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坤│讀《未來之憶:人魔之城》

(作者為台灣勞動歷史與文化學會執行秘書,感謝作者供稿)

作為野百合那一代的文藝青年,在學運激情的中介之下,轉化自己所理解的實踐理想並付諸某種藝術表現形式,似乎已是某種時代使命的命定呼喚了。有些人直白不諱,另一些策略迂迴,還有些人的工作,則隨著生涯經歷的豐厚而漸變。

起筆自列夫特文化工作室甫成立的十年以前(2011),描繪距今五年以上的近未來,我們或許應該把《人魔之城》視為黃志翔另一次新的跨越。過去對黃志翔作品的印象,多半是更接近社會寫實的文類(近期如《日蝕遊戲》,早期如《望鄉》及其改編作《春梅》);本書卻定錨於2027年,是一本關於不久後時空的輕科幻小說。預言、想像與真實在此模糊了邊界,這個模糊的不連續地帶,自然令人好奇。

評價的尺度或許約略還是可以與以前的作品一致。不論是觀賞過去幾年列夫特創作的影視作品,或者閱讀本書,我都想起黃志翔在接受陳光興與林麗雲訪問時提出的「準革命情境」命題:

所謂準革命的情境,是處於某些特定的壓迫情境,而壓迫的根源通常與資本的運動有關,只是當事人不見得清楚。他們不見得清楚,卻以直觀的感受,包括臆測、仇恨等等,採取對抗或報復行動。而最終,他們或許將發現真正的壓迫竟是一種遠大於他們想像的結構或制度〔……〕

「準」革命是距離革命只欠臨門一腳的狀態,也是革命前的「準備」。這個情境由好幾重條件的組合而成:一、壓迫情境,二、(與資本的運動有關的)壓迫根源,三、賦予當事人(角色)直觀的感受。而從準革命到革命本身,需要一種發覺、看穿或識破的過程,一種轉化的契機……。因而,檢驗這些作品如何描寫或再現此一情境(而從做為個體生命的當事人來說,則是所謂的「處遇」),例如:讓哪些角色(身份、群體或社會地位的象徵)承擔了受壓迫者的位置,這些角色緣何受到什麼程度或類型的壓迫,他們直觀感受下做出了哪些素樸的(不)反抗,又得到旁觀者的什麼反應(同情同理、幫助,或旁觀,或是落井下石),他們在故事中如何看破此一處境中的責任歸屬,之所以能夠看破的轉化契機何在。以上這些,應該是我們嘗試進入黃志翔作品時,一種可行的、源於他自己標準的角度。

《人魔之城》裡台灣的2027年,是剛剛自兩年前台北恐怖攻擊的驚魂未定中重拾回的一絲日常。基於自我防護與修補,資本主義國家機器藉由表面上的例外立法《緊急安全保障法》創造彈性,讓水面下的第零偵查大隊(Investgation Corp Zero,IZ)得到例外狀態下又一層的例外授權,以便面對「新型的、非警方現有經驗所能反擊的犯罪模式」。領隊的刑事局督察朱志揚甚至得到層峰「大老闆」的口頭保證,在緊急狀況下,IZ可獨斷地發動「誰來都不認帳」的終極否定權。

故事中,男主角蕭遙因為神秘的預知能力,被警方懷疑犯下殺死家教老師李苑萍的罪行,收容於精神病院;女主角安婷則是因意外駭入國際非政府組織「和平展望會」(Peace Vision,PV),為國際刑警組織認定為得對台北恐怖攻擊負責的神秘駭客荷米斯(Hermes)。

兩條看似疏離的線索,卻在偵辦過程中逐漸收束。看似獨立的事件、獨立的人物,彼此之間為何存在著初局難解的感應?被「療養」七年、根本毫不逍遙的蕭遙,為什麼有能夠破壞拘束衣的蠻力,又為什麼可以直奔安婷而去?生活毫不安逸、自神秘爆炸的東海村裡生還,因堅決不願出賣同伴而被關在育幼院地下室的安婷,為什麼會看到蕭遠的幻象?黑暗的地獄與明亮的地獄,彼此之間的聯繫是什麼?

透過虛像實像的交替,我們不斷逼近秘密感應背後的謎團,也構成了以「感應性」為核心,從書本外翻地閱讀現實的契機。覆蓋在世界表象之下的隱蔽文本該如何解讀?神秘化了的內在關聯該如何除魅而求真?《人魔之城》的科幻裡,謎團可以歸諸於PV的陰謀——儘管是看似中立、追求和平的非政府慈善組織,卻是以追求國家威權至上的霍布斯主義為念,如陰謀論者的深層國家(deep state)般,統御並凌駕在政治、經濟與軍事之上,任意操弄生命政治的幕後黑手。

或許在現實世界中不存在此一跨越國境、能力無窮,可以任意調度各國資源為己用的黑暗陰謀。但這並不代表志翔的書寫不夠「真實」:時至今日的非政府組織,確實偶爾被反思全球化的左翼知識份子指責,強調他們是在帝國主義設定的慈善與弱勢框架下,為新自由主義的橫徵暴斂開路、為其風捲殘雲收尾。再者,儘管此一全能的組織或許並不存在,但在新自由主義的遮蔽之下,非政府組織、各地政權以及它們彼此之間,可能存在著某種我們尚未解蔽的鏈結。

人與人之間的連帶,或也是如此。這個提示意味著,就算在一個沒有水記憶、鏡像客體小a等科幻設定的現實世界裡,我們或許也不能簡單地把蕭遙與安婷間長遠、稀薄卻堅定的感應,斥之為非理性、純屬偶然的靈異或超自然(正如世人對李苑萍兇殺案的推想)。感應,或許是對包含在資本主義內部複雜的連動與聯繫關係,所提出的一種星系式的詮釋:過去沒有被發現的連結,透過文本中各種角色、元素、情節的並置與展示,儘管仍沒辦法昭然若揭,卻也撐開了觀眾對彼此間關係展開反思或探究的留白。

在故事中,感應也是人與人間之所以彼此扶持的源頭。蕭遙預見了「火球人」的幻視,為父親車禍身亡的郭家爭取到了一筆豐厚的賠償;面對不斷逼近生命中、試圖殘殺家教老師的「它」,蕭遙也大可在以臉書訊息示警後選擇逃之夭夭,但他前往了現場,縱使也因此開始了與社會長達七年的隔絕,卻仍做如是想。

每一種由他人促成的孤絕都有成形的藉口。風俗業林立的林森北路上,爆發了連續數起「開膛手傑克」式的兇殺案後,蕭遙的清白得到證實,推論出前者並非七年前兇手的朱志揚,則返回蕭家「謝罪」。然而,得知蕭遙並非真兇的蕭家夫妻反而更加痛苦——在眾所矚目而折磨人的、漫長的審判過程中,一次又一次因妥協、放棄而淚水滿溢的他們,原以為自己已以背棄他的方式,接受了這領養來的孩子帶來的惡夢與罵名。朱的吿解卻讓他們認識到自己是如何地承擔不起養育之責,沒有成為蕭遙一度失卻了的避風港——自毀地告白:「今天你的出現,讓我們再一次回到地獄,而且這次,我們變成真正的魔鬼」。

這個橋段正是志翔不斷烘托、推進準革命情境命題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一方面知道了蕭遙是個養子,也知道了他正是天才科學家楊桐的兒子楊潛,事件諸奇異之間的聯繫因而顯影;另一方面,讀者跟隨著、看著冷然卻坦然的蕭遙,他逃亡的過程因為七年前的慘案,不斷地被懷疑是「深不可測」、「危險」甚至「隱藏著邪惡」的淵藪。

揭開保護傷痛真相的膠布,衝擊朱志揚的真相是並不是涉及故事核心謎題的提示,而是大人世界的無情:對那些無法管控的、具有力量的孩子加諸病例化的鎖鏈,以為隔離了、收容了、治療了,家庭、國家與世界就能因此安然無恙。然而,這種監控一旦回溯性地證實有誤,那些飽受摧殘的身心靈還願意諒解這些不公,擁抱這個世界嗎?朱志揚知道,這已不是諒不諒解的問題,他所能做的,不過就是默默地動用終極權限,默許、護持蕭遙和安婷的行動。

準革命情境不只影響了主角的抉擇與生命軌跡,這個命題也並不只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事件與人物都可依道德階序歸位的因果訓示。源於結構而難以名狀的壓迫,平等地作用在反派角色身上,只是情境所繫的個人處遇作用力不同。帶著繼承了自己父親的研究遺產以之行惡,綁票他養父母的顧永剛回家,當年使蕭遙受罪的家教兇殺案,秘密終於揭開。顧永剛的家庭原先並不快樂:開卡車的爸爸失業後開始賭博、酗酒打人,但他的動機卻是母親與工廠老闆從強暴到偷情的折磨,殘破家庭的孩子只能逃到圖書館、實驗室或是音樂中。貧窮中的相互扶持談何容易,家庭在顧的生命經驗裡不過是相互追逐、傷害的循環而已。

在蕭遙與安婷生命中扮演罪惡的PV,卻是顧永剛跳離惡夢迴圈的浮木。資本的介入讓家庭可以美好起來,當父母被送去舊金山的中產階級社區、時時四處旅行後,大概是「遙遠的距離」淡化了「心中的厭惡」吧,顧也可以專心無騖把水記憶的研究加以馴服、武器化,為試圖「以殺止殺,以戰逼和」的霍布斯主義者服務。這種專注並非源於顧心內深處的獸性,而是對家庭內相互折磨的那個「煉獄」,那個「偽善的世俗加諸於人的道德框架」,不斷追求卻不能完成的,對美好家庭想像的克服。

沿黑幕前行的兩條不同路徑在終局交會。風光且看似擁有一切的顧永剛,為自己注射水記憶藥劑、理智即將消滅之際,在蕭遙指引下掘開自家的水泥牆,發見湮埋其中的雙親屍體。理解顧永剛雙親的死,而希望能夠與養父母保持距離的蕭遙,或許早已知道(也期待)自己將在這一戰中敗亡。從結局來看,我甚至想:蕭遙會不會甚至是希望透過顧永剛的手,將作為親生父親負面遺產的自己消滅,為養父母與世人重新開啟活在地上的人生?

近年來,台灣不乏強調公民素養或社會議題的職人劇,司法的《我們與惡的距離》、媒體的《鏡子森林》、醫療的《麻醉風暴》,或是近期談消防的《火神的眼淚》皆是。志翔所屬的列夫特也在這波風潮之中,製作了無國籍兒童的《無主之子》、律政的《王牌辯護人》,或是女性、家庭與資本的《日蝕遊戲》等作品。作為《未來之憶》三部曲的起頭,《人魔之城》已經為準革命情境的具體化起了一個有意思的起點,開創了與職人劇不同的發展路徑。

在科幻文類的包裝,近未來的想像反而讓我們更逼近本質。身處作為現代化後果之一的風險社會中,人們希望將社會本身或社會關係的不穩定性降到最低,例如故事中反派的霍布斯主義,就是希望透過強化國家的力量,以消弭戰爭與衝突的風險。這種控制大如對中華民國內政的介入,細至對駭客安婷、實驗體蕭遙與科學家顧永剛的監控與活用。準革命情境因而不是一種選擇性的感受或效果,而是公平地籠罩、不同地作用或存在著。只是不同的個人或許很難把這些細緻的作用與感受湊齊,向上指涉到更高層次的機制或架構。文中虛構了PV的存在,因而同時諷刺了當代慈善組織在全球資本主義中扮演的角色,另一方面也讓我們以虛構的陰謀為鑑,回頭觀察現實中壓迫機制的形貌。

儘管進入的成本或許有些過高:例如摘自雜學文本的百科全書式引文,還有涉及核心科幻設定的拉岡、核心政治陰謀的霍布斯等等,但角色所經歷的一切、平行合理的場景設定,讀起來都是趣味饒富。要扯遠,本書甚至可以扯到對非營利組織、第三世界知識份工與帝國主義共構共謀的批判;要拉近,也不乏從台灣職人劇推崇的媒體識讀與司法反思。作為讀者,我衷心期盼可以不用再等待下一個十年,我們就能快快回到2027《未來之憶》世界裡定名為「化外殺手」的後續。

黃志翔《未來之憶:人魔之城》(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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