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主義:已成為人類公敵的過時制度

資本主義:已成為人類公敵的過時制度(2008. 08. 08 《新國際》)
作者:薩米爾‧阿敏(Samir Amin)

 

自古以來,地區的非平等發展成為全部歷史的顯著特徵。然而,只是在現代,由於資本主義制度遍及世界,這種地區間的兩極分化已經無所不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斷演變,現代資本主義的極化現象也呈現出不同形式。

非平等發展與資本主義的歷史形態

在工業革命前的重商主義階段(1500-1800),商業資本在大西洋中心區域處於霸權地位,美洲邊緣區域的開拓則完全服從於商業資本積累的邏輯。

產生於工業革命的所謂經典模式因此被奉為資本主義的基本形態。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拉美以及亞洲(除日本外)和非洲逐漸被納入成為資本主義的邊緣區域,它們仍然以農業為主,根本沒有實現工業化,只能以農業和礦產參與國際分工。此外,這種兩極分化也具有另一重要特徵,核心工業制度固定成為民族國家自主核心體系(national auto centred systems),與此平行的是發展出民族資產階級國家政權。綜合分析,這兩種特徵就構成民族國家解放的主導意識型態,也是對兩極分化所帶來挑戰的回應:(1)最終實現工業化成為解放的同義詞,並且成為國家「從後趕上」的一種方式。(2)建設民族國家的目標受到核心模式的極大影響。這就是現代化意識型態的主要內涵。從工業革命(1800年以後)到二戰結束,這種兩極分化的經典模式構成世界體系的主要特徵。

戰後時期(1945-1990)見證了以上兩種特徵的逐漸消亡。在此期間,邊緣區域工業化興起,但可以肯定這仍是非平等發展。在亞洲和拉美新近取得政治自主的邊緣區域,民族解放運動竭力加速工業化進程。同時,這一時期也見證了新興民族國家拋棄自主型國家生產體系,進行結構重組,融入世界生產體系。這種雙重侵蝕即是全球化不斷深化的新表現。

這些轉化不斷積累,導致戰後作為世界體系特徵的那種均衡的崩潰。這種演變不會產生新的極化形式的新世界秩序,而是導致「全球紊亂」。我們今天面對的這種紊亂源於這一世界體系的三重失敗:(1)這種體系沒有能夠滿足全球化生產的新要求,發展出超越民族國家的新的政治和社會組織。(2)這種體系沒有發展出一種政治與經濟關係來調和亞洲和拉美這些邊緣區域極具競爭力的工業化趨勢,實現全球增長。(3)這一體系沒有與非洲這一未加入工業化競爭的邊緣區域確立某種關係,而是把其排除在體系之外。這種紊亂出現在世界各地,也表現在政治、社會和意識形態危機的各個方面。歐洲發展的困難所在就源於此,同時也無法進行市場整合以及確立與之相適應的政治結構。這也是東歐、半工業化的第三世界和新近邊緣化的第四世界這些邊緣區域產生動亂的真正原因。全球化的進程遠非可持續,目前的紊亂已顯示它的極端脆弱性。

 

五種壟斷方式

目前的紊亂還將持續。即使可能存在不同的未來「世界秩序」,但這種混亂不應當阻止我們對「世界新秩序」的可能模式進行思考。我們應當留心那些認為全球化不可避免的議題,同時也應當關注全球化的不確定性。

我認為我們的辯論應當首先深入討論由於舊的世界體系消亡而產生的世界新體系的特徵。這一新體系存在兩種因素:(1)自主中心 (autocentred) 民族國家逐漸被銷蝕,再生產和積累領域的聯繫隨之消失,作為自主中心民族國家主要特徵的對政治與社會的控制被削弱。(2)工業化中心區域與非工業化邊緣區域不再形成鮮明對比,兩極分化呈現出新的形式。

競爭力是經濟、政治與社會等因素的產物。在這場不公平的競爭中,中心區域使用「五種壟斷方式」,對整個社會發展理論形成挑戰。這「五種壟斷方式」分別是:

(1)技術壟斷。這需要巨額資金的支撐,只有富裕的大國才能實現。沒有國家的支持,尤其是通過增加軍事開支(這是新自由主義論述沒有提及的),這種壟斷將無法持續。

(2)控制全球金融市場。由於金融監察法規的自由化,這種壟斷具有史無前例的功效。不久以前,國家大部分儲蓄只能在國內金融機構流動。今天,這些資金通過金融機構主要在國際上運作。這裡說的是金融資本:資本中最全球化的部分。

(3)對自然資源的壟斷。對自然資源的開採不計後果,這種危險遍及世界。資本主義建立在短時理性的基礎之上,無法克服這種不計後果的行為所帶來的危險,只能使得發達國家強化它們對自然資源的壟斷。他們所關注的只是不要讓別人插手像他們一樣不負責任地消耗自然資源。

(4)媒體與通訊的壟斷。這不僅會導致文化的趨同,而且會帶來新形式的政治操控。現代媒體市場的擴張是西方民主實踐受腐蝕的一種主要體現。

(5)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壟斷。冷戰後兩極格局壽終正寢。與1945年相同,美國成為這一領域唯一的壟斷者。假如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存在“擴散”的危險,也是由於國際社會缺乏民主機制,“擴散”便成為打破這一無法令人接受的武器壟斷的唯一方式。

這「五種壟斷方式」構成全球化價值規律的運行框架。價值規律是所有這些狀況的濃縮表現形式,但絕不是所謂的客觀的「純正的」經濟理性的表現。這些壟斷方式在世界各地實施,取消了邊緣區域工業化的影響,貶低了邊緣區域人們卓有成效的工作,但卻過高估價了中心區域新型壟斷活動的新增價值。其結果導致在世界範圍內產生一種新型的收入分配方式,而這種分配方式比以往任何一種方式更加不公平,邊緣地區要附屬於核心地區,只能成為分包者。這便是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兩極分化的新基石,也預示了未來極化的表現形式。

然而,南方國家,至少是一些南方國家,所處的地位與1955年萬隆會議時期不再相同。當時,所有南方國家都被剝奪掌握工業化發展技術的權利。今天,雖然北方國家擁有「五種壟斷方式」,但是南方國家仍能掌握現代技術,甚至能夠以自己的方式發展技術。南方國家能夠控制重要的自然資源,迫使北方國家調整其奢侈的資源消費方式。此外,南方國家能夠置身于金融全球化以外,建立起自主的貿易網路,以及資本與技術轉移體系,也能夠增強自己的軍事實力,對抗北方國家的威脅與挑戰。

 

一種替代性的人道主義的全球化模式

與主流的全球化思想不同,我堅持認為「通過市場的全球化」是一種反動的社會改良計畫。我們必須提出一種與社會主義理念一致的、替代性的人道主義的全球化模式,以對抗當前主流的全球化思想。

與歷史上所有社會制度相同,資本主義在上升階段已經完成其進步功能。同先前的政治制度相比,資本主義把個人從以往制度強加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以前所未有的規模發展生產力,把多種多樣的社會群體熔合成我們所熟知的國家,並且制定了現代民主的基本原則。然而,所有這些成就都帶有階級本質的標記,並被階級本質所束縛。「自由個體」實際上不過是「富裕的男性資產階級」,民主帶來的利益為這些人所獨享,而現行的政治制度卻使得人類半邊天的女性處於從屬的地位。對自然界的開發總是與經濟利益掛鉤,並且通常只注重短期效應,對人類的可持續發展構成嚴重威脅。只有處於主導性中心區域的國家才享有國家權利,而那些被主導與被殖民的邊緣區域國家卻被刻意有計劃地剝奪了國家應有的權利。全球化擴張不斷取得成功,但是資本主義的局限性也在不斷積累。今天,資本主義的這些局限足可以導致悲劇的產生。

當代全球化的資本主義已經不再能夠為個人與集體提供人類追求解放的合適政治架構。資本主義不僅是一種以剝削工人(尤其是工人階級)為基礎的制度,而且已經成為人類的公敵。

現代帝國主義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提供給占世界總人口80%的亞洲、非洲和拉美的人民。在某些特定條件下,帝國主義繼續發展可能對少數特權階層有利,但是卻要以多數人的貧困為代價,特別是以幾乎占世界人口一半的農民的貧困為代價。帝國主義的眾多行為有時具有種族滅絕的特性。資本繼續在整個邊緣區域占統治地位,而處於邊緣區域的人們總是在不斷地進行抗爭。這些「風暴地區」(tempests zone)通常被系統的主子們稱為「流氓」國家和恐怖分子的巢穴。因而,全球化也要求窮兵黷武,以鎮壓這些抗爭。這一鎮壓過程排除了與社會進步相關聯的真正民主化進程,抹煞了邊緣區域人民社會進步的真實可能性。

資本在全球範圍內追逐利益的最大化,加快破壞地球生物繁衍所依賴的自然棲息地。非再生資源(特別是石油)的大量消耗、對生物多樣性不可逆的毀滅以及對生態系統巨大的破壞,最終將威脅這一星球上的所有生命。我們應當清楚的是,這些毀滅地球的方式只會帶來愈加的不公平,只會給少數特權階層帶來短期「利益」。當美國總統喬治布希宣佈「美國的生活方式無商榷餘地」之時,他的意思實際上是要排斥亞洲、非洲和拉美大陸上的人民不讓他們「趕上來」,把地球資源只留給這些帝國主義國家來揮霍(首先是美國,其次是歐洲和日本)。

精英階層不斷擴展自己掌控的新領域。教育、醫療等公共服務的私有化以及對水電、住房和交通等基本需求的控制,最終都將加劇社會的不平等,危害人民大眾的基本社會權利。

資本主義已經成為全人類的公敵。基於此,這一制度應當被視為「過時的」制度。儘管資本主義的不斷擴張獲得了明顯的成功,但我仍然認為這種制度已到「暮年」。保護人類需要我們走向建基於基本原則的新道路,而不是這種強調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全球化的資本積累和再生產的舊體制。

 

有必要使人民鬥爭激進化

金融寡頭控制的資本在全球範圍內擴張,遭到了全世界人民的不斷抵抗,使人民可能展開反擊。然而,這些抵抗與反擊到目前為止仍然支離破碎。在資本主義中心區域的富裕國家,這些抵抗多是在維護自己現有權益,而新自由主義政治每天都在削弱這些所得。在一些邊緣區域國家,這些抵抗以落後的文化主義形式表現出來,無法應對21世紀的挑戰。多數運動反對當前的寡頭政治,但是他們並不懷疑資本主義的基本原則,而這些基本原則正是導致人民深受其害的社會悲劇之源。這些運動只是抗爭資本主義帶來的惡果,卻沒有充分意識到產生這些悲劇的制度根源。即使這些鬥爭在某些方面取得一些勝利,卻無法轉移權力的平衡,使人民大眾受利。這便是其中的原因所在。

人民鬥爭的激進化――我是指人們突然認識到資本主義已經過時——將會決定人民有多大的能力去創造正面的另類選擇。鬥爭激進化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

儘管工人階級及他們的國家投身當代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制度的方式千變萬化,但是全世界各族人民都渴望社會進步、真正的民主化與和平。今天,要變得激進,意味要整合挑戰的不同層面,而不是分裂它們,這些層面包括:

(1)從最貧困的人開始,要把政治、經濟、社會、家庭、商業、學校、社區以及國家生活管理的民主化與所有的社會進步運動相聯繫。真正的民主化與社會進步密不可分。無論保護人權、工作權與「機會平等」多麼具有合法性(也確是),但僅限於這些範疇顯然不夠。我們應當在全世界發起一場向社會主義過渡的運動。人們對未來的願景可以有多樣性,這值得尊重並能豐富人們的視野,但是這不應當成為不可逾越的障礙,阻礙工人階級的團結和世界各民族的相互協作。

(2)尊重國家與民族的獨立和主權,並在此基礎上建立一種多中心的國際體系。這是減少資本主義發展不平等所帶來利益衝突的前提條件,用談判取代殘酷的權力鬥爭,終止我們這一時代北方針對南方的無休止的戰爭。因此,我們一定要建立「聯合陣線」,特別是要恢復不結盟運動和亞非拉聯盟,為共同的目標努力奮鬥,爭取以另一種全球化管理機制取代現存的為金融資本服務的全球管理機制,後者指世界貿易組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北約和歐盟,以及北美自由貿易區此類的區域性合作組織和影響歐盟與非洲、加勒比、太平洋國家關係的組織。在拉美(ALBA計畫和南方共同市場(Mercosur))和亞洲(上海合作組織),人們已朝這一方向做出努力。即使當前國際機制在眾人眼中已失去合法性,但是我們還遠沒有擊敗現存的機制。不幸地,在帝國主義中心區域的富裕國家中(包括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西歐、中歐和日本),進步運動的許多激進鬥士反對保護民族國家利益的理念,輕率地視之為侵略性的沙文主義。以我個人之見,不管他們是否喜歡,我都認為這些人成為全球化帝國資本主義同路人。

 

這樣界定的激進化,與社會鬥爭的政治化同義,就是明確肯定社會主義的替代選擇。政治化就是意味著,我們應當瞭解,沒有任何社會運動能夠保持非政治性,即使這運動看來是對具規模政治力量和尤其是各黨派的復蘇邏輯(logics of recuperation)的合法響應,也即使拒絕自命為先鋒(很多大小政黨都躲藏在這稱號後面),是完全合情合理的。進步鬥爭的激進化要求我們首先擊敗為寡頭全球化服務、旨在控制全球的軍事行動。(2008. 08. 08 《新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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