其他很多國家,體制就可從合法性得到好處。即便這些國家不民主,還是提供了「某些東西」。有高度經濟成長率而不平等(我不是指社會正義)水平沒有隨之增加的國家,也享受著可信度與合法性。這些國家有的是半民主,如印度。別的國家,像納塞時代的埃及毫不民主。但因為他們提供某些東西而同樣的合法而可信。一旦體制無法以同樣的邏輯與基礎繼續進步,政治體制就會變得更加腐敗而失去合法性。這就製造出一種真空,讓反動勢力趁虛而入。

◎您對於目前的全球化如何定性,相較於以前的全球化?

全球化與帝國主義不是新奇事物。資本主義的歷史是帝國主義擴張的歷史,也一直是全球性的。印度的殖民化如果不是全球化的,又是什麼?16世紀開始的美洲殖民地的打造就是全球化,就像在美洲的打造過程扮演重要角色的奴隸交易那樣。之後的殖民主義是全球化。而全球化一直都是帝國主義的全球化,從來不是民族之間和平平等的協商。那是歷史。但是我們如果認為那是同樣的歷史,我們就錯了。如果我們能專注於新成份,就能發展出有效的抵抗戰略。

今日右派的主流論述是:「變革永遠是為了更好,永遠是同時發生的。變革永遠是痛苦的,但只是過渡性而已。市場,也就是資本主義,終究(每個人都死光了後)會自己解決問題。」這個連意識形態都算不上,只能說是宣傳。這是政客們每天重複說的,每天刊在報紙上、電視每天播、甚至高喊「別無選擇」(There Is No Alternative, TINA)。

我們必須以不同的方式來看待新的成份。民眾的力量如何重新組織以減少全球資本主義擴張帶來的傷害?他們如何在近期內提出自己的議程以創造另類的條件?那另類的選擇,我認為是社會主義。她和過去的名稱一樣,未來亦如此。但是我們對於社會主義的想像和我們的前輩不一樣。

 

資本主義已進入資本高度集中的新階段

◎您說社會主義今日的性質和過去不同。這和今日不同的全球化有關係嗎?

帝國主義的特點是強權之間的對抗。西班牙葡萄牙在17世紀和荷蘭對幹;接著是英國和法國;再來還有德國、日本槓上其他國家。在這種帝國主義國家的敵對關係的基礎上,列寧──正確的說是一次世界大戰之前──認為這種體系會引發革命,因為它會引發戰爭,在無產階級成為受害者的這種戰爭中,他們蜂起抗暴。歷史證明列寧是對的。革命發生了。之後的發展是另一個故事,但是革命畢竟發生了。

二次世界大戰之後,臣屬美國的日本和美國結盟。美國和資本主義歐洲在馬歇爾計畫後組成北大西洋公約組織。以地理學名詞看,世界資本主義體系包括美國和它的境外行省加拿大、資本主義歐洲(當時還限於鐵幕外,現在更往東歐推進一點)和日本。二次大戰後,帝國主義列強結束他們之間的對抗,因為它們有了共同敵人,蘇聯。它們比較著力於共同利益而減少彼此對抗。

如今蘇聯已經消失,但是這些國家沒有恢復對抗關係。這反應在全球體系的經濟管理上──最強大的國家:七大工業國(G7)的運作、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會與世界貿易組織。這些不是全球化組織,這些是資本主義中心的「全球化的北方」的組織。這些國家在這些組織內沒有重大差異。我們應該問自己幾個問題:首先,我們為何在這種處境中?第二,這就是說這些國家之間沒有矛盾?第三,如果矛盾存在,它們和以前帝國主義國家彼此敵對的矛盾有何不同?第四,這些矛盾和南北關係有何關聯?

就像我在世界社會論壇以及其他會議上所建議的,資本主義已經進入資本高度集中的新階段。這為全球程度上的資本主義利益的團結奠下基礎。在列寧的時代,即一次大戰之前,往下到30到40年前,壟斷資本需要一個比較大的市場,可以像帝國那樣攫取的市場。一個涵蓋幾個殖民地或是地區的資本主義中心或都會是它的基準。那是帝國主義列強對抗存在的基礎──基於瓜分或重新重劃殖民地與控制全球化體系。現在大公司的大老闆們也說,為了效率,跨國企業必須取得全球規模的市場。全球因而是它們彼此競爭的戰場。

但是這些都會的運作也需要全球體系。帝國主義本質的改變並未忽略過程中勞動與其他面向的改變的重要性,這些也需要納入考量,才能讓大眾階級足以重新發明組織的有效形式。要在全球政治層面與南北關係底下有效率,最根本的現實是帝國主義現在以美國、歐盟、日本為首在運作,像三合會那樣。

這些強權之間存在著矛盾,但是本質上已經不一樣了。共通的國家不存在,而沒有國家,資本主義無法運作。聲稱沒有國家的市場可以統治資本主義純屬鬼話。北方不存在單一國家,即使是聯邦。歐洲的聯盟也是建築在民族國家上,它們多數有其長遠的歷史根源。因而,集體帝國主義的政治面向是如何運作的?那是一個還沒解答的問題。

 

不放縱市場單方面主宰社會

◎您說過這些國家的「引力中心」有甩出民族國家的疆域外的傾向。對於這些國家的人民,在尋找另類體系時,有什麼樣的意義?還有,這樣的體系如何運作,其內部的矛盾有哪些?

引力中心已經從這些國家的內部移往其他地方,而且所有國家都發生這樣的事。這個改變和占主宰地位的全球資本的大小有關。由於這些資本是主要的決策制定者,不可能服從單一國家的邏輯。在佛羅倫斯的歐洲社會論壇,很多人覺得應該建立一個新的歐洲。他們說一個政治的歐洲是有需要,不必是一個統一的國家,出於歷史的原因,有些國家常久以來有著共同語言和文化。有人提議某種聯邦制。但是這樣的歐洲也必須具有一個共通的政治現實。另一個歐洲,像另一個的亞洲是可能的。

這個新的歐洲的基礎應該是資本(因為我們無法想像資本會立即滅亡)與勞動和其他社會大眾階級的社會性妥協。但是如果沒有改變它和南方的關係,並且繼續做為集體帝國主義體系的夥伴,這個另類的歐洲不會發生。

區域化將強化南方國家的能力。這可以是以(例如)歷史和文化為基礎,因為在拉丁美洲,有兩種關係密切的語言,西班言文和葡萄牙文,可連結這些國家。另外一項共通的因素是兩百多年的共同敵人:美國。我不認為伊斯蘭能夠提供這樣的區域化的基礎。但是阿拉伯國家有共同的語言,可能成為國家之間團結的基礎。歷史上這些國家從來沒有過由單一國家統一的歷史,只存在民族主義者的想像中。但是這樣的結盟必須植基於政治,而不單是一個共同市場。

甚至大國都面臨帝國主義的惡搞。美洲人不喜歡大國。中國和印度太大了。國家之間有差異。讓我誠實的談談印度的情況。印度有著不同的民族、語言與族群,當然還有印度教和穆斯林。權力體系處理這種多樣向的方式是在創造地方自治主義的崛起。

 

民主沒有導致社會進步就沒有作用

◎在尋找另類的過程中,民族國家的位置在哪裡?

對於共同戰線的需要不能忽略民族國家的關鍵的重要性。往後很長的時期內,我們還是需要民族國家。市場必須在區域的與全球水平加以調節,但要先從國家開始。這個改變須先從國家內部開始。那就是為何民族國家是這麼重要。

總結治理另一種全球體系的原則?首先是過渡到社會主義的邏輯。這將結合資本主義的準則,即是以獲利率測量的效率,和社會正義的準則。雖然「社會正義」這個詞很有彈性,有些要件還是可以定義為堅實的詞語。它可以是工作、合理而像樣的工資、為兒童建學校與像樣的醫療。那是社會正義,不是社會主義。這些不是市場製造出來的,但是可以由國家的社會政策施加給市場。無論這是如何連接起資本主義準則與社會性準則,還是會有衝突。但是體系會發覺這個衝突,並且管理兩者,不放縱市場單方面主宰社會。它也會發覺市場的自由操作會製造社會問題。因此,社會將會透過行使政治力量來解決問題。如果這樣的體系在幾個國家實現,我們即可創造區域管理與改變全球體系的條件。

實質變革的第二項條件是真正的民主。過去的社會變革──不管是蘇維埃式的、毛澤東式的,還是第三世界的民族主義群眾運動式的──都很少民主或是根本沒有,留給大眾階級的能動性很少。人民在要求進步的同時也要求自由。我們不能再製蘇聯或尼赫魯的印度。歷史不會再製。主流論述中的民主是以把它與社會正義脫鉤為基礎。如果民主沒有導致社會進步就沒有作用,因為人民將發現它不可信。倒退回宗教基本教義、種族團結等等是民主的失敗

帝國主義與文化基本教義走在一起。市場基本教義需要宗教基本教義。市場基本教義說了:顛覆國家,把它交給全球層次的市場來運作體系。如果國家完全被剝奪了權力,而且如果國內的大眾階級(受害者)被忽視了他們的階級身分而完全失去權力,這是做得到的。再者,這個體系可以在政治上運作,如果南方完全分裂,國家與國民彼此痛恨。宗教的與種族的基本教義是統治政治體系的完美工具。這是為何他們──從意識形態上、政治上、甚至財政上──受到帝國主義的支持 。美國一直支持伊斯蘭基本教義派,例如,沙烏地阿拉伯政權、巴基斯坦與塔利班。它甚至至今還支持這些政權,雖然是偷偷摸摸進行。在歐洲,它利用種族運動達成它的目的,像在南斯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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