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賓與工黨專題】 去留之間:大英帝國夢潰堤前的最後囈語

【柯賓與工黨專題】
去留之間:大英帝國夢潰堤前的最後囈語
蕭伶伃

 

轉載自:蘋果日報「即時論壇」,2016/06/25

【編按】作者蕭伶伃為英國劍橋大學社會學博士候選人,本文觀察了英國脫歐議題上各個政治力量的態度與關係,包括保守黨內部的鬥爭,以及工黨、蘇格蘭民族獨立黨、左翼的力量如何被保守黨的鬥爭綁架。同時,作者也觀察到,過去反對歐盟組成的柯賓(Jeremy Corbyn),在領導工黨下重新思考如何透過留在歐盟重新結盟英國與歐陸的工人,可是支持脫歐、排外情感也在底層工人之間蔓延。透過本文,我們可以一窺英國政治與社會對歐盟分歧的看法,以及柯賓所代表的政治力量面對的問題。延伸閱讀則是作者近作,主題是內戰造成北愛爾蘭社會的創傷,以及柯賓對北愛爾蘭的態度。

 

一切仿若早已註定好的,大英帝國主義終究是自人民間甦醒,決心起身與相隔英吉利海峽的超國家組織(superstate),歐盟直面對決。

而這一切其實有跡可循。

 

難以入口的修正式保守主義:Cameron的錯估情勢

今年2月19日,保守黨首相Cameron自布魯塞爾返抵倫敦,帶著一份與歐盟協議好的內容,準備邀請英國人民與他一起選擇續留歐盟。這項協議有四大重點:高度財政保護,強調英國在歐陸的競爭力,持續移民緊縮與確保英國國會權力。

這四大重點撐起了Cameron當時口中高喊的 「改革後的歐盟」(Reformed European Union)。Cameron明確表示,如果續留歐盟,英國將永遠不會是歐洲政治共同體的一員。同時,英國將持續緊抓自身貨幣主權,永不加入歐元區,卻保有進入歐盟這個歐陸最大自由貿易市場的門票。政府對移民限制的手將抓得更緊。不論是婚姻移民或是勞動移民,特指對於歐盟會員國,如來自中東歐的中底層移民,將受到更嚴厲的居留權與社會福利限制。移民作為一個他者的身份,將在Cameron端出的政策下,處境更顯堪慮。換句話說,Cameron要英國人民相信,在此續留框架下,英國人的政治尊嚴與經濟利益將不會受到眼前的難民、歐債危機,與歐盟作為一個擴大政府權力的超國家狀態所威脅。

但今天的公投顯示,英國人民拒絕了Cameron的一番好意。

玩味的地方在於,乍聽之下,Cameron提出的續留條件頗為誘人。畢竟,英國將無須協助歐盟負擔難民問題,卻得以持續在歐盟會員國範圍中從事英國所欲的金融活動與市場交易。透過協助英國有限度地迴避歐盟的政治與經濟箝制,Cameron在國家控制與市場自由間走上一條折衷主義的道路。對Cameron來說,他的政治選擇可以說是在極保守主義與工黨所謂的中間偏左路線中,尋求折衷之道。英國人民終究是Cameron政治語彙中唯一的主詞。難民,移民,乃至歐盟都是他者,不在他企求安頓的範圍之內。這位剛剛連任一年多的首相以為他做了最貼近英國集體心理的政治判斷。然而,他可以想見,但或也不能預見的是,昔日同黨好友,前倫敦市長Boris Johnson會成為過去這四個月脫歐方(Brexit)的首席政治說客。

而此舉意味著保守黨的政治分裂與內鬥將徹底地浮上檯面。

 

極右翼的脫歐:反移民,反難民,反平等

在Cameron於唐寧街十號端出牛肉之後,氣急敗壞的Johnson洋洋灑灑地在英國媒體The Telegraph專欄上控訴一旦續留歐盟成定局,意味著歐盟的法規將持續屏蔽,架空英國的國內法實踐效力,面臨緩慢而不可見,法律殖民化的困境(legal colonization)。換句話說,英國將為了服從歐盟作為一個超國家組織,持續地交出部分國家主權,以及國內法的觸及範圍。

Johnson認為,當英國已經向世界證明自己是一個在文化,創意與政治傳統上如此優異的國家,卻因為加入歐盟過去幾年間的遭遇,其議會式民主的傳統卻受到越來越大的威脅。因此,Johnson在文中疾呼,這是一生一次可以真正改變英國與歐洲之間的機會(once-in-a-lifetime chance)。這是唯一一次英國人民可以展示我們在意自治(self-rule)。如果選擇留在歐洲,英國的民主就會受到進一步的侵蝕。

在一定意義上貼近Johnson立論的說法,無疑是英國內政大臣Theresa May儘管對續留方立場表達強烈支持,卻同時表示,英國該離開的從來不是歐盟,而是歐洲人權公約(ECHR)。May強調,是ECHR讓英國對許多困境束手無策。比如,是ECHR讓英國無法驅逐帶有威脅的外籍極端主義人士,如Abu Qataba;同時,ECHR的效力使得英國引渡Abu Hamza回國審判的計畫一再遭遇延宕。

「是ECHR讓英國國安陷入危機。」

May的這句話已然點出Cameron折衷主義路線的困境。與脫歐方一樣,Cameron從未放棄對移民與難民乃至國界的掌控。當極右翼路線的英國獨立黨(UKIP)無懼被視為新納粹的責難,於選前一週堅持刊出一張大量難民排隊的巨型海報:「分裂的時刻到了,歐盟已重挫我們」(Breaking Point, the EU has failed us all)。Cameron的政策完全無法安撫英國社會因恐怖攻擊與移民難民延伸出的焦慮感。而這焦慮感已經強烈到逼使Thomas Mair於近日在西約克郡公開對工黨眾議員,贊成續留歐盟(pro-EU)的Jo Cox襲擊,導致Cox身亡。

Thomas Mair的情緒因行為而顯得極端,然而,UKIP的海報與穩定的支持率卻在在點出Mair難抑的憤怒並不罕見。儘管他選擇殺了人,而其餘人則選擇對極保守主義路線投下他的一張票。

這一切都有跡可循。

2009年,歐洲議會大選,UKIP的得票率僅16.5%。然而,到了2014年,UKIP的全國得票率大幅度成長至28%,並以13個席次成為該屆英國歐洲議會黨團中僅次於保守黨的第二大黨團。儘管去年英國國會改選,UKIP選得差強人意;但兩屆歐盟議會大選的成果早已預示,面對歐盟與英國之間,英國人不願輕易承諾與歐盟同甘共苦。儘管作為歐洲人權公約的草創國之一,英國國內有相當大的一部分人民選擇有條件的擁抱人權,有條件的擁抱弱勢;然而,無條件地鞏固這個前帝國的榮光與政治尊嚴。UKIP成立的宗旨一向戮力於反歐盟,企求重返昔日英國白人中心主義的帝國榮光。或許,對許多讀者來說,如此思維應早被視為不入流且太過落伍。但此心理狀態卻成為此番撐住脫歐方勝利的政治基礎。Farage, Johnson與Mair皆是例證。

在極右翼脫歐派眼中,國家的權力行使具體展現人民「敵/我意識」的需求。在1970年代以來柴契爾的新自由主義底下,國家的角色越小越好,獲利所能仰賴的是市場機制。然而,邊界控管,社福機制的給與不給,在在需要國家的現身。換句話說,國家的現身是為了鞏固特定族群的優勢與利益。而在此語境下,英國作為一個國家,所需維護的不是歐洲作為一個整體的利益,而是英國人民作為唯一主體,唯一必須被政府所保護的社群。

而就在這個點上,Cameron不得不選擇與長期立場相左的工黨與蘇格蘭獨立黨合作。因為眼下只有他們,還願意談與歐盟合作的可能。

 

被綁架的左翼聯盟:工黨,蘇格蘭獨立黨與左翼陣線

事實上,在歐陸的反霸權勢力中,左翼一直作為反歐盟的重點勢力。原因無他,當歐盟本身底蘊著西歐強國對於東歐中歐國家在政治上的壓制時,解散歐盟是擺脫霸權的唯一路徑。而1960-1970年代,強調民眾路線的Jeremy Corbyn便是站在這個基礎上於政界發跡。換句話說,當年的他,可是反對歐洲共同體的頭號戰將。

然而,當40年後,站上工黨黨魁的他,卻成為此番續留歐盟方最重要的政治說客。這一切的轉變或許可以從Corbyn對Cameron的批判內容展開思索。

2015年,Corbyn的黨魁勝選契機在於他宣稱將回到工黨的核心價值:「以勞動者為本的思索」。當Cameron端出對於歐陸移工差別待遇的政策時,Corbyn率先批判Cameron企圖分化英國與歐陸勞動者的政治手段。同時,Corbyn大力抨擊,當知名演員裘德洛都已前往關心並呼籲對滯留於法國加萊(Calais)的難民伸出援手之時,Cameron仍持續選擇對難民別過頭去。Corbyn奮力批判,然而,就在最後一刻,他選擇與Cameron一起為續留歐盟而做政治遊說。

理由無他,在這位67歲的老工黨黨員眼裡,如何聯合英國歐陸工人一起進行國家改革是最重要的事。而眼下歐盟或許是唯一的途徑。也因此,當Corbyn挺身大聲疾呼續留歐盟時,英國左翼立刻組成「另一種歐洲是可能的」(Another Europe is Possible)的泛左陣線。如知名導演Ken Loach一手扶植的英國極左翼政團Left Unity,即在第一時間對Corbyn表達力挺。

面對Cameron的政策,Corbyn樂觀表示,只要能夠贏得公投,他有信心,工黨與泛左勢力可以協助政府將國家帶向「對的方向」,對英國與歐陸人民都有利的「方向」。換句話說,在續留派的陣營中,身為兩大領袖,Cameron與Corbyn對歐陸懷抱著徹底相反的想像,而此貌合神離的結合,似乎在第一時間就嗅出了崩潰的危機。

至於去年在蘇格蘭國會大選贏得漂亮一役的蘇格蘭獨立黨(SNP)則由領導人Sturgeon於第一時間警告Cameron,當大部分蘇格蘭人民希望可以續留歐盟,如果最後的結果是脫歐,此結果或有可能激起另一場橫掃全蘇格蘭,要求第二次蘇獨公投的聲浪。

身為英國國境內的資深二等公民,蘇格蘭對歐盟的經濟仰賴不輸給倫敦。當巴黎恐攻發生之後,蘇格蘭是全英國境內第一個表明願意接納難民的行政區。換句話說,無論從政治光譜或是與歐盟的關係,蘇格蘭皆較倫敦方面更為積極的經營與表態。而Sturgeon也非省油的燈,她明確點出蘇格蘭不願成為英格蘭急欲脫離歐盟的祭品。如果倫敦方面持續忽視蘇格蘭的需求,那麼,當脫歐成為英國招回大英帝國精神的手段時,蘇格蘭或許將會開出瓦解帝國精神的第一槍。

然而,從選後數字可以看見,蘇格蘭續歐派僅以62%領先亦意味著左翼與Cameron的合作確實相對鬆散。在Corbyn提倡的改革路線在落實面保有高度不確定性的前提之下,左翼在此番公投中受到Cameron陣營的綁架,卻無力扭轉缺乏政治改革權力的頹勢。脫歐與續歐的公投,無形中僅僅是映射出保守黨的內部鬥爭,而工黨與SNP卻因而被拖下水,一同受傷。

關於另一個歐洲是可能的,再一次地墜入夢囈語境,頓失權力基礎。

 

誰投給了脫歐派(Brexit)?

從2014年UKIP的選民分佈分析,底層白人男性為主要的支持者。在普遍對移工的不滿中,英國近幾年的反移民勢力逐步在底層人民中擴散。這次衛報政治評論人John Harris便於選前一週評論道,經過幾週於英格蘭與威爾斯地區的走訪,他發現此次公投意味著英國已身陷於一場工人階級的革命(A working-class revolt)。

而絕妙的是,這場革命並非如Corbyn所提倡的跨國聯合改革。而是以排外為基本心理的英國工人階級革命。換句話說,一股在長期經濟不景氣與高失業率下的不滿正轉化成為仇外與仇視難民的溫床,快速於底層工人間蔓延。

由於目前真正的選民結構分析數據尚未刊出,但如根據前年歐洲議會大選UKIP勝選的基準看來,Harris的推測確實有其立論基準。而所謂的「英國獨立」運動,無疑在此情境下,成為召喚舊時帝國時光的招魂幡。但諷刺意味十足的是,這次工人革命不再專屬於左派或社會主義派,反而遭遇右翼的挪用,成為保守陣營得以擴張的武器之一。

 

英國所欲何方?

書寫至此,公投已確定由脫歐派以52% 對上48% 的得票率獲勝。Cameron已於首相辦公室前宣布最慢將於今年秋季下台。可以想見,在面對保守黨可能會快速極右化的同時,SNP與工黨未來在國會上的制衡角色將會更加重要。

不可諱言,此番公投結果表明,英國作為一個整體,寧願拋去歐盟可能帶來的經濟誘因,也不願共同承擔歐盟的政治與經濟風險。而這個以第一個草創人權公約聞名的國家,亦決定背離過去長時間擁抱人權的政治宣示。面對早已疲軟的歐盟,英國拒絕持續涉入。然而,英國自身在經濟與政治分歧上的困境,亦將因為失去外援,而有可能更顯難堪。

或許,英國人深信的市場機制足以挽回選後24小時內驚悚潰堤的金融表現,然而,關於人與人在生存上的不平等,不論是難民,或是英國國內的階級與勞工問題,並非市場機制所能解決。國家與人民之間本身的矛盾,將會在選後可能的「擬鎖國」路線中,暴露無遺。

市場無法帶來公平,這已是人們進入工業時代,幾經傷害而體悟的真理。通過這篇文章的近因梳理,我們可以料想得到,這場公投結果也許僅是脫歐派的大英帝國夢潰堤之前的最後一場囈語。

真正的硬仗,還在後頭。

 

發佈日期:2017/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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