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魯迅的反省:〈孔乙己〉及〈藥〉的讀後感
◎郭航江
【編按】有感於社會階級矛盾嚴重、人與人的疏離拉大,作者透過重回魯迅人生經驗與作品作為反省的基礎,讓魯迅經驗與現代的社會裡重新接合,剖析魯迅對於現代社會的重要意義。作者為南部工人文學讀書小組成員,感謝作者供稿。
近年的時代發展,社會矛盾與不公加劇,呈現相當緊繃的狀況。政黨惡鬥及貼近資本的政策,導致弱勢人民的生活越形窘迫,前景每況愈下的現實,在堅持、有志改革社會者而不斷鬥爭的,卻依然抱持著理想往前戰鬥。雖然我們也都看到路程的前方顯得黑暗,但反而卻有一種的衝勁,想共同用更積極的行動,從現實中再努力地找到光明與力量,來改變社會做一個不斷的戰鬥下去。在這階級社會矛盾嚴重及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被拉大的現實世界裡,重回魯迅人生經驗,在此時此刻,是一個重新再認識魯迅,深刻探討並借鑒魯迅實踐經驗所給予的反省的時間點,更是讓魯迅經驗與現代的社會裡重新接合,剖析魯迅對於現代社會的重要意義也正在於此,讓理想力量重新深耕並綻放,直到光明展現的那一刻。我們就在這樣對未來仍充滿希望狀況中,回到魯迅。
在看完〈孔乙己〉後在讀〈藥〉之後。這兩個故事雖然講的內容完全不同,但某種程度我又覺得部分卻又有些近似。近似的倒不是劇情的發展,而是在故事裡建構的空間以及周圍的看戲人物。在這兩個故事的中心,第一個我都會聚焦在眾人談論事務的場合,譬如〈孔乙己〉的「酒店」以及〈藥〉的「茶館」。第二個則是延續著閱讀〈孔乙己〉的經驗,我們如何看故事主線裡的旁觀者角色。
〈孔乙己〉的故事主軸為一個窮苦潦倒的知識份子,在酒館裡面遭受眾人的嘲笑及瞧不起,並不斷為自己解釋並希望,而最終失蹤後及失去消息後,亦無人聞問孔乙己的去向及生死。在〈孔乙己〉所拉出來的角色,有掌櫃、少年伙計、孔乙己以及眾酒客。
“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那人一隻大手,向他攤著;一隻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藥〉)
而在〈藥〉的故事的,則是華老栓一家為了兒子染上重症,用舊時的醫療觀念來與死刑劊子手暗下交易,來用血的饅頭來醫療兒子癆病。在他者的「血」被當作「商品」一樣來交換,反映出社會理想革命志士的生命是得不到社會的重視,而這點的前後呼應,緊扣著魯迅在後續茶館的看客們的精神態度而確證。在茶館為情節理,重要人物唐大叔,是訊息的來源,以血饅頭帶出唐與華大出一家的關係,以及眾茶館客人與唐大叔的彼此之間的對應,以反映出對當時革命人士犧牲的冷淡及事不關己的態度。
無獨有偶,在〈藥〉裡參與茶館空間的人,也有華老栓、華大媽、小栓,唐大叔以及眾客人的代表:花白鬍子,駝背五少爺,以及其他茶館眾客。因此就這兩個故事的兩個場景並置來看看戲中的看客們。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檯裡,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櫃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纔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孔乙己〉的夥計)
在〈孔乙己〉的故事裡,如果我們從否定眾酒客嘲笑孔乙己並將其遭遇當作玩笑般輕視的行為,在一種意義上是可以看出社會人們的冷漠對待,及其殘酷嘲笑著孔乙己。在整個麻木不仁的狀況裡,孔乙己在酒客們的視角裡是如何「被看」,同時也從酒客們的視角裡如何「看」孔乙己。而身處孔乙己以及酒客們的兩端之間,少年伙計的選擇相對突出及重要,也因此透過伙計的陳述以及他最後的選擇,亦是故事中心的一部分。北大退休教授錢理群,解析了最後少年夥計的選擇與位置觀點與酒客們同化。而孔乙己則從被取笑揶揄的對象變成真正的無人聞問的悲劇者。
真正悲劇的也許不只是孔乙己,而是酒店裡的酒客以及選擇被同化的少年伙計,這時候除了看到人物之間的選擇以及事件發展的結局,孔乙己的生死變得不確定亦不重要。而身為觀看整個事件的讀者,一樣有一個選擇的機會,是選擇要重新反思孔乙己的問題以及批判酒客們的嘲弄,還是選擇一起同化。
其中,在魯迅於〈吶喊〉的自序中提出到:
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到了東京了,因為從那一回以後,我便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
因為要改變,以超越「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為根本實踐。所推動的文藝運動,其示眾的概念跟好契合了酒客/孔乙己的被看/看的關係;以及〈藥〉在茶館裡,透過眾客人聚焦在唐大叔身上所說的故事主角「夏瑜」這個革命角色在牢中不屈不饒被折磨的過程,彷彿也產生一種看夏瑜/眾客的被看/看的所接連起來的關係過程。
而在〈藥〉的結構裡,同在「看客」與「示眾材料」的關係上,亦可以看到茶客對唐大叔話題的評價以及反映出其墮落的態度: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
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小栓已經吃完飯,吃得滿頭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花白鬍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店裏的坐客,便又現出活氣,談笑起來。小栓也趁著熱鬧,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說:
包好!小栓–你不要這咳。包好!
瘋了。駝背五少爺點著頭說。
從上述對話,此段故事走向微妙之處就在於,當茶客聽到夏瑜遭受紅眼阿義的毒打,卻反譏紅眼阿義的可憐,而眾人不但無法理解夏瑜之所以譏笑的理由,一陣沉默思索出來的答案,最終依然導向了選擇與紅眼阿義站再一起,接受了夏瑜才是不智的,是社會裡的瘋子,這樣的答案最終隨著眾人之後的再度歡笑而淹沒且止於茶餘話題。魯迅在此段劇情下筆最諷刺又冷眼揭破一種內裡真正的殘酷,大概就是茶客們的「恍然大悟」吧。
這樣的一種態度反映出看客們除了看戲心態外,亦突顯出時代背景的一種疏離。
如果要重新嘗試找到另一種視野,從否定看客們對夏瑜生命所遭受的迫害,所反映出來態度上的麻木不仁,則進一步看到魯迅筆下的人物佈局是怎麼描繪出看客們的殘忍,冷漠,事不關己的態度。再從另一個角度比較〈藥〉與〈孔乙己〉中里的看客們看待示眾生命及身體遭受的傷害亦表示豪不在乎的輕視對待。諸如像是:
「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掌櫃說,「哦!」「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丁舉人家裏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麼?」「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服辯,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掌櫃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孔乙己〉)
而在〈藥〉中的看客們亦有同樣的態度及反應
夏三爺真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現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勞裏,還要勸勞頭造反。
阿呀,那還了得。坐在後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出氣憤模樣。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紅眼睛原知道他家裏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這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
於是,在看客的角度下,他者受壓抑及苦難的生命,對自身的尊嚴及期待,或者為之奉獻的理想及犧牲,都被轉換成只是一種嘻笑言談的話題,被的人物的生與死,痛苦及折磨完全被忽略,不需要重視,話題結束,被示眾的對象也就毫無痕跡的結束被拿來聊天的任務。但示眾的的生命仍遭受各種壓迫的現實,不管是現在,或者是之後,是生或者是死,都毫無關係亦不會任何有任何關注。
我就在這些「看客」與「示眾」裡的「看」與「被看」的關係裡,在同時亦為讀者(也是看者)也在看著這樣一個故事布局呈現在我們眼前。如果在錢理群在〈孔乙己〉裡所分析的少年伙計有著在「看客的嘲弄」與「孔乙己底層處境」選擇的機會。那我自己認為在〈藥〉裡的華老栓、華大媽兩夫婦為了小栓不惜利用他人苦難所留下的鮮紅的饅頭來醫治肺癆,則是故事一開始即以決定後的行動。雖然最後故事諷刺性將墓地地以左右兩邊劃分,一邊為「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而另一邊則為「窮人的叢塚」,剛好就是華大媽一家子及夏瑜母親的個別真實處境的隱喻。兩人的交會及結果,反映無法改變的結果,小栓最終依然病死,夏瑜則因為革命而被虐待而死。那與劊子手私下交易拿到的血的饅頭的華大媽一家子人,在茶館裡示眾與看客之間的關係裡,可能不單只是一個旁觀者,更不是〈孔乙己〉裡面的少年夥計,從局外人角度裡尚待事件發展裡做出選擇,而是早已做出了決定的整起事件的主要參與者。
如果我們把〈孔乙己〉及〈藥〉的酒館與茶館裡面的這場演出並置起來看,魯迅用文字具體顯現人與人之間交談所表現出來的無情、冷淡、腐朽、嘲笑及輕視等等的情感。除了孔乙己的「生死」無人關心外,在〈藥〉在更為深刻,連夏瑜為何而死,在看客們的眼裡是一點絲毫意義都沒有。
對想對少年夥計教學文字怎麼寫的孔乙己,反被少年夥計瞧不起;而為了理想革命責備看客們取笑為瘋了。沒有人重視,沒有人認真看待,更沒有人去思索社會的問題。諷刺的反而是,這些實踐者,改革者,變成是眾人嘻笑怒罵的對象,這點則是悲劇之所在。同時也是魯迅對於當年中國的社會情況的反應。作為魯迅小說裡的窮困潦倒的知識份子,到改革、甚至理想的實踐者無一不是沒有意義的笑話,魯迅作為一個實踐用文藝來「改變精神」,提倡文藝運動了的啟蒙者,故事也許就是一個對自身身處的情況的實質敘述。
這時候從魯迅的文字布局及故事角色些許的拉開一點距離的讀者,正是可以有相對的空間及時間,來重新以批判的眼光看見這樣充滿灰暗失去希望的社會裡,從中探尋摸索出光明的道路,去思索一條改變世界的力量。於在社會緊繃及敵視嚴峻環境裡,人與人關係的冷漠疏離,再到有志者為理想奮鬥的所遇到的各種荊棘的現實生活裡。魯迅這兩部小說的現代性意義也許就在於這裡。從否定這些眾客看客的精神及態度,都貫穿著上述魯迅於吶喊的自序所闡述的一個主題「批判並改變社會」。同時亦從魯迅的實踐經驗裡,找到超越現況的積極意義及可能性。因此,閱讀魯迅這兩部小說,用一種更積極的視角,是一種鼓勵為理想往前繼續戰鬥的人們,也是讀者自身的再反省。
發佈日期:2018/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