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公車意外帶來的省思

一場公車意外帶來的省思──韓國反性別/種族歧視運動的萌芽
■楊雅琪

(2009.9.25《新國際》)

 

2009年6月中旬,Asian Regional Exchange for New Alternatives(簡稱ARENA)在南韓舉辦了「亞洲種族主義與霸權」的公共論壇,討論內容集中在下列問題:亞洲發展過程中,西方霸權般的定義如何轉介「種族」?在亞洲不同國家裡,人口又是如何被「種族化」標籤並對待?在亞洲不同民族/國家之間是如何消化、反芻殖民主義、種族主義、西方霸權種族化的「前現代式」認同,如:種姓(caste)與部落(tribe)?

這樣的問題如何整合入社會行動主義,以及相關的教育計畫?然而一場意外的發生,讓直接的「後殖民種族主義」傷口暴露,更進一步掀開先前在公共論壇裡「性別─霸權」視角論述的不足;亦步亦趨追趕在運動時機點過程中,也讓我們進一步面對目前在亞洲普遍對性別─種族─階級歧視整合性社會行動的缺乏。

「朝鮮妓!跟黑人在一起很得意嗎?」

就在論壇辦完不久,原先負責此次會議的印度同事,就在公車上遇到天外飛來的種族歧視,這場小意外也掀起了我們接下來的一連串行動,激盪起韓國社會對於種族與性別歧視的波瀾。

事情發生在公車上。某天傍晚,我的印度同事A和另一個韓國女性朋友B一同搭公車,在公車聊天時,坐在他們後方一位中年白領上班族男性C,帶著微醺酒意突然來意不善地對A大罵:「渾小子打哪來的?你哪個國家來的,倒是說說看啊!」「這個黑人,這麼臭!」之類的云云。他們原先打算裝作沒聽見了事。該白領男性就惱羞成怒,先是指著我印度同事A大喊:「You Arab! You Arab!」然後轉向韓國朋友B大罵:「朝鮮妓!跟外國黑人在一起很得意嗎?妳還算是韓國人嗎?別丟韓國人臉了!」隨後,雙方開始有些肢體拉扯。我的兩位朋友忍無可忍,先衝去請司機停車,然後兩人一同揣著C男,拉扯了兩百多公尺距離,到警察局報案,隨後雙方互相提起告訴。

不幸的是,在長達7個多小時的訊問過程中,不僅是肇事者,就連警察對於性別、種族歧視觀念也很薄弱。

首先,審訊的警察並沒有將產生肢體拉扯的B女和C男隔離作筆錄;其次,那些警察基於說和的立場,好心勸告肇事者:「他也是努力在工廠整天作工、在為我們韓國經濟打拚奉獻啊!就體諒人家別跟他計較了……」後來同事A出示身分證件時,他們皆吃驚質疑我同事年紀輕輕,怎麼可能被聘任為研究教授,為此再多盤查一個小時。

對於膚色黑的人就先入為主假設其職業、經濟狀況,甚至在勸和的理由上,也是建立在「對壯大我國」有所貢獻的基礎上。這個事件不僅暴露出一般韓國員警對於種族歧視概念普遍缺乏的情況;也暴露出處理韓國人與外國人(特別是外籍勞工)發生爭議時,對於外國人不利的各種情況。

例如:由於過去累積相當爭議,而至今在韓國仍未能產出「反歧視法」。於是就連這種明顯是「種族歧視言論」的意外事件,也只能以個人之間的言論衝突作為提告理由,以民法作為訴訟依據。檢察官審訊一般民事案件期間,外國人並沒有任何公派專業翻譯人員,對於毫無資源的外國人(特別是外籍勞工與外籍配偶)相當不便又不利。因此,後來在「反性別─種族歧視行動對策委員會」成立之後,我們也將這個案件提交到韓國國家人權委員會,要求調查警察審理程序正義與缺乏性別-種族主義敏感度問題。

反歧視司法案例頭一樁

這件事成了導火線,我們開始聯絡一些人權、移工、婚姻移民、難民、多元文化家庭(在韓國脈絡指的是配偶不同國籍的家庭)、女性主義與性別相關團體,共同組成「反性別─種族歧視對策委員會」。

特別將「性別」與「種族」連在一起有特定用意:我們或許對於從西方進口的「種族歧視」、「種族主義」這類字眼還感到熟悉,但是對於性別、種族與階級之間的交織互動關系,卻很缺乏理解和討論。

在這次的事件裡的那個韓國女生B的例子,對於該如何定位/歸類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引起了很多討論爭議,例如:「韓國人怎麼可能把『種族歧視』加在另一個韓國人身上?」「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充其量只能算是性別歧視吧?」跟身邊其他韓國朋友解說事件過程中,遇到了不少類似這樣的回應。然而,試想,要是今天B女並沒有與這個印度朋友同行搭車,她會被扣上「朝鮮妓」這個帶有濃重國族主義意味的「欲加之罪」嗎?這也凸顯出目前韓國社會裡,普遍對於性慾傾向與種族歧視(當然,還有支撐著種族歧視的骨幹—階級問題)相互扣連時,相應的討論與相關論述的缺乏。

那個韓國白領大叔C先生,萬萬沒想到在公車上的一場辱罵,可以讓他和兩位受害者成為眾媒體的焦點,也成就了現在性別─種族話題的延燒。

1955年,美國黑人女性羅莎.派克(Rosa Park)在公車上拒絕司機帶有種族歧視的「讓座」要求,在美國展開弱勢族裔伸張公民權運動的序幕。我們都沒有料到這個小事件後來引發韓國各種電視、報紙、雜誌媒體的採訪報導,追溯其因,我們驚訝地從記者口中聽到,在韓國近20年間歷經大量移入外國人的歷程,我同事因「種族歧視」原因向韓國人、警察提起告訴,竟然是司法案例上頭一樁!另一方面,在ARENA經歷人事變動的辦公室裡,我成了唯一能以簡單韓文對話的接線生,窘迫得可憐的韓文能力,開始應付媒體電話訪談邀約、聯絡不同在地團體共同組成對策委員會、處理記者會準備事宜……各種尷尬的語言溝通情況在在讓我腦筋開花幾度快要崩盤,不過無論如何,終究還是撐過了起頭這段艱苦時間。

在第一波行動記者會上,發言主角群包括A、B,聖公會大學校方,以及其他我們鮮少聽得見的聲音。「當大多數人逐漸注意到移民、移工的生存勞動狀況,或許在座各位並不曉得來自非洲的難民們逃到韓國之後,在韓國生活的境遇吧?」「沒有任何經濟基礎逃到韓國來,等待身分批可的期間漫長難熬之外,能到哪裡工作就到哪。所以我身邊的非洲女性朋友們大多擠身在工廠提供的宿舍裡。對於居住環境沒有自主權利。性騷擾,當然也少不了。但這些韓國工廠主人並不想跟黑女人發生性關係,卻好奇這些來自非洲的人是如何……」對於政治難民出身的剛果人權工作者Yionbbi的控訴,在場許多自認為對移民工處境還算了解的組織工作者、來旁聽的學生群或記者都驚訝不已。

言論自由或種族歧視?

另一方面,無法忽視的另一波負面挑戰,是關於韓國本地人╱甚至外國人本身的仇(恐)外情緒(xenophobia)。隨著韓國近幾年來大力推進全球化、引進大量英語教師、白領與藍領外勞等,根據韓國公共行政與安全部的國家人口統計,截至2009年5月為止,在韓外國人人口已突破百萬人,較去年成長了24%。短時間裡面臨大量外來人口衝擊的韓國社會,遭遇適應不良的情況:不少以仇視外國人為宗旨的團體成立,在網路上散播敵視言論。

就以我印度同事A的事件為例,除了新聞媒體廣泛採訪報導以外,來自網民的評論也驚人成長。這些激戰特別是在英文報紙上,以《The Korean Times》為例,在韓國的歐美籍外國人與韓國人之間3百多篇回應裡,圍繞著「感激透過這樁事件,點出韓國目前面臨的問題!」或「Hussain拜託撤銷你的告訴!不要拖我們其他外國人下水!」「韓國人對我們已經夠好了,不要不知感恩,可不想因為你打翻我們一船人!」許多狀況是身不在其境不知其苦。歐美白人的霸權優越感某種程度也遭受到仇外團體高度打壓,卻深不知深膚色外國人或移工在此受到的種種滲入日常生活的歧視問題。

而後,在另一場8月下旬舉辦的公共論壇裡,聽眾們的熱烈的分享也出乎我們的意料。

綜合討論過程裡,許多人提出值得爭議深耕的話題:首先是關於「言論自由或種族歧視?」,一個迷思是:當不自覺流露出種族歧視言語,該被懲罰嗎?這麼一來,何謂言論自由?但若,以言論自由之名來獲得解套之實,是否濫用了自由?舉例來說,當這個加害人C男對警察答辯說,他的確就是黑啊、就是有臭味道,我只是陳述事實,難道不行嗎?其次,另一個引起廣泛討論的問題是,究竟有沒有「性─種族歧視」(sexual-racial discrimination)的存在?在場一位聽眾是電視節目制作的紀錄片導演,談到去年她因為製作節目進行訪談,無意間聽到一個令人吃驚的經驗:

一位韓國女性嫁給巴基斯坦籍移工之後,不僅常被人譏笑是呆子,甚至連原本在工廠的工作也被老闆減為半薪,不諳勞動相關法令的她,只得就這麼吃了好幾年的虧。原因是:「嫁雞隨雞,妳既然嫁給一個移工,我也就不能把妳當韓國人看待了。」就這麼「撿便宜」又像是要「扳回國恥」的給她一個「移工價」。

其他眾多細瑣的討論我不一一在此贅述;不過值得一提的是,一個移工組織工作者在會議的結尾分享他的參加感想:「我其實很訝異今天有這麼多人來參加,又更訝異的是這麼多看似來自不同身分、背景的人能夠站在同一陣線上為反歧視努力;過去我們舉辦純粹移工的、或是純粹移民的活動,從沒有能像這次這樣,感受到不同移民工、韓國人並肩站在一起,迸發出的能量。無論是對媒體的或社會大眾的,重要而有力量的一課。」

種族主義並非單獨存在,這是個透過「相嵌」與「相對」運作的日常習慣及使霸權維持平衡的機制。而對抗性─種族主義的論述,事實上也在另立全球化運動裡占有一席之地。除了反帝國主義(anti-imperialism)以外,更多層面是顛覆並深化了原先環境運動上反對人口過增(overpopulation)內部潛藏的文化觀點──白人種族霸權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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