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世界秩序是從哪裡來的?

今天的世界秩序是從哪裡來的?
◎劉禾

(本文與微信網誌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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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今日中國的各個領域都在馬不停蹄地追趕西方腳步,“西化”的“文明”已成為當代中國現代化建設成敗的尺規。所謂民主自由的“普世價值”被各色人等小心翼翼地供奉吹捧著,他們根本不願面對這種“價值”的基礎是帝國主義列強野蠻擴張的歷史事實, “文明”自有等級,“民主”隱藏奴役。今天保馬推送的本文,是三聯書店新書《世界秩序與文明等級:全球史研究的新路徑》的序言。劉禾老師介紹了論文集中的作者們如何將自己所屬學科的高度專業化知識重新進行“問題化”的思考,努力發掘“文明論”背後的政治無意識,並嘗試尋求一種衝破“文明論”的新的全球史話語實踐。這對我們破除那些美好而充滿欺詐的宣傳有重大意義。感謝劉禾老師授權保馬於網路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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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禾

 

 

全球史研究的新路徑

《世界秩序與文明等級》序言

 

今天的世界秩序是從哪裡來的?

 

說到這個問題,人們馬上會想到自20世紀“二戰”後由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卻不知不覺會忽略發生在五百多年前的一個大事件。那個事件無比清晰地表明,現代世界秩序的建立,肇始於歐洲人在1494年劃定的一條地球子午線,它就是著名的《托爾德西拉斯條約》(Treaty of Tordesillas)的具體內容。

 

什麼是《托爾德西拉斯條約》?那是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兩年後,葡萄牙與西班牙兩國之間簽署的一項雙邊條約。憑藉這個條約,歐洲人第一次在地球版圖的意義上對世界進行了勢力範圍的劃分。此事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因為正是《托爾德西拉斯條約》所規定的地球子午線,開啟了現代世界秩序的地緣政治。

 

但是,單憑國際條約和武力征服,無論什麼勢力都無法建立起一個普天下認可的世界秩序。無獨有偶,隨著歐洲人創造的世界秩序向地球的各個角落蔓延和滲透,一個關乎“人心” 的地緣政治——所謂的文明等級——也應運而生。從那時起,一個雙重結構的地緣政治,開始浮現在人們的視野之中:這是一個以地球的空間並同時以地球上的人心為軸線的雙重結構。

 

多少叫人詫異的是,如此重大的歷史課題,卻常常被學科固有的建制擋在門外,被有意或無意地冷落,甚至長期視而不見。這是為什麼?本書沿著跨學科的思路,試圖開闢一條全球史研究的新路徑,以求深入瞭解現代地緣政治的雙重結構及其歷史淵源,希望由此獲取新的歷史意識。我相信,這種歷史意識對今人尤其重要,否則人們將難以面對當前紛雜變動的世界亂象,也無從構想未來的世界秩序,更遑論對未來全球化治理的道義做出深入的思考。

 

本書反覆強調的是,在15世紀末以降的五百多年之中,世界文明等級之確立,對現代地緣政治的形成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這裡的問題是,文明等級的標準為什麼對世界秩序那麼關鍵?這些標準是怎樣在地緣政治中得以確立的?此外,文明等級的話語進入晚清中國後,為什麼給國人的心靈造成如此重大的衝擊和創傷?中國與世界之間,為何總是在“文明”的問題上出現這樣或那樣的糾結?

在今天的中國,圍繞“文明”二字的各種論述非但不過時,而且滲透在人們的社會意識和日常言行之中,如同一個揮之不去的幽靈。這個幽靈在訴說什麼?表達怎樣的焦慮和願望?為什麼遲遲不願離去?

 

本書從這一系列的疑問出發,以求尋找一條全球史研究的新路徑。

 

 

 

1

 

全球史的研究方法

 

讀者手中的這本全球史研究的論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論文結集,而是一批原創性的學術研究(original research)的匯合,它是十幾位學者花了幾年時間,通力合作,集體勞動的結晶。全球史研究,首先要求學者開拓視野,跨越各自的學科藩籬,參照多語種的原始文獻,並對現代學科本身的譜系作出全面的梳理和反省。本書所體現的如此規模的全球史研究,在國內學術界可能尚屬首例,但這仍然是抛磚引玉,期待更多更好的全球史研究在未來出現,大家共同努力,來改變現存的學術格局。

作為編者,我需要對這本論文集的方法論做一點說明。

 

其一,本書從事的全球史研究,固然涉及“文明”概念的傳播,但它既不是概念史,也不是關鍵字研究。嚴格地講,本書的研究物件是跨國、跨地域、跨語際的話語實踐,因此,其研究範圍必然包括學術建制、媒體技術、地球版圖、視覺展示、科學技術、國際法,以及形形色色的書寫行為、翻譯行為和學術行為。我們集中關心的問題是,這些跨國、跨地域、跨語際的話語實踐如何創造了當今的世界秩序?

 

其二,全球史與世界史的一個重要區別在於,世界史的思考往往將本國的歷史排除在視野外,而國別史的研究者又通常只問本國史,鮮有涉及他國歷史。這種知識上的分工一直都很流行,在世界各地大同小異,這給人們認識世界造成一些不可避免的盲區。相比之下,全球史在研究方法上獲得了重大的突破,它不分國別史和世界史,而是把本國的歷史置於全球地緣政治的大範圍中來進行互動研究,因此,本國的問題同時也是世界的問題,世界的問題也是本國的問題。這樣的全球史研究,近些年在國際學術界也是新領域,也一直在探索之中。可以說,這部論集及時加入了全球史方法論的探索,力圖為國內外的研究開出一條新路徑。

 

其三,本書的研究強調話語實踐,它與傳統思想史的做法有著根本的區別。傳統思想史以思想家的思想軌跡為物件,或選取概念與概念的關係,或著重於思想的沿革作為研究主線。與之相比,話語實踐的研究物件不是對抽象思想的陳述和分析,而是把思想作為活生生的言說、書寫和其他實踐(包括數位圖表、國際條約、圖像、時空的組織方式等)來對待,目的是研究和分析這些行為實踐如何進入社會、打造學科、感化人心、發動變革、創造歷史等。也就是說,只有通過話語實踐的研究,我們才可能同時考察以地球的空間和以地球上的人心為軸線的雙重結構的地緣政治。

 

其四,在全球史的視野下展開話語實踐的研究,必然要求跨學科的思維方式。跨學科不是一種時髦,而是由於成熟的學科日趨狹隘和封閉,已經阻礙了新鮮知識的發明和創造。這種狀況需要大家共同去變革和突破,所以,一個學者究竟選擇維護學科正統,充當衛道士,還是努力將現代學科向時間、向歷史、向思想的追問敞開?這對今天的學者來說是一個非常關鍵的選擇,本書選擇的是後者。假若我們選擇維護學科正統,那麼就沒有必要去質疑現存的知識結構及其合理性,也就無從深入瞭解知識與統治、知識與生存、知識與世界的種種歷史和現實的複雜關係。

 

其五,當今的話語實踐研究不能僅以母語或單一語言為媒介。全球史的視野,要求每個學者獲得處理至少兩種以上語言的原始文獻或檔案的能力,同時還必須把握國內外同類研究的最新學術成果(包括外文著作和期刊)。這部論集的作者力所能及地使用了外語原始文獻,並努力瞭解在中文學界之外,學術研究的前沿究竟在哪裡。值得一提的是,在本書的作者所發掘的大批的第一手和第二手外文資料中,許多內容都是首次向中文學界披露。

 

 

 

2

 

文明論:一個泛學科的政治無意識

所謂地理大發現,其實就是一場文明大發現。歐洲人在海外探險的過程中,將分佈在空間的人群差異整理為歷史的差異,也就是把空間的分佈詮釋為時間的分佈,又將時間的差異解釋為文明進化程度的差異。

 

文明等級論—簡稱文明論—成為全球史研究的一個關鍵,究其主因,還是因為它在許多學科裡充當著“政治無意識”的角色。長期以來,這個角色獨特的泛學科屬性,可能是造成文明論的研究被學科的藩籬擋在門外的直接原因,但忽略和遺忘,恰恰突出了文明等級的意識形態作為“政治無意識”的強大功能。它像空氣一樣,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無處不在。

 

這種意識形態的深刻性體現在文明論與現代學科的歷史同構之中。人們所熟悉的現代學科—以文科和社會科學為主的研究領域,還有諸多科學分支,如進化論生物學、體質人類學、優生學等—與文明論的產生和發展分享同一個歷史進程,兩者之間有著極其密切的往來和相互滲透。這一歷史進程,主要指的是從歐洲開始的資本主義殖民體系在全球的推進和擴展,以及與其同步發展的各現代學科。

 

現代學科的建立與資本主義殖民體系的歷史淵源觸及方方面面。本書涉及的學科有政治經濟學、地理學、人類學、人種學、國際法、語言學、歷史學等。其中,地理學家唐曉峰在論集的開篇,為讀者瞭解現代地緣政治的歷史脈絡設定了基礎性的座標。他指出,所謂地理大發現,其實就是一場“文明”大發現。歐洲人在海外探險的過程中,將分佈在空間的人群差異整理為歷史的差異,也就是把空間的分佈詮釋為時間的分佈,又將時間的差異解釋為文明進化程度的差異。由此,現代地理學的誕生獲得了有力的解釋,這個學科自始至終都參與著對文明等級話語的塑造。唐曉峰的結論是,文明論是一種新的歷史眼光,現代地理學正是基於這種眼光,為歐洲建立了新的人文世界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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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航海路線

 

 

地理大發現後,陸續誕生了政治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歐洲文明史、國際法等,它們全都不同程度地參與了對文明等級論的塑造。以著名的社會階段論(stages of society)為例,18世紀法國的重農學派率先提出三個社會階段的模式,把人類社會描述為狩獵、遊牧、農耕的由低到高的發展模式。接下來,蘇格蘭啟蒙主義思想家亞當·斯密又提出一個完整的四個階段論,即狩獵、遊牧、農耕、重商,從而將資本主義的發展加入了社會發展階段的描述。

 

啟蒙主義思想家提出的社會階段論,為政治經濟學提供了進步主義的思維方式,同時也為文明等級論打下了政治經濟學的基礎。瑞貝卡·卡爾(Rebecca Karl)在為本書撰寫的文章中,回顧了歷代經濟史學家圍繞 “亞細亞生產方式”進行的長期爭論,指出了這些討論的盲點所在:實際上,所謂“亞細亞生產方式”的說法,只有在社會階段論的框架內才有意義,但是有能力克服這個盲點的經濟史學家並不多,王亞南即是其中之一。這位中國經濟史學家認為,傳統中國社會經濟的所謂特殊性,並不外在於人類普遍歷史的範疇,他也不承認其他東方國家有什麼“亞細亞的生產方式”,這無異於給社會階段論本身打上一個問號。我們下面還會看到,進步主義歷史觀的出現,究竟給經典的文明等級標準帶來了哪些思想資源。

 

本書收入的多篇文章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對近代形成的文明等級論做出了詳細的考察和分析。梁展將文明論的譜系置放在知識考古的聚光燈下進行了系統的剖析,比如他對福柯所言的國家理性的再度思考,對德國生理學家布魯門巴赫的人種分類法,以及生理學家愛德華斯人種學做出的新評價,這一切都讓讀者發現文明等級論的另一張面孔—它憑據膚色和其他的種族特徵,在歐洲18世紀新興的科學種族主義實驗中,一躍變成科學研究的前沿,成為那個時代的顯學。在這個基礎上,梁展為我們梳理了晚清諸人編譯的歐美國家的文明等級標準,尤其是政治地理教科書這個擴散全球的傳播管道。在他提出的解釋框架中,康有為的種族改良計畫和大同世界,也獲得了新鮮獨特的詮釋,它讓我們看到,《大同書》與文明等級論的傳播竟有如此不可分割的聯繫。這給我們最大的啟發是,晚清中國產生的思想必須放在全球史的視野中才能得到充分的解釋。

 

什麼是經典的文明等級標準?

 

歐美人塑造的文明等級含有一套由低到高的排列標準,這套標準將世界各地的人群分別歸為 savage“野蠻的”、barbarian “蒙昧/不開化的”、 half-civilized“半開化的”、 civilized“文明/服化的” 以及 enlightened “明達的”(今譯“啟蒙”)五個等級,除此之外,還有三級之分(野蠻、蒙昧、文明)和四級之分(野蠻、蒙昧、半開化、文明)。無論五級、四級還是三級,這套文明等級的標準起初並不嚴格,不過,經過幾個世紀的沿革和變化,它慢慢地趨向穩定,及至19世紀初,形成了一套經典化的論述,被編入國際法原理,被寫進政治地理教科書,被嵌入歐洲國家與其他國家簽訂的不平等條約,最後形成歐美國家認識世界的基礎。

 

文野之分—近代對文明與野蠻的區分—是國際法的思想基礎,這一點是我們理解現代世界秩序的關鍵之一。換句話說,不瞭解文明等級的標準何時產生,為什麼產生,我們就不可能真正懂得為什麼在歐洲會出現一個國際法,而這個國際法自始至終都與統治世界有關。我為本書撰寫的文章,旨在把國際法的思想脈絡整理清楚,清理的重點不是針對法理本身,而是為了充分剖析現代國際法的地緣政治,特別是前面說到的那個雙重結構的地緣政治的出現和生長。因此,文章雖然也涉及國際法通常所面對的那些領土爭端和國家主權問題,比如野蠻人的“無主荒地”問題,或者半文明國家被迫接受“領土割讓”的條款等,但我集中探討的是,現代世界秩序的道義是如何伴隨著國際法原理的發明而得以呈現,依此爭得人心,並取得全球共識的。比如,歐洲文明國家佔有“野蠻人”土地的合法性在哪裡?為什麼國際法允許文明國家對“半開化”國家實行治外法權,而不允許文明國家之間實行治外法權?這裡的義理是什麼?它如何自圓其說,以至於就連被征服者都感到心悅誠服?

 

 

 

 

3

西學編譯的政治

這裡不能不生出一個疑問:歐美人的世界觀和知識結構,究竟是如何演變為中國人自己的世界觀和知識結構的?這個問題經常被近代史的研究者所忽視,可是它至關重要。

 

中國、日本、奧斯曼帝國等亞洲國家,在國際法的經典文明等級標準中被規定的位置是“半開化”國家。福澤諭吉是在認可日本的“半開化”地位的前提之下,提出他的“脫亞論”的主張。本書作者趙京華重新追溯福澤諭吉的思想譜系,重點考察了那個曾讓福澤諭吉感到心悅誠服的“野蠻、半開化、文明”三段式論說。他的研究顯示,福澤諭吉作為幕府使節團隨員幾次訪問美國和歐洲途中(1860年、1862年和1864年),曾利用官府旅費購置大量的英文書籍。這批最早被他引入日本的西方著述中,含有大量的中學教科書,而福澤諭吉在編譯《西洋事情》和《文明論概略》等書的過程中,依賴的主要就是這些通俗的中學教科書。不僅如此,梁啟超在《清議報》上發表的《文野三界之別》,其實是直接摘抄福澤諭吉的文明發展三段式,包括其“富國強兵”的論述。因此,晚清人最早接觸到的文明等級標準,除了傳教士的出版物,一個重要管道還是梁啟超和福澤諭吉的編譯文字。

 

在晚清中國,大量與“西學”有關的出版物都屬於這樣的“編譯”文字。一旦邁過編譯這個門檻,歐美國家的普通中學教科書和通俗出版物便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地被冠以“西學”的名分,一時成風,朝野流行,受到維新人士的頂禮膜拜。本書郭雙林的文章對晚清傳教士與中國人編譯的教科書進行了系統的考證,他發掘的由晚清到民國的大量第一手文獻都很能說明問題。很多當時歐美中學使用的歷史地理教科書,正是通過編譯的管道進入中土,在向國人介紹歷史地理和世界史知識的同時暗度陳倉,隱蔽地傳播歐美文明等級的標準。其中,英美傳教士的編譯活動最為重要。在這樣做的時候,他們有時把英文原著直呼中國為half-civilized的真相加以遮蔽,有意讓中國讀者難以知情。英國傳教士傅蘭雅(John Fryer)在1885年編譯的《佐治芻言》,就是這樣一本初級教育水準的“西學”政治經濟學課本。再如林樂知(Young John Allen)的《萬國公報》,也是宣傳文明等級標準的重要推手,其影響至為關鍵。這些傳教士的忠實讀者中有一大批傑出的晚清維新人士,其中就有康有為、譚嗣同、梁啟超、馬君武等。

 

在傳教士譯介的歐美文明優劣的標準中,有一條被屢屢提及,那就是:“教化之地位,以女人之地位為衡”。想不到,這樣一個有關文明教化的標準,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中國,竟然引起嚴重的政治反應。本書宋少鵬撰文指出,婦女問題一躍而上升為晚清社會變革的核心議題,廢纏足,倡女學,一時呼聲高漲,不完全是因為維新人士忽然都擁護女權,深究起來,那是由於他們感受到來自歐美文明等級的沉重壓力。文章中,她還把文明等級的標準形象地概括為“西洋鏡”,指出晚清的維新人士就是在這個文明的魔鏡裡,看到了中國社會的“半文明”或“野蠻”的鏡像,一邊痛心疾首,一邊又與之認同,所以,擺脫這個鏡像才是他們出來宣導女學的真正動機。宋少鵬對鄒容、梁啟超、馬君武等人著作的再詮釋,還揭示了一個被長期遮蔽的問題—在晚清的富國強兵論述後面,藏有一個文明論的政治經濟學的性別基礎,這突出表現在晚清知識界的一個共識中,即認為纏足的惡果在於它損害國民之母的身體,因而連帶損害國民的整體素質;更嚴重的是,他們指責裹腳女子“不生利”“只分利”,乃國民生計之大害,而梁啟超正是在這個邏輯上宣導女學的。

 

無論考察“西學”的產生和編譯活動的關係,還是從文明“西洋鏡”的角度重新觀察近代話語的傳播,這裡不能不生出一個疑問:歐美人的世界觀和知識結構,究竟是如何演變為中國人自己的世界觀和知識結構的?這個問題經常被近代史的研究者所忽視,可是它至關重要。儘管晚清的士人不像日本精英那樣主張“脫亞入歐”,但他們或是公開承認,或是默認了自己“半開化”的文明身份。這一點我們在郭雙林和宋少鵬的研究中看得十分清楚。問題是,文明等級論不但在晚清和民國時代被人們普遍接受,它至今還驅動著人們的發展觀,刺激著人們對歷史進步的想像。那麼,文野之分如何成為推動歷史進步的動力?文明論與進步主義歷史觀之間又有什麼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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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爾文《物種起源》

 

 

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在1859年問世之時,進步主義歷史觀已大行其道,社會階段論和文明等級論也已成常識。法國思想家基佐(Françis Guizot)的《現代歐洲的文明史》一書,出版在達爾文之前,不僅風靡歐洲,一時成為經典,而且影響至遠。這本書為了對進步主義歷史觀進行系統表述,必然首先界定歐洲文明,而歐洲文明的界定又勢必以非歐洲為限度,正如“我”必以“非我”為限度。那麼,如何界定非歐洲文明?世界史寫作的出現,似乎就是為了回答這個問題,但這裡的迴圈邏輯是,世界史本身也是以歐洲設立的文明等級為大前提。程巍為本書撰寫的文章中,對弘揚文明等級的世界史寫作做出了深刻的分析,他的論述充分顯示,進步主義的歷史觀離不開文野之分,反倒是受到文明等級標準的制約。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將這個進步主義的歷史觀推至頂峰。程巍提醒我們,黑格爾在19世紀初在柏林大學講演歷史哲學,秉承的恰恰是文明論的意識形態。當黑格爾闡釋“世界精神”如何由蒙昧狀態,抵達自覺意識,最終在德意志的大地上實現自身的過程中,他明確將中國放在了“半蒙昧、半文明”階段。此外,語言文字的物質形態對於黑格爾歷史哲學的重要性,也體現在他把中國的語言文字作為“半蒙昧、半文明”的證據之上。這不奇怪,因為語言進化論從來都是進步主義歷史觀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通過反思文明論和進步主義歷史觀之間的密切關聯,程巍進而把晚清和民國廢除漢字或漢字拼音化的諸種努力,也放在新的視野裡進行觀照和審視。總體來說,程巍的研究不但有效地闡釋了語言進化論與文明等級論之間內在的邏輯關係,而且對我在上面提出的問題—歐美人的世界觀和知識結構如何轉化為中國人自己的世界觀和知識結構—提出了有效的解答。

 

 

 

 

4

 

啟蒙理性的世界景觀

人類學進入中國以來,雖然歷經了種族范式、國族範式、中華民族範式及至最近的族群認同,但萬變不離其宗,文明與野蠻始終是其中的隱形邏輯,驅動著現代化的欲望,直至今天。

 

無論是梁展筆下的國家理性—人種分類、民族志、國家財富、人口統計和國民規訓等,還是程巍對進步主義歷史觀和語言進化論的層層剖析,這些研究都不是在就事論事的意義上探討文明等級的標準,而是將視野投向更加廣闊的地緣政治和由文明等級所建構的現代世界秩序。本書作者孟悅選擇了另一個角度,檢討啟蒙理性在語言和生命形態之間所建立的對應,尤其是物種與自然秩序,以及它們與文明等級論的關係。她的出發點是,啟蒙理性從文明等級的制高點,將自然界動物、植物、礦物等世界萬物盡收眼底,實行分類,試圖建立一套全面的系統知識。林奈(Linnaeus)的命名體系和分類法,是歐洲第一套理性的植物命名系統,被認作是文明科學的基礎知識。當林奈的植物體系被譯介到中國時,傳統中國的植物學知識馬上被納入文明等級論的框架之中,被賦予原始和半開化的身份。孟悅對這個雙重的等級排列—植物系統和文明等級—提出質疑,她問:等級排列到底掩蓋了什麼樣的差異、碰撞和衝突?她發掘出清代植物學家吳其濬的《植物名實圖考》,將其與林奈的植物命名系統進行了對比。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知識範式之間的根本衝突,不單體現在認識論上(福柯所說的“詞與物”),或者有關植物知識的客觀屬性(所謂科學真理)上,它還尖銳地體現在資本主義對地球的經濟作物和生產技術的掠取上。孟悅引入“植物獵手”的意象,以此概括林奈植物分類學背後的世界經濟秩序。從歐洲的“植物獵手”(如林奈自己的學生)遠渡重洋為帝國採集標本,到植物園、展覽會、學術報告和遊記寫作等話語實踐,不難看出,林奈的植物命名系統不僅關乎理論貢獻或科學知識,而是直接介入了對現代世界秩序的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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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世博會於1851年5月1日在英國的倫敦舉辦

 

 

從這個角度來看,世界博覽會(World Fair,亦稱Exposition Universelle),這一19世紀的新鮮事物,即使在1851年沒有被英國人創造出來,那麼遲早也會有人去發明。世博會的展覽將地球上的動植物秩序和世界文明的等級並列呈現,是現代地緣政治最好的自畫像。本書收入的姜靖的文章,集中研究早期世博會舉辦的有色人種展覽,考察文明等級論如何在視覺乃至實物標本的文化實踐層面上向全世界普及和傳播。無論是倫敦的水晶宮世博會、巴黎萬國博覽會、美國費城博覽會,或是日本人多次舉辦的內國勸業博覽會,我們經常看到的空間安排是,人類館與動物館,非相鄰,即相望,非常形象地製造出一個進化論歷史的空間景觀。在薑靖的研究之前,還很少有學者關注“支那人”曾被當作低劣人種在歐洲展覽的事實,而這種做法其實在早期的世博會裡就經常見到。清廷大臣郭嵩燾曾親臨1878年的巴黎萬國博覽會,他在日記中披露曾見到一個“病態人種館”,裡面展覽的竟是中國人、日本人、印度人以及身上文滿圖案的土著人種。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是,1903年,日本人舉辦大阪博覽會時,也如法炮製,邯鄲學步地在人類館內展覽“支那人”和其他有色人種,唯獨不展覽日本人自己。不過,這個別出心裁的做法,馬上遭到赴日中國留學生的公開抵制。

 

世博會多次舉辦的有色人種展覽,無疑為文明等級的話語提供了最直觀的視覺教育,這比中學地理教科書更加生動、更有說服力。薑靖強調指出,除了商業娛樂的目的,有色人種在世博會現身說法,不但被當作自然史的活標本展覽,而且還充當了歐美人種學家和人類學家的學術研究物件;事實上,的確有不少人類學家直接參與了人類館的策劃和組織,日本也不例外。上面提到的大阪博覽會的人類館,就是在坪井正五郎的親自指導下建成的,而此人正是日本人類學的鼻祖。在萬國博覽會誕生後短短幾十年之內,日本民族就從人類學的研究物件,轉化為人類學的主體,進而開始研究其他的有色人種。這樣的轉變難免會使讀者進一步聯想,當人類學進入中國的時候,這個學科究竟扮演了怎樣的歷史角色?本書中劉大先的文章就試圖解答這個問題。

 

前文提到,現代學科與文明等級論的共生關係極為密切,人類學尤其如此。作為一個新興學科,人類學脫胎於歐洲人在海外的殖民經驗,它研究的物件是殖民地的土著。日本人類學的興起也和日本對朝鮮以及中國的臺灣和滿洲地區的殖民統治直接有關,其研究物件同樣是日本殖民地的土著。那麼,誰是中國人類學家的研究物件?劉大先對晚清和民國的人類學(和民族學)話語進行了回顧與分析,他認為,中國人類學家同樣接受了文明等級論的邏輯,然後也同樣將其本土化。與日本不同的一點是,中國的第一代人類學家把歐洲殖民地的治理理念主要應用于本國少數民族、特定漢人社區、偏遠地域和邊緣族群。吳文藻、費孝通、林耀華等人的早期工作即是代表。但是,應該特別指出,這種置換對象的努力始終充滿了張力,導致“以自我為西方的他者”和“從自我分解出他者”的兩個模式共存。這種深刻的矛盾狀況直到解放後學科改制,人類學被社會主義的民族學取而代之,才有所改觀。儘管如此,馬克思主義社會階段論仍然將少數民族納入線性的歷史發展脈絡,也未能擺脫文明等級的邏輯。面對全球化帶來的新殖民主義文化消費熱,劉大先總結道,人類學進入中國以來,雖然歷經了種族范式、國族範式、中華民族範式及至最近的族群認同,但萬變不離其宗,文明與野蠻始終是其中的隱形邏輯,驅動著現代化的欲望,直至今天。

 

 

(本文選自《保馬》(Pour Marx)微信網誌,2016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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