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革命成為可能的革命

使革命成為可能的革命
◎許寶強

(2009.3.13《新國際》)

「為了這希望,為了那些以這樣、那樣不公的理由被棄在路旁的人們,我們必須去嘗試改變自己、令自己變得更好。」(《蒙面騎士》:頁305)

「我們的目標不是戰爭,毀滅或死亡的目標,我們的目標是和平,但那是正義的和平;我們的目標是建設,但那是平等而合理的建設;那是生的目標,但那是有尊嚴的生,是不斷更新、更加美好的生。……我們不是用武器作戰,我們以自己的榜樣和尊嚴作戰。」(《蒙面騎士》:頁319~320)

當政府代表團說「苦苦研究仍無法理解所謂尊嚴的含義」,並要求薩帕塔運動的代表解釋何為尊嚴時,「薩帕塔人笑了,在經歷了漫長的痛苦之後,他們笑了。」(《蒙面騎士》:頁320)

「蒙面騎士」副司令馬柯斯說:「我們的專業:希望」,這也許是瞭解為何人數不多、裝備簡單的墨西哥薩帕塔印第安原住民運動,為什麼能夠吸引全世界傳媒和社會運動注視的鑰匙。

「希望」作為「專業」

以「希望」作為「專業」,在這個全球希望短缺的年代,確實是找住了要害。正如澳大利亞學者Ghassan Hage指出,隨著全球財富愈來愈集中,發達地區(他以澳洲為例)大部分人口已不能像以往般有「多餘」的希望傳送給其他人,導致「想分一杯」的新移民和難民備受到排拒。循這角度,我們也許可以理解反全球化運動日益高漲背後的一個原因。

斯洛文尼亞思想家Slavoj Zizek認為,柴契爾夫人式的資本主義之所以成功,主要是由於她能夠為大多數人提供一種讓人感到人生是有目的,或一個有意義的未來,或一個希望。Hage進一步引伸,這種分配希望的能力,是英國能夠在充滿不平等的情況下繼續資本積累的一個重要因素。對Zizek和Hage來說,資本主義的邏輯,並非是市場鐵律,而是能夠在資源分配極不平等的現實下,為大多數人提供美好的夢(fantasy),或希望。

在蘇聯東歐社會主義解體之後,傳統左翼面對的困局,正在於無法為「群眾」提供一個引人入勝的夢或希望。不斷重複批判不平等結構和指出現實的黑暗,對於身處這種黑暗現實的無產階級或基層人士,顯然沒有太大的吸引力。正如一個身體不好的病人,需要的恐怕並不是被告知西方醫療體制的階級性和權力結構,或被教導認識西方醫學知識的局限,而是能夠盡快治好其疾病的方法,或至少是一個復原的希望。

革命是叫人活的

戴錦華在《蒙面騎士》的導言中引用薩帕塔革命者的話:「我們想活下去,但我們深知我們得做點什麼讓其他人能活著。為了讓其他人能活下去,這是必冒的風險。也許我們會死在奮鬥的過程之中,那是可能性極大的。但是,我們不是要執行一次自殺任務。我們準備去死,但我們不想死。」(頁39)革命者進一步解釋:「我們選了個好的日子當兵,是為了那不再需要兵的一天會到來。也就是說,我們選了自殺的專業,因為這個專業的目的是【自身的】消失」(頁305)。這與魯迅先生所說的「革命是叫人活的,而不是叫人死的」,大概是類同的。

革命如果是「叫人活的」,而且是讓人有尊嚴地生活,那麼在這希望短缺的年代,尋找或建造可讓人有尊嚴地活下去的文化社會條件,自然是至關重要。循著這尋找希望的政治出發,我們也許不難理解戴錦華所說的薩帕塔運動的兩個「悖論」:「一場以持槍蒙面為其特徵的武裝起義,卻以文字語詞為其主要且基本的武器」(頁44);和「他們是不謀求政權的革命者;他們在推動著一場革命,但不是以暴力、激進變更或疾風暴雨為特徵的革命,而是一場『使革命成為可能的革命』」。(頁48)

要使「革命成為可能的革命」,除了「武器的批判」,還需要「批判的武器」。換句話說,除了發展和積累物質力量以外,革命的前提還包括了創造有利於革命的文化脈絡,例如發展新的話語,以孕育更平等、合理、美好的社會,讓人能夠有尊嚴地生。換句話說,使「革命成為可能」的其中一個極為重要的前提,正是發展一種可以令希望—欲求更美好生活—滋長的語言。

詩歌和童話

有別於傳統左翼運動強調的政治經濟宏觀論述,薩帕塔運動副司令馬柯斯的書寫和語言風格,更接近詩歌和童話。選擇以詩歌和童話的方式來書寫溝通,而不採用嚴肅枯燥的政治經濟分析,除了與馬柯斯的知識背景相關外,也許同時是因為童話詩歌能夠較容易讓讀者產生美好的夢(fantasy)。

馬柯斯的小故事,生長於產生了魔幻主義小說和濃厚的馬雅文化的當代和歷史土壤。儘管文體和內容有別,馬柯斯嘗試發放的希望訊息以至採用小故事的寓言形式,與20世紀80年代流行於北美、以至隨著全球化浪潮而席捲資本主義世界的各種新經濟寓言,恐怕也有不少的共通之處。想想《誰動了我的乳酪》。這本曾經大熱的後褔特時代資本主義寓言,毫不掩飾地把「知識型經濟」下努力增值以適應轉變的小老鼠,歌頌為不穩定年代中不斷求變的新英雄。《誰動了我的乳酪》之所以能成為炙手可熱的流行讀物,與其簡單易懂的事自然有關,但更重要的恐怕是由於它為風險社會中所有前途未卜者,提供了一個美好的夢:只要不問前因,努力追尋,前途還是充滿希望的。

馬斯科筆下的甲蟲杜里拉和其他小故事,帶點後現代風味的文筆風格,與《誰動了我的乳酪》自然相異,道德寓意也大相逕庭。不過,類似的是,故事同樣簡潔、易讀,為嚮往革命者提供了一個美好的夢。

馬斯科的小故事很短,例如「魔術兔邦尼」,主人公是3個孩子,「一個叫好,一個叫壞,另一個叫副司令」,他們同時得到一對可不斷複製的巧克力邦尼兔,「好」孩子不願吃掉巧克力,只不斷複製販賣,最後成為富翁,儘管從未嚐到巧克力的滋味;「壞」孩子一下子就吃掉了巧克力,結果獲得一時之快;「副司令」則改了故事的前提,把巧克力換成了胡桃冰淇淋,超越了「好」「壞」這二元對立項,破壞了故事的道德寓意。馬柯斯在故事的結尾點出:「那些只有對立項的選擇都是陷阱。」(頁101~102)

另一類似的寓言是「棗紅馬的故事」:一對十分窮困的農民夫婦,養有一隻瘦雞、一頭瘸腿的豬仔和一隻棗紅馬。由於沒東西吃,夫婦只能首先吃掉瘦雞,然後是瘸腿的豬仔。輪到棗紅馬了,但結局是:「棗紅馬可不想等到故事結尾,它逃走了,跑進了另一個故事!」

不接受既有的「對立項」前提、不在「故事中」等死,在看似沒有出路的局限中尋找新的出路,這正是貫徹在馬柯斯的新的寓言中的「希望」。

絕望的虛妄

然而,正如戴錦華指出,馬柯斯所選用的「那種令人耳目一新的單純、非意識形態、詩化的語言」(頁25),或「智慧的即興創作」,是在「資本主義的全球另類實踐與反抗運動『崩盤』的年代」;是「與強權聯手的大眾傳媒覆蓋一切的年代,一切被娛樂化,且『娛樂到死』」的歷史脈絡中產生的。(頁29)在這種困難的社會脈絡之中,馬柯斯的革命,雖然披上了「濃重而富麗的後現代色彩,仍難於完成掩住其歷史唯物主義基底」(頁40)。也就是說,馬柯斯詩化的後現代文體的力量,主要仍是「來自於任何語言遊戲都無從解構的現實、苦難、鮮血與生命」。(頁44)

在希望希缺的年代,嘗試努力把現實中的苦難、鮮血與生命化為童話和詩歌,為被各種「不公的理由棄在路旁的人們」尋找出路,「使革命成為可能的革命」,這大概就是墨西哥薩帕塔印第安原住民運動所謂「以希望作為專業」的真正意思吧!

(引文源自《蒙面騎士──墨西哥副司令馬科斯文集》,戴錦華、劉健芝主編,2006年6月,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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