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者法農

反叛者法農
■賽澤爾(Aimé Césaire) 譯■劉鳴生

(2013.10.18《新國際》)

 

弗朗茲‧法農(Frantz Fanon)走了。我們知道他已臥病數月,但是,不管怎樣,我們還是抱存希望,因為我們知道他意志堅定,有能力創造奇蹟,也因為他對於我們而言,是如此核心,如此必要,提高我們做為人的思想視野,他不可或缺。不幸的是,我們最終還是得面對現實。法農在37歲英年早逝。生命短暫,但是靈魂卓絕。一閃而過,卻是光芒耀眼。他點燃的亮光讓我們看見20世紀最酷殘的悲劇,讓我們從他個人的典範看見人的條件,現代人的條件。如果「行動介入」(engagement)這個字眼有其意義,是法農讓其意義更為彰顯。有人說,他是一個「暴力者」,是的,法農為暴力理論寫下篇章,然則,對他而言,暴力,有時候是殖民地人民抵抗野蠻殖民者的唯一武器。

不過,他的暴力,毫無疑問的,是「非暴力」之暴力,或者說得更精確一點,是正義之暴力,純潔之暴力,是拒絕屈服的暴力。我們必須了解這一點:他的反抗,是合乎倫理的;他的手段,是寬厚無私的。他不追求什麼,他只是把自己奉獻出去。完完全全的奉獻出去。不猶豫。不保留。在他體內,就是熱血,絕絕對對的熱血。

身為醫生,他了解人的痛苦。做為精神科主治,他習慣於跟蹤人的心理,尋找創傷的源頭。尤其是,做為殖民地的人民,生來身陷殖民的處境,他的感知比起任何人都要更為深刻。可是,他用科學的方法,以細密的內省和觀察,來對此情境做出解析。

正是面對此一情境,他選擇反抗。於是,當他到阿爾及利亞行醫,目睹殖民者的血腥暴行,他全面叛逆。對他而言,光是與阿爾及利亞人民站在同一邊是不夠的;與那些被壓迫、凌辱、鞭打、折磨的阿爾及利亞人團結在一起,還是不夠的。於是,他做了選擇,他讓自己徹徹底底成為阿爾及利亞人。以阿爾及利亞人的名義生活、戰鬥、死亡。

沒錯,他是暴力的論述者,同時,更是行動的理論家。行動,因為他厭棄空談閒語,厭棄畏怯懦弱。對他而言,思想就是莊嚴的承諾,要勇於對自己的思想負責,嚴苛要求生命與思想必須紮紮實實地結合在一起。

因此,他成為戰鬥者。也因此,他成為作家,成為他的世代最傑出的作家之一。

要論及殖民主義,論及殖民統治與種族歧視的人世惡果,最關鍵的著作就是法農的一本書:《黑皮膚,白面具》。要論及解殖民,論及解殖的種種面向和問題,最關鍵的著作是法農的另一本書:《大地受難者》。

他的書寫,永遠是那麼明晰洞澈,那麼力貫紙背,那麼頑強無畏,永遠帶著解除迷思,揭破醜聞的精神。

當然,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知識分子,都曾經研究過殖民主義,也能夠解構其機關,解釋其法則。可是,唯獨法農的剖析,可以從歷歷在目的經驗中提綱挈領,給出完整的切面和線索。他是諸多事件鮮活的見證者、關係人,他的文字可以讓人聞見血腥酷殘的生命歷練,可以看見激亢之憤怒如爆射之光束。法農就是有辦法讓你再也不能蒙蔽雙眼,讓你再也不能安安穩穩於自我感覺良好的意識當中酣睡。

當然,在他的著述之中,也有失諸公正的時候,但是這無礙其追求正義之熱切。他也難免有固執偏見,但是絕不人云亦云,他的選擇往往帶有風險危厄,卻總是站在正確良善的一邊。

我很清楚,法農選擇的絕對不會是虛無的一邊,絕對不會是無緣無故的暴力。如果要說他是暴力者,那也是因為愛;就如同他既是革命者,卻也是人道主義者。

在《大地受難者》的最後章節,你或許會讀到他對歐洲的激忿指控,這並不是因為他蔑視歐洲,並不是因為他對歐洲思想的缺乏敬意。相反的,這是因為他對於「人」的概念太過認真,認真到斤斤計較、睚眥必報的地步。因此,不令人意外的是,他用來處理暴力問題的篇章會有這樣一個句子作為總結:「讓人可以再度受到尊重,讓人無時無刻都可以勝出,讓人重新回到世界。人,完整的人。」

這就是法農。思想的人,也是行動的人。行動的人,也是有信念的人。是革命者,也是人道主義者。他仿若橫空出世,一舉進入當代世界最矛盾最糾結的核心。人世之間,就是有一些生命,力行喚起更多的生命,更大的生活能量。也許就是英國詩人霍普金斯(Hopkins)所說的「聖靈」。這個字眼不妨用到法農身上,以應對到他那些具有宗教與神秘力量的書寫。這些書寫可以召喚人,可以鼓舞人。先讓自己成為人,完成人的工作,最後是在完成思想的過程中,完成自我。

在此意義之下,法農就是詩人所說的「聖靈」。也正是因為如此,法農走了,他的聲音卻留下來了。聲音飛越了他的安息之地,依然召喚著人民,迎向自由,迎向人的尊嚴。(本文作者賽澤爾是詩人、政治家、左翼領導人。他與法農一樣,都出生於法國殖民地馬丁尼克島。法農逝世於1961年12月6日,此文刊登於1961年12月13日出刊的《青年非洲》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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