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紀念韓國「光州事件」】光州,母親之河

【編按】5月18日是韓國「五.一八光州事件」爆發41周年,本文作者鍾喬老師回憶起與韓國友人參觀南北軍事分界線、祭拜光州民主受難墓園、支持光州畫家藝術創作的種種,發現南韓與台灣共享著「白色恐怖」政治迫害的斑斑血痕,並指出當代韓國在數次民主化運動中已然衝決「親美」的桎梏,而台灣依舊延宕於國族主義所虛構的悲情符號之中。面對這樣的現狀,鍾喬老師創作《子夜天使》等「民眾戲劇」,引入在「光州事件」中犧牲的年輕詩人金南柱的詩歌,將台灣與光州並置為冷戰/戒嚴結構下,第三世界被犧牲體系的重要一環,以期穿透長期籠罩東亞的反共冷戰陰雲。在商業化市場化無孔不入的今天,「光州」既是一條拖曳自歷史巷道深處揮之不去的「影子」,也是溫暖鮮活引導人民走向未來的「母親」,如何將過去的苦難記憶和當下的複雜現實納為生命共同體,是東亞左翼同志不能忽視的責任。本文刊於保馬,感謝鍾喬老師授權轉載。

五月,是記憶中殘酷的時日。1980年5月18日,韓國光州發生舉世撼動的光州事件。幾些年前,出身光州運動的光州壁畫家洪成潭完成此一紀念光州事件的畫作《世越號五月》,卻被當時總統卜瑾惠下令禁止,並遭驅出光州雙年展。後來,首展於台南成功大學,由台文系鍾秀梅教授促成全球首展,堪稱東亞與全球左翼文化行動盛事。

《世越號五月》版畫在台南成大台文系首展

我有一詩,紀念光州事件。如下:

光州,難以墜落的記憶
現在,書頁在日午酷熱的陋室裡,
依自身輕薄的重量,找尋夏天…
從島嶼南方吹來的一陣孤寂之風。
書頁中,有人起身,以他素樸的肩膀,
凝煉的眼神,以及夾雜著殖民時期混音的
話語,對我訴說一埸肅殺。

天亮之前,記憶隨著乾涸的血逐漸蒸發;
微明中,時間藉由一雙萎弱而纏滿藤蔓之手,
緩緩拉開一扇窗。朝向一座城市:
置身窗外的我,顫栗的身體,
傾斜的目光,還有彷如歷經世紀之久
依舊激切的情緒。

於是,我目睹:
幾何造型的光與影,在公共建築的
樓舍間,如春天難以設防的利刃,
瞬時間,切割過一具具堆棧起來的
屍身。

光州,1980…空降師
戒嚴的子彈;市民身體上剝不落的血衣;
穿越噤默夜空的學生革命的吶喊;還有,
這個日午,走過殉難者墓碑前,那些乾涸的鮮花;
那些殷切的士兵;那些已然側身世紀之外,卻又
始終不忘回返的魂。難測的屍骨之溫,
在我靈魂深處的旅站徘徊;
轉身,才發現,
我仍然身處時間的窗外,亞洲的窗外,
無法不去面對的,卻一直隨波逐流的
冷戰的窗外。

光州事件:1980年5月18日至27日,發生在韓國光州,是一次由市民自發的要求民主運動,當時掌握軍權的全斗煥將軍下令武力鎮壓這次運動,造成大量平民和學生死亡和受傷

車行,沿著凍冷的高速道路。窗外,奔急的江水,在蜿蜒的山脈和忽隱忽現的日光間,沿著一道邊界流淌著。「有沒有……那鐵絲網……穿過……就是分界線……」韓國民眾戲劇的年輕朋友,用一慣不順暢的英語,和我比手劃腳,拉著嗓門大聲說著。車窗外的景像,稍縱即逝,我一時也分辨不出,他手指的遠方:哪裡是鐵絲網?哪裡又是蔓草橫生的冬日荒丘。

手裡握著稱作是Kimbak的韓式壽司。上車時,就听說,這是很民間的隨身食物,不可與習知的日本「壽司」相提並論。我心裡頭明白著,就更用心吃著,倒也不是為了要吃出什麼民族的、民眾的「反帝」情感來,只當真感覺海苔緊裹著白飯的結實,的確和稱作「壽司」的日式精緻美食,有著極為不同的口感。

「好吃嗎?習慣嗎?」年輕朋友溢開了一抹亟待著肯定式答案的笑容來!「我們就快到了!」

「嗯…嗯…」我點頭笑著回應他的熱情時,心裡卻不免疑惑地嘀咕,「這麼快嗎?」

南北軍事分界線全長241公里,共有1291個黃色的界標。向著韓國方向的上面用英語和韓語書寫;而向朝鮮一面的則用朝鮮語和中文書寫。根據規定,軍事分界線兩邊各2000米為非軍事區,以避免雙方發生摩擦。

儘管,這麼許多年來,在討論東亞冷戰的文論中,似乎耳熟能詳地閱讀著相關於南、北韓分界的38度線。卻在身體置入時,一時難以想像,兩韓對峙的分界區,竟就在距首爾十分不遠的此處。

一行人抵達。分界區就近在腳底。冬日里,瑟縮著身子,我們得換車,才能進到警戒區。就在這時,我一下了車,便發現,不遠處有一賣飲品、紀念品和供應餐飲的平面建築,像是熟悉的觀光旅遊聚點上的景象;另一側的小丘上,一座古老亭台,掛著一隻和平鍾似的藝術成品,工整的書法,予人典雅而素淨的聯想。往前,我們步行來到己經被封禁的一道老鐵軌的分界鐵網上;寒風中,吊掛著盡是期待民族統一的抗爭頭巾。不免聯想,必定是從許許多多社會運動場合遺留下來,而今,攀落於時間殘痕上的、激切而悲忿的吶喊吧!

光州民主受難墓園

在廣場上停留,看著同行的伙伴邊拍照,便有些異樣的感覺,在心頭起伏著。點了根煙,四處張望,就不知怎地聯想起兩年前的五月,初初踏進光州民主受難墓園時的那一瞬間。沒記錯的話,「民主受難墓園」是2002年,於光州近郊豎立起來的紀念園區。偌大的廣場上,有一高聳及雲天的紀念碑。碑形由兩片滑向天際的、像似雲彩般的大手,護著一顆象徵生之希望的石卵。

韓民族在民眾的反帝、反獨裁鬥爭中,辛苦爭取來的民主果實,誠然可以在這紀念碑石的仰天姿勢中,找到人們對因抗爭而受難的革命者的崇高尊重。

當我在碑前的壇上默哀,表達一己無比渺小的景仰和欽佩之情時,心中卻又不免同時想著,那些時日前後,不斷在韓國每日電視新聞和報刊上聽閱到的、相關於政府打算挹注龐大資金,讓光州成為全韓最具指標性的觀光文化城市的訊息。

在市場取向的社會環境中,藉由文化創意產業發展有別於庸俗化、低劣性的綜藝電視影像或情色產品,自來已不是一件那麼令人大驚小怪的事。然而,無論在光州或38度線的分界區,卻再怎麼說,都會朝著那被視作景點的觀光建築、碑石、園區,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憂慮或說煩惱吧!

作者鍾喬老師在光州墓園在受難者詩人金南柱墳前獻花致敬

憂慮或煩惱,也不須要什麼理論背景的深入分析。簡單說,就像「韓流」成為一種價值傾向的趨勢時,我們總不免耽心商品化帶來的巨潮,會不會不著痕跡地就吞沒了人們對於苦難記憶的真實感,又或說,只一味在潮流中跟著包裝美好的趨向,消失在一波波經過安排的輕鬆回憶感之中呢!

如此一來,我們是不是進入了一直沒有在東亞地區被徹底實現的「後冷戰」時期的問題意識了呢?我的提問是:固然,值得關注的是,冷戰高峰時期,美國在東亞地區的單邊霸權,隨著東亞區域的經濟整合,而漸次失去全盤掌控的情勢;然而,南、北韓分裂以及台海兩岸對立局面的緊張,卻未曾稍稍鬆解。「冷戰」似乎仍存在於東亞這塊高度政治性的地域。

與此同時,由於中國大陸開放改革所帶來的亞洲經濟統合,一方面固然削弱了美、日新殖民主義在冷戰高峰時期的駕馭力量;全球化風潮下的市場邏輯,卻也形成另一股以資本為前導的價值觀,不時在侵吞著人們對於追求一種更普遍性平等的想像。

當「民主」以市場化的包裝,讓富者愈富、有權力者獲致更大的支配權時,歷經戰後數十年,發生於東亞地區人民抗爭上的記憶,是否將在觀光文化的潮流中,失去了記憶做為一面鏡子,得以召喚當代反省的能量呢?

理論令人煩惱。我對「冷戰」之於民眾文化的思省,較大多數來自文學與劇場創作的體驗。

像我這樣,上個世紀五零年代中期(1956)出生於台灣的人而言,對於「冷戰」的實質認識,一般說來,都是相當遲晚的。

這大體也述說了「冷戰」推衍下的反共意識型態,經由美帝國在二戰後扶植日本做為垂直分工的資本體系,如何進一步在環太平洋區域支持戒嚴體制,以達成「親美反共」政策的事實。

《世越號五月》版畫展海報宣傳文件

在我求學的多數階段裡,「冷戰」不是該被提出來討論的問題。因為,美式「自由」、「民主」的價值早已是生活學習中的一道常軌。

這道常軌,沿著對「現代化」無比憧憬的光景延伸而去,竟而也「接軌」到對日本殖民統治帶來文明規範的「景像」中。當然,不難想像,這一切都是以共產主義中國做為想像中的敵人,必也視之為「獨裁」、「落伍」、「極權」而加以韃伐的後果。

就在我出生之前的1950年,海峽上空的「冷戰」風雲,襲捲著剛歷經內戰、二戰及「二、二八事件」的台灣人民,因著韓戰爆發,中共部隊越鴨綠江支持北朝鮮,東亞情勢一夕丕變,美國立即出動第七艦隊封鎖台灣海峽,並以單面草擬「舊金山和約」的謀略,製造「台灣地位未定論」的國際言說,意圖藉此阻止共軍渡台。

兩岸分裂情勢,一旦在美帝國的軍事介入下,形成定局。緊接著,便是島內一場以反共肅清為前導的「白色恐怖」逮捕及刑殺行動。「冷戰」所引起的血雨,在四到五年的時間裡,淌流在左翼地下運動蜿蜒而曲折的山路上。數以三萬計的知識分子、左翼運動人士及農民被長年監禁;更有高達八千名地下共產黨人,被槍決於台北的馬場町刑場。

現在,出現於上述文句中的描寫,雖然已不再是禁忌。但,對於我這一世代在冷戰風雲下出生的台灣人而言,禁忌卻己不是表面言論開放與否的問題;徹底的說,反而是禁忌深鎖在人的身體內部,進而內化形成一種意識型態的問題。

1980年代末期,跟隨著「解除戒嚴」的到來,當時在《人間雜誌》工作的我,經由創辦人陳映真先生的引路,因著採訪桃園三洽水山區一戶梁姓客家農民,首次直面因卷進白色恐怖風雲而一家十數人,歷經殘酷刑殺而死難及幸而存活下來的「紅色」政治犯。至今回想,有許多難眠的夜晚,在燈下翻閱一行行鉛字已現斑駁的判決書時,心中的驚恐與怖栗,久久無從平息。

應該是這樣的不能僅僅視之為一件客觀報導的經驗,帶來生命中莫大的衝擊吧!

1993年於台北六張犁發現1950年代白色恐怖亂葬崗屍骨的現場(攝影: 蔡明德)

往後的日子裡,無論在文字或劇場勞作中,揭開冷戰風雲下被刻意掩埋的「五零年代白色恐怖」記憶,成為實踐民眾劇場或文化行動,最具結構性意涵的一樁差事!

戰後台灣相關於進步的、具批判性內容的民眾文化,無法不去面對「冷戰」局勢下的左翼肅殺。當然,記憶之所以被重新述說,必然意味著記憶不僅僅是時間那一端的客體而已;而是在被壓抑者的生命共同體驗中,如何重新召喚一種主體性的力量。就憑藉著這股從掩埋的深層,奮力地喘著氣息想探出頭來,朝冷漠的人世彈一曲驚魂心弦的力量,己經足以表白冷戰封鎖下的民眾文化,是如何在看似富足、舒坦,實則荊棘滿地的戰後社會中,形影彳亍地坎坷行來了!

「六張犁」是台北市區內的一處墳場。1993年,曾因「白色恐怖」事件慘遭監禁的客籍農民曾梅蘭,在歷經三十餘年的苦苦找尋之後,終而在荒蕪的墳場後山,尋獲刻有他兄長徐慶蘭名子的一隻小小的墓石。此時,距離他兄長被刑殺已有漫長的四十一年歲月。徐慶蘭因涉地下共產黨人案,被處決,而後僅以一墓石棄於荒野。

1993年於台北六張犁發現1950年代白色恐怖亂葬崗屍骨的現場(攝影: 蔡明德)

蔓草橫生、蚊飛密叢,墓石上寫有民國四十一年八月八日(即公元1952)的記載,恰是東亞冷戰風云達至高峰的韓戰爆發(1951)的來年。

徐慶蘭的刑殺,並非單一偶發事件。隨著他的墓石被尋獲,共有二百多個墓碑,被一一指認。集體刑殺的記憶,再度在冷戰過後兀自荒廢於美式「民主」、「自由」反共宣傳的社會中,波動著復甦民眾歷史與民眾文化的心靈。

這同時,經由陳映真先生的報告體小說作品:《當紅星在七古林山區沉落》的問世,曾經發生於1950年至1954年間的地下黨人流亡事件,再度以組織性的面貌,具現我們眼前。

集體暴力、集體撲殺的背後,是美國於二戰後的韓戰爆發時,在東亞布下的一道密如蛛網般的冷戰防線。令人心生畏寒的是:在這道防線下仆倒於反共法西斯刑場的眾多黨人們,至今,他們死難的魂,仍有若在「六張犁」公墓裡潮寒經年的屍骨一般,仿偟於台灣國族主義所虛構起來的政治符魅裡。

在「六張犁」荒墳的角落裡,斜斜地埋著另一座刻有「黃榮燦」姓名的碑石。經由日本民間進步學人橫地剛的發掘,我們得以了解作為木刻家的他,早年於中國大陸投身以魯迅為核心的左翼版畫運動。進而,在冷戰風潮的白色恐怖襲捲中,以一名「外省人」的身份,因投身人民革命的解放運動,毅然犧牲了青春的生命。

冷戰/戒嚴體制壓殺的台灣民眾文化,並非現今政治話語中,習於將苦難視作選舉操作的行徑。更不是帝國強行介入的民族分斷下,被視作「外來政權」的中國,對於台灣人民的傾軋;相反地,是美帝國二戰後意圖重新扶植日本,在亞洲做穩資本垂直分工的「次主」,導致當時海峽兩岸左翼地下黨人,基於民眾的、民族的以及人民自主的抉擇,展開的反對新殖民主義的鬥爭。

沒記錯的話,是2005年的夏、秋之交,我引著來自南韓的民眾劇場友人張笑翼,從「六張犁」公墓的後山坡攀爬回來。那樣的荒涼,那樣散置斜插於暗幽野草間的墓石,令他久久激動,無法平息內心的鬱悶與困惑。他意有所指地針對著說,「在光州的民主受難墓園裡,聳立著高入雲天的紀念碑…紀念館裡的遺像和死難者的名子,沒有一刻不與民族的、民眾的左翼運動產生關聯…」終而,他不解地問說,「你們的政府怎麼這樣對待他們呢?」

張笑翼的提問,有效地響應了經歷過冷戰清理的韓國社會,在反獨裁運動中,艱苦地建構起來的反帝/反新植民主義的思想性質,長久地與台灣「親美的、民主化」政治運動,在本質上的區別。

「那麼,二、二八紀念館的碑石,不也雋刻著死難者的名字?他們和這些在流落荒郊的受難者的差別是什麼呢?」回程的路上,他這麼問著。

「共產黨不被視作政治受難者…特別和中國共產黨有關的這些人…」我嘗試用最易趨近的方式,解釋複雜的政治糾葛,「二、二八被解釋為中國政權欺壓台灣人的悲情符號…因而,最好利用來反對中國。」

「是嗎?」我隱隱然聽見他大惑不解的喟息著,車窗外,又響起著震耳的車流轟響聲。

是啊!一場韓戰,帶來美帝國在東亞長達半世紀以上、至今未稍退潮的軍事、政治、經濟支配關係。五十多年歲月過去,干預的始末相同,卻在韓、台兩地形成如北南轅北轍的政治現況!竟連「二、二八」也被宣傳為台灣「反共親美」的另一個現代化版本,巴不得立即和美國式的人權象徵,攀附關係!

想想,冷戰封鎖下的民眾文化,終而在八零年代的南韓,演變成學生運動的主要抗爭場域;進而,在九零年代後的東亞,形成批判知識圈中的主要客題。這麼看來,封禁在冷戰局勢下的那道閘門,恐怕還牢牢睹住台灣向外界探頭的視線吧!

不容置疑,恰恰是在這樣的提問下,「民眾劇場」做為一種反思有作用力歷史的文化利器,具現在人們面前,逼問著比歷史更為真實的記憶,即是劇場的表現。當然,這樣的記憶是與當下的現實,有著密切的辯證關聯的。若要舉證,不妨以「差事劇團」的創作及小區實踐為案例。

2006年初葉,為著響應前此一年於南韓光州參與「亞洲廣場」(Asian Madang,按Madang一字為韓農民廣場劇中的「廣場」之意)藝術節的衝擊,由南韓詩人金南柱的詩作《殺戮》(Massacre)中,我尋找到編、導並參演《子夜天使》(Midnight Night Angel)一劇的靈感。

這齣以詩作為主調的作品,嘗試在冷戰阻隔並封禁的東亞國界間,追索出一幅跨越邊界的文化想像圖景。就姑且稱作是:「影的相隨」吧!

87年百万韩国市民为大学生举行民主国葬_评论_腾讯网
1987年7月9日,漢城一百萬市民為李韓烈舉行隆重的「民主國葬」

對南韓境外年輕(甚且青壯年如我)輩的東亞世代人而言,「光州事件」肯定是陌生的事情。但,就為了這「陌生」,以及從「陌生」中激盪出東亞民眾戲劇的深化交流。「子夜天使」以詩、身體和音樂的多元融合,將「光州」受難記憶,從一般說來,在台灣已被國族民粹「標籤化」的「二、二八」紀念中脫身出來,攤開東亞圖像,就像暗示著殺戮記憶中殘存下來的苦難屍骸,從時間的未來,回首凝視著殘喘於虛空下的我們!

魯迅在散文詩「影的告別」中有這麼一席話:「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裡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這席話,展開了我對「光州事件」的另類思索。發生於1980年的「光州事件」,是二戰後冷戰延長線上爆發在南韓境內的軍事鎮壓及人民蜂起事件。它牽繫著美帝國覇權在亞洲的宰制,並與軍事獨裁體制下,兀自壓殺異已以達成資本積累的南韓政體關係密切!

然則,這又與魯迅的「影」有何關係呢?

關係的發生,源自記憶的剝落,以及記憶被誰凝視,又如何被凝視?這是一個令人苦惱萬分的問題。扼要地說,在信息發達的商品消費年代中,人們被編進輕易遺忘或歌頌苦難的網絡中,相當程度地置身於虛構的情感記憶裡。

現在,問題就迫在眼前,因為無論「遺忘」或「歌頌」,都只為迎合主流意識的市場須求。而我們便生存於這樣的現代化情境中。日子久了,不知不覺發現腳底下的落葉和煙塵,都是從主流殿堂的「遺忘」、「歌頌」中被排擠出來的時空,稱作「記憶」。

這樣的記憶,像前人留下來的遺物一般,在幽暗的角落裡攤著。像極了經常被人們遺忘,卻又隨著人的形體移位、變遷的影。

對於影。魯迅的不輕易忽視,其實是一種凝視。就像凝視著一張被陽光推到暗巷中的佝僂身影一般;就像凝視著一樁被時間封凍的記憶一般。

唯有影吧!我想,唯有像影這樣的非正式形體,才能在黑暗與光明的縫隙中,突而伸手握住稍縱即逝的記憶,這時,光州的死難,已經不僅僅是陳列在時間那頭的展示品了!而是活在時間這頭的生命共同體。

我這樣子想,於是讓詩人和他的影,在舞台的空間中隨著一首詩進進出出。這首詩,是南韓詩人金南柱為「光州事件」寫的,稱作「殺戮」。詩中文句跌宕,像是召魂,又或者說,像在召喚那被排盪到亞洲時空角落裡的遊魂。他這麼開場:

是五月的某一天
是1980五月的某一天
是1980五月光州某一天的夜晚

詩如是寫著……詩人朗誦,掲開記憶的黒幕。在光與暗交錯的時間廊道中,遇見了化身為「子夜天使」的影子!

於是,便有「子夜天使」從地底挖出一顆時間的膠囊,朝光州的夜空吶喊著: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
並且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裡。

詩劇中的光州苦難記憶,在跨越冷戰防線的東亞想像地圖中,像「影」一般地遊走著。彷彿,也牽繫著台北「六張犁」公墓裡,在時間的荒蕪中兀自傾圮的墓碑。

然而,劇場的表現,也不能僅僅停留在記憶的光與影之間。就這樣,2014年的10月間,再度踏上光州行,來到詩人金南柱的墓園。

在墓碑旁,風和日麗的十月天
陽光在飄舞的葉脈上,留下什麼?
是痕跡、是流動的風,又或者
是一個沉埋在地底的 名字

很多次了!有機會前往韓國光州,都會驅車去「5.18民主墓園」,像在追尋風中一粒種籽的旅者,無法停止探索的一雙眼睛。身體在一種摒息的安靜中,聽著其實聽不著的腳步聲;但心頭知道,這是自然而然便會盤旋過腦際的,從心跳聲所連結起來的無聲步伐。

便是這樣吧!我再次繞著偌大安靜的綠色草坪外圍,抬頭望向高聳入雲天的紀念碑:堅硬而筆直的一雙花崗岩石臂,撐開平和如花的雙掌,輕輕護著一顆如卵的種籽。是天地相接的一雙手臂吧!以一件地標式的裝置藝術,在我們的視線間高高聳立成一座紀念碑。在二戰後,從冷戰/戒嚴/獨裁中經濟成長的韓國,因各種緣由而死難的民主運動人士,就以這座無聲無息的碑石,對著世人唱頌著一首企盼恆久的安魂曲。

藏在鎮壓底下的性侵南韓證實518事件軍人性虐女學生孕婦也不放過| 羅小編| 鍵盤大檸檬| ETtoday新聞雲
1980年5月18日凌晨,韓國軍政府總統全斗煥調數万軍隊組成戒嚴軍分六路包圍了韓國全羅南道首府光州市,甚至動用飛機空運軍隊。當日上午10點,在全羅南道國立大學,戒嚴軍與學生髮生了第一次沖突,軍隊打死學生數人、逮捕多人。激動的光州學生和市民奮起抗爭,聚集於全羅南道道廳前廣場,拉開了「光州518抗爭」序幕。

再次地一鞠躬,雙手合十默立片刻……睜開雙眼之際,一旁陪同我前去的青年「金」,默默凝神望著我,神色間似顯稍些不知所措。「還好嗎? 鍾先生。我還不知……」他沒說下去了!我朝著他微笑起來,打破一些些稱不上尷尬的距離感。「我是想問,你怎麼會要到這墓園來……」

「金」,我稱他「小金」,光州朝鮮大學中文系四年級生。樸實憨厚的中國語背後,有股相較其它亞洲地方來,較為熱情直率的韓國青年風。他急著問的是:為什麼我這台灣來的長一輩人,會踩著比尋常人慎重的步子,走進這舉目靜悄綠意之外,更顯悠靜肅穆的墓園來。

「我們沒進到墓園去呀!」我說,「只將腳步停留在路經的途中。」

「是啊!我也剛好想問為什麼?」

「因為,我們要往前走啊!」

「前面…」

「對呀!前面的光州市立公墓。」

「那裡躺著一個我從未見過面的韓國朋友……」

「沒見過面,也是朋友嗎?」

「他是詩人……」我沒正面回复小金的追問,「叫金南柱。」

「金南柱…?」小金用韓語說著,「詩人是吧?」帶著問號的一張青年的臉,讓人在這樣的時刻,特別印像深刻。怎麼說呢!或許,是時間?是世代?隔閡著什麼!也或許,就像那紀念碑,當它穩穩然聳立於光州土地上時,也是記憶被風化成僅僅是一個事件之時。「事件」是的,「光州事件」,1980年發生在光州的苦難血腥鎮壓。

專欄] 電視裡的光州事件(下):新軍部的證人.. - ia | PTT學習區
市民佔領道廳開展全方位抗爭以來,向來支持民主自由運動的美國,並沒有支持韓國民主運動。據20世紀50年代簽訂的韓美同盟協議,韓國軍隊的指揮權在駐韓美軍司令部手中。5月27日,美國國務院發表了「不能坐視韓國的無秩序和混亂」聲明,正式容許全斗煥軍政府軍事鎮壓抗爭者。

然則,它僅僅能夠以一個事件讓記憶靜止在風中,又或被風給靜止嗎?我問著風中的自己。遠方似乎傳來落葉在颯颯中蕭瑟的聲音……遠遠地,幾乎不是很能聽得清楚了。

這裡是市立光州墓園。摒息的心跳來到這裡,隨著記憶中熟悉的腳步,反而有了一種釋懷。遠遠望去,偌大的墓園沿著一個下坡的山谷,數千百座整得清幽且潔淨的墓碑,依著坡路沿伸至遠遠的一片樹林。腳步沒有朝那大片的市民墓園前去,而是轉個小小的右彎,踩踏上一段泥坡路,青草綠蔭間,我不經思慮地便說著:「就這片墓園… …應該是第三排……最盡頭的那座……」

墓園安靜著,在晚秋日午的暖陽下。遠遠地,就幾個家庭成員模樣的男女,捧著一束束鮮花,應該是去給家人掃墓吧!一種祥和的感覺在心頭湧動著,來到詩人金南柱的墓碑前。「先坐坐吧!在草地上,」我說,「然後,給他點根煙抽……」

於是,一個尋常日子裡的一次拜會,像似一項日常的、沒有什麼特別張羅的儀式,在我的身體里外發生著:先是,自己點根煙……抽著,隨後,幫詩人的靈魂也點根煙,放在他墳頭的石碑上。一旁的一株落了些許花瓣的樹,傳來幾些清亮的鳥叫聲,像在為我們每隔幾年才一回的重逢,唱頌著自然的歌曲。「啊!忘了帶瓶高粱來……小喝一杯!」我笑著,在秋陽下。

「金南柱……我國民主運動時代抗爭詩人……在牢獄中渡過九年歲月,出獄後,因重疾而逝。」小金隨手用手機上網,找到詩人的訊息,在墓碑前念著。煙,在風中,被詩人的魂漸漸抽完。我站起身來,微微踱步,隨著在身體內部流動的詩行,喃喃朗讀:

「是五月的某一天/是1980年五月的某一天/是1980年五月某一天的正午……」

詩如是朗讀。聲音迴盪在墓園的寧靜中;也迴盪在不知何處的詩人靈魂的空間裡吧?「你在嗎!?詩人。」我默問心中。「在嗎!?這裡是你的家嗎?」回想著,那一年,在自己劇團小小的地下室排練場,演出稱作《子夜天使》的詩劇時,曾經這麼朗讀過你的詩行。詩行的潛層,埋藏著就在1980年五月「光州血腥鎮壓」事件後,軍政府惶惶匆亂中,為遮掩暴行,而將抗爭死難者的屍身,趁子夜用卡車載到這公墓草草掩埋的醜惡事蹟……

現在回想,光州市政廳廣場前,1980年五月,那個血腥的夜晚,子彈從軍人的槍管子裡掃射出來後,一頁寫在東亞共同的歷史牆面上的詩行,透過血,受難者的血,逆著牆面而上……用死亡書寫冷戰/戒嚴體制下,一日都不曾終止的抗爭,直到今天。孕婦的、青年的、市民的、學生的……他們的」驅體倒於土地,理想於是升起」,一如法國大革命時,雨果曾如是說。

然則,時間過去。是的。當真實的時間在消費的狂潮中,換上虛擬時間的外衣時,這世界的人又聽得到死去靈魂的吶喊?「又或者,是用一種恆久的噤默,在時間的那頭,冷冷的凝視著我們……」我這樣想時,便聽見小金在一旁說話了!「他受難時才22歲,比我少兩歲……但,我覺得他在思想上比我超前很多……」小金站在金南柱墳頭右側的一座墓碑前,看著墳碑上一張穿著高校學生製服、俊秀而年輕的遺照……轉頭朝我說著。

「好美……真的好美的生命……」這樣說時,我正挨著身子,細心底發現,在詩人墓碑旁一座壓克力版的透明方盒子裡,擺有泛黃的手寫詩稿。字跡屢經風雨日曬而呈現漬舊的頁面上,像有一粒野草的種籽,落在詩行己風化的模糊間。隔一會兒,便又有小蟲遊戲般地耍玩在詩的字裡行間。「啊!金南柱,我從未謀面的詩人朋友。」我對著自己的內心說,「此行到訪,日麗風和,我們期待下回很快再見了!」

我和她/他們坐下來,一群從韓國各地聚首到光州來的小劇場工作者,多數是年輕的演員們。這是一場研討會的現場。我先是提及了昨日到墓園去會詩人全南柱的事情。「我從未見過他……但,他是我靈魂上的朋友。」我這麼說!她/他們聽得很認真,只是我來不及追問表情后面在想什麼?!但,這重要嗎?我只是在和不同世代的朋友,分享一個還在時間中持續著的詩人:他的詩行,以及詩行背後的抵抗與鎮壓……那血腥的記憶,又如何在虛擬世界中成為真實?這是留給這場世代交替的研討會,關於一個受難詩人及他的詩的提問。

我們在提問中追索答案的同時,我於是想起一幅稱作:《世越五月》的壁畫。我用投影機將壁畫映在白牆上,為在場的青年,留下深深淺淺的問號吧?!我想。這壁畫,是韓國民眾畫派先驅畫家洪成潭與其他八位畫家,共同完成的創作。原本,要參與「2014光州雙年展」的,未料,卻遭到了查禁。因為,畫作諷刺了現任樸謹惠總統是被操縱的稻草人。

色澤鮮明的壁畫,自有其強烈的現實控訴,化作抵抗的色彩。就說洪成潭本人吧!光州事件發生期間,他在市民軍的陣營中,展開版畫的文宣工作;事件結束後,他被通緝期間,繼續在暗夜的街巷牆面及電桿上,張貼民眾抗爭的版畫,直到被捕入監。釋放後,三十五漫長歲月,他直到現今不曾感到光州事件已是記憶中的過往……於是,在他持續探究這不被風化記憶的同時,今年四月間發生了「歲月號沉船事件」 。「這是資本與國家連手的結果……」洪成潭直面他的探究,這麼認為。

就這樣,有了這幅受邀光州雙年展,卻又被「退件」的作品。畫作中間,沉沒的歲月號翻了過來,卻又被一男一女的光州市民軍扛起。不幸被淹沒而死去的孩子,化作愉悅的精靈,乘坐在一艘魚所仙化的船舶上,向著現世招手……連結的是,孩子的精靈給光州苦難所帶來的恆久療愈。然則,就在畫作右側,是對當前體制的批判;左側,是市民軍與供給市民軍海苔卷的光州母親。兩相對比,形成的是強烈的對峙。時間與空間,都被融合在一張現實與想像無限延伸的壁畫上。

光州行,即將告一段落。在一個即將以文創觀光作為亞洲坐標的城市中,光鮮亮麗的景觀與想像,無時無刻對比著那不曾片刻消失的苦難記憶。「這就是所謂的當代吧!」我在研討會的最後,做了這樣的結語。「然而,這樣的當代,又會是怎樣荒蕪的當代呢?」我彷彿聽見耳邊輕輕傳來詩人的叩問。

我一經回頭,映在眼前的,恰是號稱即將登入為亞洲文創中心的光州多元文化觀光大樓。舉頭望上,一片閃閃發光的窗玻璃,映著秋日強烈的日照,一時遮去了我來不及響應的視線。唯有那壁畫中光州母親的如春日水流般的歡顏,始終在腦海中迴盪不去。

是呀!如果,母親是家鄉的河流,淌流在我們出生、成長而行走的土地上;那麼,光州母親的這條河流,是如何帶著殺戮後血腥的記憶,張開了溫暖的臂彎,環繞過那些逐次在冰冷的忘卻中,仍不忘以一塊小小的墓誌銘,兀自立身在墓園土堆上的名子呢?

克羅維茲版畫《母親》

這是我們無法在歷史的忘卻中,忘卻光州作為東亞被犧牲體系一環的重要原因。現在,苦難僅僅以記憶的方式存在,已經無法明確標示我們反思苦難記憶的方向;我們在作為真實生活與象徵雙重意涵下的母親身上,探索並追尋光州母親的足跡。在這樣的趨近中,未來儘管如風暴般從身後襲來,卻更讓記憶在我們的面前現身。

只有面對這樣的記憶,我們才在東亞或者世界冷戰的國家暴力中,回返光州母親之河的懷抱,既便不免需要逆流而上,才得以在未來的水域中與苦難記憶相逢,但這已形成一種命題,一種主張,一種召喚。

發佈日期: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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