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師傅的故事

瞿師傅的故事── 呂途著《中國新工人──文化與命運》代序
◎王曉明(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教授)

本文原為呂途新書《中國新工人——文化與命運》的代序,獲作者授權轉載。

 

剛讀完呂途這書稿的前一半,我就想起了瞿師傅。

四十年前,我在上海的一家地毯廠當鉗工,從進廠學徒,到離廠讀書,整整五年,我都披披掛掛著一堆扳手鉗子,跟著他在機器間磨練手腳。

他是浙江衢州人,身板清瘦,收我為徒時才四十出頭,卻已經是八級鉗工,在全廠技術水準最高,每月的薪水也最高,書記廠長都是六七十元,他拿八十六元。他不是黨員,也非班組長,卻很有威信,青年男工中,凡是有點驕傲、無意仕途的人,大都不同程度地以他為榜樣,「瞿師傅說……」經常比「書記說……」更管用。

回想起來,瞿師傅是讓我明白勞動是什麼的第一人。大家常說「勞動創造價值」,他的工資單正是明證,他不是以黨票、官職和學歷,更不是以資金和裙帶關係,而是以一手過硬的鉗工技術,以日復一日的富含技術量的體力勞動,掙得了全廠最高的工資。[1]

不是所有的體力勞動都能掙到這樣的工資的,鉗工組長孫師傅,黨員,矮墩墩的個子,幹起活來一點都不吝惜氣力,卻因為技術水準不高,工資就比瞿師傅少一大截。即便「文革」時代,在號稱「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上海,至少我那個工廠裡,工人的勞動報酬,依然是和勞動的技術含量成正比的。

瞿師傅一個人就可以造一台織毯機,[2] 事實上我頭三年學徒,主要就是跟著他試造一台新式的織毯機。這是一種複雜的勞動,從畫大張的結構圖,到戴上面罩焊接零件,你都要會;這因此是一種綜合的勞動,從如何組裝傳動大軸,到怎麼加工長不及2公分的特殊螺絲,你都要心中有數;這也是一種自主的勞動,大致確定了工作目標和完工時間,以後的整個過程,都是你說了算;這更是一種創造的勞動,看著又高又寬的織毯機在自己手裡一點一點地成形,那份滿足和得意,足以壓倒所有的疲憊和傷痛:我跟著瞿師傅幹過許多通宵,也因為笨拙和疲勞出過一次工傷。

正是從這瞿師傅式的勞動當中,我真切體驗到了勞動的多重含義。它經常是在製造某種物品,這些物品可以滿足人的需求,至於是不是要將這製造說成是「創造價值」,我覺得應該斟酌,從今天的勞動狀況來說,這樣的說法似乎問題多多。

但勞動也是一種教育,它不但讓人煥發——如陶行知所說的——「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這樣踏實健康的生活志趣,更讓人體驗對自己身心能力的自信,不知不覺就會挺直腰板,自尊自愛。什麼叫勞動光榮?不僅是因為它製造具有使用價值的物品,更是因為它激發生活意義,讓勞動者變得優秀!

不用說,這些都是現在的回顧,當初跟著瞿師傅幹活的時候,我是不會去想「勞動是什麼」的,當時根本不懂這個。但那五年的鉗工經歷,給了我許多結結實實的記憶,我今天才能這麼確信無疑,慶幸獲得過那樣的勞動的洗禮。

但是,說大一點吧,最近大半個世紀的雇傭勞動的一大趨勢,就是要在世界各地消滅「瞿師傅式的勞動」。這消滅的主要方法,是發展一種技術,將綜合複雜的勞動過程,分解為細小簡單的勞動步驟,1900年代在福特汽車廠佈成的那一條流水生產線,就是這技術的第一個大型的產物。

這東西煞是厲害,在每一個重要的方面,它都和瞿師傅式的勞動反著來:勞動不再有任何複雜的性質,它現在就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工人也不再需要瞭解全域,你盯著眼面前一小塊空間就夠了;自主是談不上了,領班只需將流水線的傳送速率扭快一秒鐘,你就會緊張得放個長屁都不敢;跟創造更是不相干,你只是千百次地重複擰緊同一種部件上的同一種螺絲,時日稍久,你甚至都感覺不到自己是個活人……

跟瞿師傅式的勞動相比,特別是在大多數單個的勞動環節上,流水線的生產效率是大幅提高了,所有以降低成本為牟利關鍵的企業和機構,當然熱烈地擁抱它。但是,對那些被密集種植在流水線邊的工人來說,這樣的勞動卻不是什麼好事。他們的工資數因此大大少於瞿師傅們,在今天,誰見過一個流水線的操作工,比車間主任——更不用說廠長經理了——拿更高的工資?

更重要的是,流水線是一所摧折心氣的學校,它以各種齊整固定的噪音,持續地教訓勞動者:你就是一具簡單的機械,你毫無特色,隨時可以被替換,就像是一粒灰塵,哪個角落裡都有一大堆……

再年少氣盛的青年,在這流水線上呆得稍久一點,也會如屢遭老師輕蔑的小學生,不自覺地就垂頭喪氣、自輕自賤起來吧?

可是,今日中國大地上,稍微面積大一點的工業區,稍微「現代」一點的工廠車間,差不多都是流水線的天下。前幾年我去看望瞿師傅,坐在他退休後親手製作的全套木製傢俱中間,聽他回憶昔日工友的近況:「現在都不做鉗工了,都在屋裡廂了……」

何止是工廠呢,從美式速食店的漢堡生產程式,到中式連鎖飯店的中央廚房,用生產福特汽車的方式製作食物的趨勢似乎不可遏止;學校越來越多地變異為勞動力培訓班,種種拆分教學環節,甚至將授課、評分和編教材完全隔開的分工程式,也正大行其道;甚至那歷來被視為個體精神創造的最後堡壘的文學寫作,也被創意產業大面積地攻陷,各種團隊式分工-合成的寫作模式,開始進入大學的教室,被唾沫四濺地推薦給躍躍欲試的文學青年……精神勞動的世界裡,現在到處排開了流水線,瞿師傅們是應該呆在屋裡廂了。

流水線越是鋪天蓋地,勞動技能的分佈就越失衡。跟著瞿師傅幹的時候,我這麼笨手笨腳的學徒工,也能一天天體驗自己的技藝的進步,可流水線主宰的車間裡,技術與操作工無緣,它現在是樓上白領技術員的禁臠了。電腦系統越發達,對有技術者的數量需求就越低;人數日眾的「簡單勞動」者,也越容易被機器手成批成批地取代。到了這一步,老闆們就振振有詞了:你們在生產過程中這麼無關緊要,還好意思要漲工資?!

從這個角度看,我真是覺得,那種對複雜勞動大卸八百塊的分解技術,那些建立在這種技術之上、規模越來越大、結構越來越複雜的管理系統,那作為這技術和系統的絕佳體現的流水生產線,都是勞動和勞動者的大敵。正是在這些技術、系統和生產線的擴張之中,勞動者的處境持續惡化。

不要以為這只是事關藍領,這十年風頭日健的許多「雲計算」、「雲管理」公司,都利用這種技術和系統,以遠比藍領車間苛刻的條件,雇傭至少是數百萬的零工,說不定——因為無從核實——其中還有許多未成年人,在網路世界裡為其24小時全天候工作:可都是乾乾淨淨坐著敲鍵盤,很白領啊!

今日中國,是世界上工業流水線最多的地方,大概也是各式非工業的流水線擴張勢頭最猛的地方,多半還是那種分工等於進步、效率就是生命的信念最為喧囂的地方之一。正是在這些基本狀況的配合之下,那些較為「上層」的社會弊端,例如呂途書中記錄的企業野蠻管理和政府不作為,就發作得更為猛烈,對勞動者的身心和文化,造成深刻長遠的傷害。[3]

從這個意義上說,要創造和發展呂途所殷殷期望的健康開闊的新工人文化,恐怕就得同時在多個層面努力:既要在勞動成果的分配上,堅決狙擊和縮小剝削和不公;也要在政治和文化教育的領域,持續促進民主、平等和解放意識的進步;更要在社會的深層結構方面,破除現代化的迷信,推進各種能持續促進勞動技術的普遍進步和均勻分佈的勞動形式,重新激活勞動的正面教育功能。也許是太主觀了,我現在愈益相信,一個社會的基本勞動形態,是決定這社會有沒有未來的關鍵之一。

正是出於這樣的判斷,我要特別建議讀者,請仔細地閱讀呂途這書的後半部分,此刻正在北京郊區那個嘈雜村子裡慢慢長大的「公社」生活,它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發展一種綜合自主的新的集體的勞動。最近兩三百年來,很多中國和外國的思想家,都憧憬過上午打魚刷漆,下午沉思寫作的自由世界,遍佈全球的許許多多有志者,也此起彼伏地實踐過——或正在實踐著——這樣的理想。在這樣的歷史和現實背景下,你從書中讀到皮村的「公社」成員們,既是校長,也是司機,既是收貨員,也是領導人,既是歌詞作者,也是清掃工人……是不是覺得振奮呢?

一百年前康有為說,烏托邦並非空想,它就是現實的一部分。讀完呂途記錄的皮村故事,我覺得對,真是這樣!

2014年9月  上海

 

[1] 從勞動價值理論所說的「價值」,到瞿師傅的工資,其間從抽象到具體的多個仲介環節,這裡都略過了。

[2] 這個「造」當然也包含選購合適的電機和找較大型的機器廠加工織毯機主軸這樣的「非自造」部分。

[3] 舉一個呂途在書中重筆描述的例子:以下三個因素——流水線式勞動,威逼利誘的加班制度,和工人的被迫頻繁離職——的深度結合,造成了工友之間雖然長時間共處一個空間,卻普遍少有非功利的交往,實質上形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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