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杰 │ 我所認識的小蔡

(原刊登於作者臉書,感謝作者授權轉載)

其實,我不太認識小蔡。

我已經記不得第一次見到小蔡是什麼時候,大約自學生時代就有聽過他的名字,也在一些場合看過吧;印象中第一次近距離聽他講話,是1995年間,在《立報》工作的朋友找小蔡來與一群夥伴聊天討論;後來我就讀世新社發所,他會來上課或參加講座,就有更多聽他講話的機會;於世新台社中心工作時,適逢台社的老師們在回顧1970-80年代台灣留美左翼的歷史,我也就順勢聽到當年的若干事蹟,包括小蔡的部分。

回憶當年在社發所受教於小蔡的過程,如果用一個比喻,他就像一名下盤馬步穩健的高手師傅,如千手觀音般舞出千變萬化的高深招式,映照出大千世界的萬象變化。但問題是,弟子生澀,下盤、上手皆有欠缺,跟不上師傅的腳步,只能望功興嘆;而師傅也僅是親身展示,並無暇細細規點基本功。

這位師傅不像學院教師會按章備課,有時連教材都沒有,於是:師傅狀況好的時候精粹齊現、滿室蓮花;狀況不好時卻也不免虎頭蛇尾,劍光四射但不知所終。我也聽找小蔡當論文指導老師的研究生抱怨過,師傅滿腹經綸、微言大義,但卻沒有方法教會弟子,如何從瀚海萬卷中覓出導向真理的論證之道。

小蔡其實就是學院規格外的教師,他沒有博士學位、無法在研究所開課,必須藉他人之名才能在社發所講課。他在世新大學部上課更是反應極端,學期末的學生評語大約呈兩極分布:有人說他思想太過偏激、言論近乎謾罵之類;但另一方面,我也親身聽若干世新校友說過,他們是上過小蔡的課之後,才倏忽打開視野看見另一個世界,進而開始接觸批判性的知識與行動。

在風與雲之間

2009年的3月底至4月底,許登源與陳秀賢在一個月內相繼離世,隨後在5月14日,《立報》「左右看」專欄刊出題為〈左派圈子喪聞兩則〉的文章,左看:期待風雲交會 白色台灣變紅,右看:連綴無緣二人 左仔舖陳譜系。

在這篇「左右看」中,小蔡稱:「秀賢是一陣風,曾經搖撼大地與生靈;許登源是一片雲,留予後進者仰讀。倘因風雲有日交會,也就是白色台灣變紅時。」風與雲的交會,是非常意象式的表達,然其具體指稱為何?是理論思想與革命實踐的合拍?是秀才與武生間的文韜武略協作?小蔡文字上指的是陳許二人,其實的確也是在講他自己。

我無從判斷小蔡所攀登的理論高度,是否如許登源般「直趨世界水平」,然小蔡善於靈活運用左翼思想與理論,來剖析資本主義的運行方式,及其衍生而出的各式社會與政治關係,展現其對於當代世界局勢的理解,這是大家所熟悉的。例如,1999年底,小蔡發表在《左翼》雜誌第二號的〈接聽西雅圖前哨戰的鉦鼓〉,文章中一些論點,譬如WTO「整平場地」(levelling the field)的效果、「讓價值規律彰顯出來」的判斷,在一些圈子中頗受爭議、引發了若干討論,我卻一直私心以為,這篇文章可作為《共產黨宣言》的一個21世紀註腳。

小蔡演講時,常有當頭棒喝、醍醐灌頂的風采,只是,這些讓人振聾發聵的功效,卻相當程度與他激情演出、頓足捶胸的身體連繫在一起,難以複製與再現;他融會貫通之後的微言大義,是從一粒沙看世界,只是,就如同他形諸文字的作品,對於尚未練就眼界之人,終究是散落在報刊中的吉光片羽,缺乏完整的體系呈現。

另一方面,我雖有緣聆聽小蔡的教誨,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卻沒有與小蔡實際共事的經驗。只是,也間斷從不同來源之處,聽到小蔡在實際踐行時的面貌:對同志的嚴厲與苛刻批評、對弟子的家父長式領導姿態,以及諸如在「立報組工會事件」與「賴幸媛國會辦公室事件」中的爭議角色等。他在抗爭現場作為運動動能來源,擅於以其論述與熱情激勵群眾;然下一秒卻可能又太過躁進,孤軍深入而讓自己深陷敵境。

小蔡說,陳秀賢以高雄事件扛大旗、翻軍車的黨外資歷,後來竟與李登輝、連戰為伍,還曾投入宋楚瑜陣營,是「政治娼妓」。然而,追隨馬克思祖師爺認識論的小蔡,自己不也擁有類似事蹟,甚至還權充短命經濟部長宗才怡的三天新聞公關;其綜觀全局的政治經濟學分析,落實到具體的接地行動,竟也一如常見的政黨槓桿或權力隙縫操作,草莽而機巧。

小蔡在說陳秀賢與許登源,其實是在說他自己,同時也是在說當下的台灣左翼運動。他人生最後歲月的幾年間,因腦部出血而纏綿病榻,思想雖仍活躍,但卻被禁錮在已然癱瘓的軀體裡;小蔡可謂道成肉身,以自身的境遇體現了台灣左翼運動的處境,也就是風與雲難以交會的困局。

作為一名病人,小蔡的離去,對於他自己與照顧他的家人來說,當是解脫;作為一名風雲人物,小蔡的離去,他所留下的思想與踐行,則是對於我們同行者的點撥。這就是我的老師蔡建仁,這就是我所認識的小蔡。

附錄:

《立報》左右看:左派圈子喪聞兩則(2009/05/14)

左看:期待風雲交會 白色台灣變紅 趙萬來/大學教授

兩個生平事蹟不相涉的人,竟因去世相距不到一月,成為此間進步人士相提並論的話題,雖說巧合,但將相異二人比觀,未嘗不可以拚出二人同樣矢志的進步活動如何胎動於台灣的若干面貌。

做為馬克思主義者的許登源係在美國成長、成型,他所攀登的理論高度直趨世界水平,可惜身羈電腦軟體職場而又心懷故土,未用英文與西方名家爭鳴;另方面,相對於近半世紀的大批海外台灣學生,他無疑是個異數,知音寥寥可數,在很大程度上反映戰後台灣白色恐怖的澈底,即使有人因美國反戰而保釣運動而向左轉,但是轉幅都有限,步伐也顛巔,試看許氏同儕出版的「台灣人民」多屬習作,可知海外多寂寞。迄80年代他接獲年輕一代,出刊《台灣思潮》,突出理論探討,就由許氏擔綱了。等到退休後往返台北與紐約,已是解嚴前後迸發運動高潮的退潮時,而與高潮期的衝浪英雄陳秀賢緣慳一面了。

秀賢,廣為台島南北二路好事著所熟知的「共產黨」,代表作是「鹿港反杜邦」,實際上反對的標的已提高到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而非區區一家公司,時在解嚴前,充分利用警總與調查局的矛盾,帶領全鎮衝出缺口,這種戰略戰技至今無人可匹。其他戰績多多,但終究沒有累積,時人歸咎他浪人性格,卻不知,非浪人,又何敢跳火圈,走鋼絲呢?

秀賢是一陣風,曾經搖撼大地與生靈;許登源是一片雲,留予後進者仰讀。倘因風雲有日交會,也就是白色台灣變紅時。

右看:連綴無緣二人 左仔舖陳譜系 甘向西/政治評論家

台灣沒有左派,只有左仔,近日有些自命為台灣左派的人在弔唁3月底死去的許登源與4月底死去的陳秀賢。這兩人對大社會而言,都無赫赫之名,容或陳某還聽說過,在半下流社會略有名氣,惟近7年出亡中國大陸,已是過氣人物;至於許氏則罕聞了,原來是台美人,穿梭於兩國不止,未在台灣定止,不知有何事功或影響。只是在近日一小撮人的傳述中,陳為武生,許為秀才,連綴無緣二人舖陳出一個台灣左派的譜系,問題是兩人從未碰頭,也未發生工作關係,強相比附,不過是自命左派者力圖擺一個陣勢:瞧!咱有刀有筆、又土又洋,卡司脫堅強,好讓自己有派可依,不是無家可歸的左仔。

分別看,陳、許連左仔都談不上。陳是土蝨,沆瀣於酒、色、財與黑道,又不脫特務嫌疑,有愧無產階級,不如稱之流氓無產階級,甚至以他在高雄事件扛大旗、翻軍車的黨外資歷,竟在1996年為李連配助講,嗣後常赴總統府面聖,據稱與戽斗輝相見恨晚,到2000年先幫連戰親家陳清治謀劃大選,復又投入宋楚瑜陣營,簡直是政治娼妓!一慟!

至於花旗人的許氏,乖乖!貴為銀行副總裁,到底是馬克思主義者潛入敵營?抑或左言右行?敢問2008年的金融海嘯,可有預言在先?要不臥底失敗,就是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失靈,至於回台受阻於黑名單,果真花旗副總裁,能攔嗎?他不請調回台,也早就被此間外資圈重金聘回,怎麼活成「花旗左派」呢?再慟!

附註:〈接聽西雅圖前哨戰的鉦鼓〉全文,請見,《左翼》第二號,出版日期:1999年12月27日:https://apcsleftmgz.blogspot.com/2015/03/blog-post_1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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