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未竟的課題:《花瓣》電影觀後感

【影評】未竟的課題:《花瓣》電影觀後感
◎郭航江

 

【編按】相對去年南韓電影《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以及今年《1987》,本文認為1996年韓國張善宇導演的《花瓣》深刻地描繪了韓國光州事件後社會所呈現出的一種疏離景況。透過解析該電影,分享了工人如何在冷戰反共的敵我隔絕下只能埋頭工作、無從過問的狀態,以及在光州事件意外存活下來卻發瘋的貞蓮如何暴露了無法言說的壓制暴力。本文作者為南部工人文學讀書會成員,感謝作者供稿。

 

花瓣( 1996 )

 

「你經過墓地或者江邊,還是哪條小巷的時候,可能會遇到這位少女。當你看到她穿著撕裂的破裙,或看到她骯髒的皮膚,請你假裝沒看到她。如果有一天她追著你走,請不要怕她,也不要嚇她。只要暫時付出一些關懷就可以了。」

--電影《花瓣》

 

相對去年南韓電影《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以及今年《1987》,我反而更欣賞1996年張善宇導演的《花瓣》的表現。

對於南韓光州前後的脈絡及考察,以及所發生的工人針對當時階級矛盾的革命抗爭,以及冷戰架構的背景,在這部雖然沒有相對呈現。不過特殊之處,是呈現革命與鎮壓後於社會的另一種更為疏離的景況,建構出一幅破敗,荒涼,荒白,可以說沒有生命躍動的生活圖像。而在這架構裡,對一個打著散工,居住在破落房子的男主角張,以及因為518事件目睹現場屠殺及家破人亡而導致精神崩潰的貞蓮的相互關係。

本片在劇情開展上分為三條線,分別是「張與貞蓮的關係」、「貞蓮哥哥的同學」、「貞蓮的光州經歷」。在電影開演沒幾分鐘,就令觀眾感受到暴力及驚訝的劇情發展。作為男主角張,是一名工地的工人,生活窘迫,原先獨居於雜亂簡陋的小屋。因貞蓮誤認為哥哥,卻反而性侵了貞蓮。從開頭貞蓮清純的笑容及躍動的舞步,與愉悅的歌聲相互搭配著,以及穿著紅色衣服的貞蓮向因戒嚴軍鎮壓暴力槍殺的死難者墳土弔唁的痛苦,到最後被張性侵作為一個結束。透過剪接所呈現出令人感到零碎、不完整,以及情緒不連貫的片段。直接點出了貞蓮在光州事件前後的命運及變化,同時也在觀眾觀影經驗預留下了一個懸念。

同時在劇情的另一條線,則是貞蓮的哥哥的同學,急欲尋找到貞蓮的消息,那個開朗快樂的貞蓮。

這裡面沒有甚麼高喊,沒有甚麼熱血,也不是用一副英雄態勢的表演手法來試圖引起觀眾情緒。多了殘酷,多了底層彼此之間的欺壓真的就是一副完完整無生機的生活模樣。

有的,是用彩色表現出破落的嚴酷社會真實景象,來回應社會人群對於精神失常的貞蓮的冷淡。亦用黑白來對應政府鎮壓的殘酷荒涼的貞蓮現實經歷並儲存在腦海裡的受傷記憶。開頭不知所云的片段不斷的交互剪接,經過劇情不斷推進的發展,把片段(同時也是貞蓮的記憶)慢慢拼湊成一幅完整的真相,讓觀眾清楚明白貞蓮經歷了甚麼,受了甚麼傷。那些指向著,同時也烙印在貞蓮的518抗爭過程被鎮壓的記憶。

在劇情的發展到中間,有場短暫的戲這樣的設計:於張工作的工地裡的眾工人,開始談論各自曾耳聞的光州抗爭消息。言談之間對光州事件的模糊不清,只能用耳聞及政府宣傳的訊息來談論消息。

有位工人對政府的鎮壓感到不滿:

「那些特種部隊的無賴,毆打示眾的人,把他們打的頭破血流,甚至還開槍。」

另一位工人聽完則感到疑惑:

「他們怎麼可以對國家自己的人民這麼殘忍呢?」

另一位工人則回應:

「你們不要亂說,甚麼兩千人,據我所知,死亡人數不到一百。還有那個甚麼,北方派來大量的間諜,臥藏在大邱引起事端,你們都沒看新聞嗎,你們不是北方人嗎?」

而這場戲結束於那最衝擊的影像,工人們被中斷了討論。管理工頭一句「還不趕快去工作」命令指揮,打斷了工人彼此之間的談話。抗爭的真假虛實,背後的意義,停留在工地工人未竟的談論裡,沒有答案。

於是工人們無法言說,被繁重的工作取消了思考。沒有談論社會事務的時間空間,生活條件全被勞動條件取代,受工地管理者指揮下繼續勞動。外界事物彷彿與己無關,為今日明日後日生活而生存。在政府及軍方的配合圍堵及管制下,光州與外在世界中間構築了一道厚實的障蔽,阻絕了以光洲範圍為劃分的外部人們去看見去了解光洲內部改造社會憤而抵抗國家暴力的理想革命。

所以敵我界線,北方來的間諜,恐共反共的建立,非人化的虐待及指責,順理成章堂而皇之更加布局在每個人的生活裡。猜忌懷疑與不安,對於傳聞中的政府對陳抗者的暴力血腥鎮壓,雖感質疑政府作為,卻束手無策。

「還不趕快去工作」是對工人現實生活最殘酷的註腳。

同樣的,與其說是貞蓮的瘋狂舉動,被眾人以社會尺度視之為瘋子而被踐踏身體,世人毫不在乎她發生了甚麼事情。貞蓮流動在市場人群喧擾,追尋著哥哥的身影。慢慢揭開的真相,是哥哥早已被戒嚴軍鎮壓而死,同時也是母親死去兒子的憤怒而參加抗爭,終招致軍方的射擊而死亡。

在光州內,黑白影像所襯出人民團結整齊地走到街上,舉著抗議的旗幟,憤怒的表情。轉瞬間是軍人槍殺後人民驚慌的臉孔,恐懼不已的奔逃,屍體堆積於街道上,街道頓成如戰爭後的混亂及死寂。

母親死在槍口下,面臨軍人鎮壓的生死關頭,貞蓮急欲擺脫瀕臨死亡母親的手而逃命。最終,貞蓮活在了遍地屍體的街道裡,活在裝載著堆積如詩的屍體的卡車上,與面目全非,看不清臉孔,屍臭與血腥味交融一起被當作屍體擺放著。

血腥鎮壓下意外生存的貞蓮,走進了光州之外,進入到彩色影像的空間。卻不是展開新的生活,而是帶著創傷的身軀,走進了更加麻木的社會裡。從這時候,隔著一道國家封鎖線的光洲內外恍如成為兩個世界。如此折磨所更加映照出社會對待一個精神失常的女孩連基本的關懷都沒有,一樣是人群,一樣的流動。一邊是正在反抗國家暴力的行動,另一邊則是照常生活,聽到國歌及總統宣示需要直挺挺的站立敬禮般的人群。

聽到政府指令整齊劃一站立的人群,唯一不按指示而走動穿梭在其中的,就是被認為正常人尺度來判定已精神失常的貞蓮,這樣的對比及矛盾,則進一步追問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失去人的尊嚴及價值?

劇情尾段的殘酷,呼應著劇情初始斷裂影像的情緒,終於得以被重組而拼湊起來。導演在觀眾埋下的懸念而得以找到答案,讓深藏在貞蓮記憶裡的戒嚴暴力赤裸裸的置放在觀眾眼前。作為重疊的暴力者(國家暴力及張)同樣都貞蓮施予暴力(是戒嚴軍及性侵)。在張的角色上,作為施暴者的張起初並不感到自責,隨意辱罵貞蓮為「瘋子」或驅離趕走。游離在彷彿精神失常卻又異常清楚自己所經歷過的恐懼,卻也失去方向的貞蓮。起初被張暴力性侵的受傷,卻在經驗過更大的國家暴力下的痛苦,從冷戰反共體制下戒嚴封禁的社會狀態裡,從鎮壓人民反抗運動到個人記憶及身體的創傷,一環扣一環緊緊被禁錮壓抑著。反而,卻轉換變成張與貞蓮的共處關係的起點。

當張明白了貞蓮所曾經歷的苦難,才現在工地與工作夥伴之間所談論的那些虛虛實實的傳聞,原來一切都是真實的,如此的靠近自己身邊。也從這個地方,傳達出政府戒嚴軍對肅殺鎮壓人民的訊息封鎖的背景狀態,是如此的嚴密。如果開始自省自己過往作為的錯誤作為張的一種贖罪,開始發現並認識到貞蓮的身世而感到懺悔。是「花瓣」另一個極其重要的核心主題,張其實與來來去去的冷漠人群可以有不一樣的選擇。

在國家控制禁絕的高壓下,明白真相後或許源自害怕擔心、不安的恐懼如墮入深淵般難以掌握。張最終沒有跨越出去。要求貞蓮離開的決定,用送禮才能從工地班長所借來的照相機(意味著就是買不起)留下貞蓮的影像。張決定與貞蓮背後歷史一起割斷而回到那原先的狀態。

「我會好好照顧她,我會好好照顧她,我會好好照顧她……」

這樣的抉擇無法讓貞蓮哥哥同學們眾人諒解,同時,也給予觀眾思考該怎麼看待張這樣的人物。張終究拋棄了貞蓮,口中喊著:「我會好好照顧她」來鞭撻自己。歷史終究已烙印在張的身上,張的拋棄責任可以被追究,以及產生愧疚。對比國家暴力的壓制,反而諷刺般的變得無人聞問。而真正該被提起反省的,卻是這個課題以喚醒觀眾的重視。

而說出故事的貞蓮,最終去哪了,能被世人理解嗎?在難以預測的現在與未來的白色恐怖壓制下,也許不難想像其人生不會是完滿的結局。

《花瓣》於1996年上映。同時全斗煥在同年8月26日經法院判定主動參與軍事叛亂和內亂罪、謀殺上司未遂罪及受賄罪,判處死刑。並於1997年4月17日,韓國大法院以軍事叛亂、內亂罪和貪污受賄罪,判處全斗煥無期徒刑和追繳2205億韓元。在1997年底被特赦。

在這部韓國社會不斷進行反省及社會力量推動的過程裡,所產出的作品。劇中人物不是什麼光鮮亮麗或者充滿理想奉獻的典型人物,不是什麼正義之士形象。而是再一般不過的普通小市民以及工人階級,面對嚴酷桎梏的高壓下的生存樣貌。

在對國家暴力不斷的追究其該擔負的責任,同時卻也產生另一項課題是,冷戰結構的敵人化,反共意識的牢固,是否已被瓦解及突破?當劇中的工人仍承受著繁重的勞動,是否可以有空間反省自身階級及繼續未竟的談論?

回過頭來看,在帝國主義政治力量所推動的暴力、清洗及摧殘第三世界人民歷史的當前,被拆解,而支離破碎的民眾史及革命史。是否有可能創造一種共同來思索光州事件乃至東亞人民的意義及其歷史關係的談論空間。前後的脈絡及發展如何能進一步認識並接近當時南韓人民的心聲以及光州前後南韓勞動人民抗爭的階級問題及歷史意義。透過彼此相互對話提問、深入探討以及重新再認識及反思的過程,使粉碎又散亂一地的歷史重建起來。看見光州人民抗爭的主動性,推翻制度的人民團結的堅實力量,所對應到的國家暴力所對待對象是「誰」及是「什麼」。從左翼視角批判而出發,連結第三世界與我們的連帶歷史關係,思索我們如何一起突破至今仍存的冷戰反共結構課題,開啟相互的對話以迸發出更多思想與共同行動的基礎。

 

發佈日期:2018/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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