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明真相,深入歷史,記取教訓

究明真相,深入歷史,記取教訓-對於日本民間「市民主張」之批判
■郭譽孚
(2012.10.12《新國際》)

 【編按】在釣魚台、竹島(獨島)爭議日趨升高之際,日本民間社會於9月底發起一份《終止「領土問題」的惡性循環!》宣言的公開連署。聯署的名單上有多位譽重士林的知識分子,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也在其中。這份宣言與日本官方立場差異甚大,在兩岸三地知識圈傳播甚廣,獲得高度重視。台灣知識界也於10月6日在師大召開一場「民間東亞論壇」,邀集來自日本、琉球、韓國、大陸的學者一起討論,「期待能夠開啟未來進一步的民間連帶運動,以促進透過反思歷史,尋求區域和平」。

本文是台灣民間學者郭譽孚對這份連署文件的公開意見。郭譽孚在1970年代初就已積極介入當年的保釣風潮。他那時還是師大學生,在台大哲學系事件爆發之後,毅然走到台大校門口引刀割腕,血書大字報,要求釋放被逮捕的學生。憤怒青年的義氣與勇氣,成為當年校園的一則傳奇。

今天去看病,醫師向我提到最近在釣魚台主權衝突裡被強調的所謂「日本民間的《市民主張》宣言,由於本來在網路上看到該消息時並未特別注意,經醫師鄭重提起,回家後就上網找來閱讀。以下,是個人對於該篇被網路論者許為「日本在無知妄為的軍國主義份子之外,尚不乏靈台清明的良知未泯者」,號稱是「從維護中日、韓日友誼的立場」而寫成的著名文章,提出我的觀點與疑問。

驚艷於大正民主時代

首先,我要提出的是個人對於本文的一個根本觀點:我要指出的是,只是「靈台清明」是不夠的;事情的真相應該要究明,要深入的研究歷史問題,並記取教訓。

僅僅是漂亮的表態是不夠的,東北亞地區的侵略史需要深刻地檢討,包括適切地「認罪」──如同德國在世人面前所曾經努力表現的。

更重要的是,請日本人要以現代人的責任態度論事,不要輕易地把現代性的「認罪」看成是日本封建精神下必須「切腹」的錯誤,那樣當然餒於「切腹」,就只能全盤否定自身犯罪的問題,卻讓受到殘酷侵略的鄰邦永遠含冤莫白。

就像不要把其封建社會關係的遺毒,翻譯成為「終身雇用制」,確實一時躲過了本須面對的問題,然而,這種封建遺毒今天終於破壞了日本各大企業原本應有的生命力。

其次,我要提出的是來自個人研究中日關係史而來的一個問題:

看到堂堂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人大江健三郎以及據稱「深具進步色彩」的日本著名知識分子出面聯署此一宣言,並且派人來台鼓吹,真正盼望東北亞和平的我們,對此當然是高興的。然而,個人研究日本史曾有一深刻的印象;那是讀著讀著,真是驚艷於1920年代大正民主時代,其民主與人權的聲音風起雲湧,然而,來到1930年代面對法西斯主義浪潮時,為何那些知識分子沒有發揮中流砥柱的作用?如果大正民主時代思想家曾經透過中國留日學生動搖了中國社會,何以他們在自己的社會中卻不能產生相類似的力量?我們只在1933年前後,讀到某些重要左翼領袖那麼「真誠」的「轉向聲明」——然而,我們海峽兩岸當年已有多少人可能因他們的影響而犧牲了性命!

因此,我們要冒昧的請問,今天簽署這一主張的日本高級知識分子們,您們對於自身向東北亞世界所提示的理想,準備付出什麼,在貴國的歷史傳統下,「反對任何形式的暴力」的你們會比大正民主時代的思想家們付出得更多些麼?或者也已經準備了一紙漂亮的「轉向書」?可否請回應我這個早年閱讀日本歷史以來,已存在許久的疑問。

 

「詳古略今」的日本教科書

讓我們開始直接分為三部分論述他們這篇公開信的內容:

一、聯署的宣言中提到日、韓之間的獨島之爭:「這對韓國人民而言,不僅僅只是個『島』,也是被侵略及殖民地支配起點的象徵。這一點是日本人必須理解的。」

然則,在這次的東亞衝突裡,其實絕不只是日本人必須理解韓國的不幸悲劇之「象徵」而已,而是應該理解過去所有曾經被他侵略的地區——雖然確實「獨島問題」是朝鮮半島所共同關切的「象徵」;「釣魚台列島問題」也確實是海峽兩岸所共同關切的「象徵」。

不過,更重要的,應該指出的是,日本國民應該充分理解當年東北亞被侵略國家所受到的可恥凌辱,而不是提出當時被侵略者國勢的強弱──那所謂的:「不論是韓國或中國(當時為清朝)都是最為脆弱、不能行使外交主張之下所佔領的。」

例如,翻開韓國史的悲情,認知為何不但當年有安重根在哈爾濱刺殺韓國統監伊藤博文的事件?為何更早還有韓僑田明雲、張明煥在美國刺殺那讚許日政的美籍韓國顧問史提芬事件?

相同的,不提1931年以後,日本當年對於中國那長期無限蔑視與踐踏的態度;就只看這市民書中提及這次「野田政府在7月7日發表國有化方針。這一天即是日本正式侵略中國的蘆溝橋事變(1937年)當日,這在中國稱為『七七事變』,等於是提醒人們絕對不能忘記這個日子」;這是怎樣的蔑視?

或者就只看馬關條約之後,為何日本統治者竟然藉著條約中那似乎「極為人道」的所謂「兩年國籍選擇自由期間」,對我台人進行「極不人道」的殺戮攘逐的秘密勾當?使我台人在兩年不到的時間中消失了70多萬人,然後,日據下又透過種種鎮壓與剝削,不但曾打擊我台人偉大的禁止吸食鴉片運動,更居然在產業進步之同時,竟使得我台人平均死亡年齡,由1908年的27.2歲,至1930年降低到23歲上下!

日本教科書上,不但不提這些史實,竟藉著「詳古略今」之名,連「象徵」都沒有了;真的這是東南亞受侵略者應該忘記的,而侵略者不須認罪的?換一句話說,日本著名的歷史故事「赤穗城四十七義士」在日本文化中的意義,都只是一個個無知的、其實應該愛惜家庭溫情而忘記屈辱的傻子?

 

強權拿「和平」大作文章

二、「市民書」中提到,「不得不指出,對於都知事的行動,日本國內的批判太過薄弱。」;「我們反對任何形態的暴力行為,主張以和平性對話來解決問題。各國的政治及媒體理應有壓制本國民族主義及冷靜處理的責任。在此持續陷入惡性循環之際,媒體應肩負的阻止、回顧歷史、呼籲冷靜的角色即越發重要了。」以及「『領土』問題除以『協議』、『對話』方式進行別無他法。因此,日本應該停止對『領土問題不存在』等此種虛構性的認知。」

我們先要質問,署名者大江健三郎等人雖然公開地提及了:「對於都知事的行動,日本國內的批判太過薄弱。」就這中文看來,署名者似乎自外於對於日本社會的公共事務之責任,然而,它們是否應該在石原行動事發之初,就加以批判而阻止其作為?否則,號為「公共知識分子」的大人物,如此毫無自責的發言,是否讓我們有理由懷疑他們兩人的行動,只是當年「年輕日本之會」的兩大要角又一次攜手合作的好戲?

然後,我們要提出一個接近老生常談的問題;質疑強國日本民間的這所謂「我們反對任何形態的暴力行為,主張以和平性對話來解決問題」。

我們看過歷史上的許多強權都喜歡強調「和平」,拿「和平」大作文章;然而,往往不僅不是「和平」而恰恰只是為其暴力尋找開端;作為弱國的我們,知道自身不能反對任何型態的暴力行為,因為,相對於戰後在美國多年卵翼下的日本,早已經如同希特勒封存了許多的戰艦與高性能的戰機,我們兩岸與兩韓都是弱國,而「反侵略」的使命永遠都是所有弱國最後必須面對、不能避免的宿命。個人所質疑於它們的是,對於惡質事件萌芽之初,就不加以注意遏止,事件搏動高漲之後,才高聲主張,這究竟是為強國搶佔輿論陣地的高點,還是真心的遏阻事態的惡化?

讓我們對應地看這所謂的:「『領土』問題除以『協議』、『對話』方式進行別無他法。因此,日本應該停止對『領土問題不存在』等此種虛構性的認知。不論由誰看來,『領土問題』、」『領土紛爭』都是存在的。若無法認同這樣的事實,則無法進行協議、交涉。同時,『固有領土』這樣的概念,不論對於哪一方而言,本來就是個不可能的概念。」

是否正是相當程度地呼應了本文對於署名者們其實是在「佔據輿論陣地的高點」的揣測;這真是漂亮的呼籲,不但是把自身裝扮成為和平鴿,並且還把對於自身不利的「固有領土」一詞,扭曲成為一個「本來就是個不可能的概念」。

 

拒絕考察「固有領土」的史實

三、關於該文中對於「處理本次東北亞衝突的方法」,提出了所謂的:「『領土』問題除以『協議』、『對話』方式進行別無他法。若無法認同這樣的事實,則無法進行協議、交涉。同時,『固有領土』這樣的概念,不論對於哪一方而言,本來就是個不可能的概念。」以及「至少在協議、交涉期間應維持現狀,必須壓制雙方的挑撥行為。並應制訂出相關問題的基本規則及行動規範。」;「日本最重要的是應該認識、反省自己的歷史問題(近代對於鄰國的侵略),並將此誠實的表明出來。」

在上述該宣言所提出的處理衝突的方法中,大江等人強調著種種先決條件,一面是嚴峻地說「別無他法」,一面堅定地說「至少」「必須」之類,努力地把最重要的「固有領土」的史實問題,排除在外,然後,才提出似乎他們最看重的所謂:「日本最重要的是應該認識、反省自己的歷史問題(近代對於鄰國的侵略),並將此誠實的表明出來。」

作者很難想像,如果真的他們認為「日本最重要的是應該認識、反省自己的歷史」,怎能夠又在前面優先列出排除「固有領土」這樣重要的史實?

換言之,我們面對日本高級知識分子這樣拒絕考察「固有領土」的史實,只知道搶先佔領輿論高地的態度,真是讓我們不能不懷疑,他們所提出的所謂「協議」、「壓制」之類方法,怎麼可能真是誠心誠意、可以幫助日本國民認清真相,解決爭端的方法呢?

坦白地說,海峽兩岸與南北兩韓,對於日本官方長期以來的顢頇作為,顯然必定感到極為失望;相對的,對於日本竟然有重量級的民間人士,如2004年在日本推動捍衛和平憲法運動「九條會」的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人大江先生出面表達民間願意深刻反省的意思,我們當然是歡迎的;然而,個人認為,無論「釣魚台」、「釣魚島」或者是「獨島」的問題,本來他們本身都沒有那種潛在衝擊性,之所以造成這樣的高度衝突的局勢,當然是如我們傳統諺語所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結果──換言之,是有過多悲慘的,日人不肯面對的史實附著其上,不斷在兩岸與兩韓的記憶中,不被承認地積累著,才會造成今天如此似乎要爆發的結果。

因而,這篇日人的「市民主張」所揭示的「日本最重要的是應該認識、反省自己的歷史」,與新任日本內閣文部科學大臣的田中真紀子在就職記者會時所宣言的:「日本的歷史教育存在缺陷,要強化對中學的『近現代史教育』,讓下一代多瞭解日本對外侵略與殖民統治的歷史,藉此與亞洲各國人民建立互信。」個人以為,若要平息此次事件,這應該是完全正確的處理方向,也是真正能夠處理這次東北亞領土衝突的做法;然而,很不幸的,在今天我們所見到的有大江先生聯署的這民間宣言書中,卻以其所謂的「『固有領土』這樣的概念,不論對於哪一方而言,本來就是個不可能的概念」,顯示了他們其實並不真的尊重歷史事實的本心,如此怎麼可能真正地建立各國人民間的互信呢?

 

誠實面對過去的侵略史實

最後,關於這次衝突事態的發展,有些說法將之聯繫到日本法西斯主義復活的問題上,就個人看來,目前應該還不至於;終究以戰爭動員言,希特勒的前例裡,有一個特殊的條件,即兩次大戰之間的距離只有20年,戰爭經驗比較沒有傳承的問題;而今距離大戰已有70年以上,日本長期封存隱匿的軍力固然可觀,但未經實際戰陣充分鍛鍊的官兵,應該理解自身的不足,既使有美國的慫恿,大約也知道今日的中國不是當年那可以任意蹂躪的中國了。

相對的,中國應該也有自知之明,自身的國力可能永遠無法真正跟上美、日這類先進國,所以,中國沒有成為霸權的條件;更何況,10多億人口的中國若依美國所習慣的資本主義消費型態發展,全世界的資源供給絕對要出大問題的,中國應該不會願意擔負這樣人類史上的巨大罪名,所以,中國的發展必然就只能是自尋途徑、自求多福、不同於美日霸權的「和平崛起」的道路。

因而,個人對於這次衝突事件的看法是,只要日本誠實地面對自身過去的侵略史實,對於受侵略者所受到的欺壓,要有適當的類似德國曾經之認罪表示;相信兩岸與兩韓都不會有太過份的要求的──不過,如前所及,這一做為可能涉及日本是否能夠從他傳統武士道的封建忠義精神轉向現代性的責任精神;對於武士道而言,重大的認錯,必須「切腹」──那確實是太難面對的情境;但是這是現代日本面對其巨大的錯誤必須改變自身的部分,不能因此而竟要其受侵略的鄰國長期的含冤莫白!

最後,作為一個忠誠的友人,個人的研究認為,日本朋友為了日本的理想未來,請深刻的省思20年以上的不振來自何處,一個非現代性的義理精神還要讓他盤踞在心頭麼?為了含冤莫白的鄰邦,更是為了大和民族自身的振作啊,請務必尊重歷史的真實吧!

再次坦白地說,相對於日本的諾貝爾文學獎的得獎人,具有崇高的國際聲譽,個人的質問,可能真是冒昧的、高攀的無名之輩;但是我願意坦誠的表白,少年時,反傳統的我是當年石原慎太郎小說的愛好者,也因此,才知道大江與石原當年都曾是「年輕日本文學之會」的要角;在其「怒吼的畫像」中,我喜歡石原所形塑出的年輕人的正義形象,可能因此,我才會在後來的「台大哲學系事件」中以「和平統一救中國」在台灣大學前面對國府進行血諫;也因此我研究過一些日本的歷史與文化;兩位大文學家與扈從於他們的日本朋友們可能接受這個島嶼上的無名者,這樣坦誠的告白麼?

真沒想到,40多年後的今天,要以這樣的方式面對我曾經頗為崇拜的日本著名作家──不過,其實也沒有什麼太奇怪的,因為我讀過當年日本大儒山崎闇齋極為崇拜中國的朱子的故事;他曾讚揚說:「學朱子而謬.與朱子共謬也.何遺憾之有?」但他也曾向學生如此設問:「如果中國以孔子為大將,孟子為副將.率兵數萬來攻日本,那麼我們這些孔孟之道的人,應該怎麼辦?」學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逕直自答:「不幸若逢此厄.則吾當身披堅、手執銳.與之一戰.以報國恩,此即孔孟之道也。」個人一直覺得他的答案是很有道理的,是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應該抱持的態度,今天能夠身體力行,實頗感安慰。

以上所及,就是我卑微的個人,對於自身在中日文化間,絕非盲目反日者的一點閱歷之說明。

此以告白於我諸位網友,也敬告於石原與大江等諸位前輩與它們的日本朋友們。

2012年10月7日凌晨,於汗漫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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