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已經很難去寫李登輝如何繼承兩蔣時期敗壞社會的統治元素，而在扁馬蔡體制下讓這些元素輪番回歸的斑斑劣跡，而不徹底把所有我多少有點信任的人通通檢視過一遍。
或許故事可以這樣開始。
很久很久以前，台灣的文青跟基進青年們（當時基進指的還是左派不是極右派），只要看到所謂從「人民的角度」出發的歷史、文化、社會理論等等各種文本，就會開心地豎起尾巴。階級與族群被認為是人民之間彼此隔離的禍首，帶著熱情的學生們為了打破藩籬，甚至主動去沾染與自己相差巨大的階級生活。我看過不知多少美麗拘束的青翠男女們，就算被嚇得呲牙裂嘴，還是拼了命的去貼近，去欣賞或鼓勵那些最俗艷的、最草根的、最生猛的。這種撞擊雖然難免帶有生產出浪漫化文本的危險，但仍可說勉強創造出台灣特有的某種跨階級的溝通關係。今天可能被稱為是台灣特有「人文精神」的這種動力，當時被認為是可以持續發展的社會溝通模式。政治民主化運動往多元運動方向分化，儘管在老一輩眼中看來可能只是打倒國民黨的「反威權」主體功能性分支，但各運動群體的相對獨立性隨著時間持續確立，如環保、性別、土地正義、司法改革等運動，儘管與制度政治脫不了關係，也都同以威權主義掛帥的國民黨為主要敵人，但在特定議題上，彼此之間依然會對議題設定優先順序產生分歧。甚至在作為主流的民主化運動裡，就因為理論路數不同，便產生了「公民民主」與「人民民主」論戰等。「與人民站在一起」，或至少「理解／同情弱勢」成為知識份子的默契，這在人文學科的發展史上特別顯著。
這正是李登輝在蔣經國死後繼任執政的十數年間。
當年還團結一致的基進青年們對李登輝顯著咬牙切齒，
社運界與建國主義者還沒把彼此當成絆腳石，
夏潮系統與新潮流黨政／學院系統還不時互有啟發，
國民黨版本的國家主義還足夠強大，能用作抹消反對勢力之間差異的共同敵人
無論哪種政治，都將人民置於論述中心，淡化以權力者為出發點的詮釋，這開始浮上檯面成為共認的概念，大家發現自己有能力把眼光從宮廷鬥爭上轉開，發現好像可以用這方式去追求民主。
不遺餘力地將政治論述拉回權力核心，勒死這條台灣民主生息出路的，就是李登輝。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現在喊台灣建國主義無比熱切的小清新們，只懂得講台灣第一民選總統，忘記當時跟李競選的究竟是誰，當年競選時彼此支持者都講過什麼。到今天，過去的一概雲淡風輕，當年蔣經國學校的威權強人大弟子，如今被重新認為是「民主先生」，被認為是因為有他才立下了台灣的自由民主基石，認為歷史因為這一人而產生劇變。這或許也是台灣最早一版的「選舉語言不必實現」。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清楚，台灣民主化過程裡重要的政府鎮壓對象裡，至今還被提起的鄭南榕、詹益樺，今天被認為坐過黑牢有點光環（當然有好幾個已經被知青刷出界外）的人們，當年才不過講個大和解，或跟國民黨有點好聲好氣就被認為叛徒的人們，當年因為五二零農運以為自己早就看透政治的人們，是怎麼批判李登輝的強人體制，是怎麼看到這把台灣首屆民選不沾鍋的能耐而喪氣，是怎麼為了首都早報的一個頭版幹字沾沾自喜；但每個能悻悻活到今天的，卻必須跟著新世代一同高高捧起李登輝，對著包括辜家林家蔡家在內的土地轉實業資本家們大聲歌頌，這一切有多可笑，多恐怖，多1984。
我不知道要怎麼跟別人提起那個鞏固地產金權社會，強化國民黨從地方派系掌控社會的原則，又從非主流派到台聯，從時代力量到一邊一國與喜樂島，始終玩著精英政治的擦邊球，卻被認為是民粹強人的李登輝。他對台灣新社會運動的啟發能力，大概等於馬英九執政期間激起今天所見空洞化國家主義對立情勢的能耐。他把一切反對聲音吸納為權力旗手的能力，確實是經歷多年無人出其右，這卻不是什麼偉大的政治洞見，僅是權力者操作歷史記憶與遺忘機制的熟練。他的威望除了建立在政敵身上之外，始終有個用來吸納批評用髒即丟的前台：總統前期是已經死透的特務頭子蔣公子，後期是連戰馬英九宋楚瑜陳水扁；卸任初期是拉出國民黨殘部硬說成綠營的台聯，拋棄台聯後著意接近世代換了一半的民進黨，很快又轉往各小側翼。他可以堅定地支持中國統一，打造台灣新中原，也可以意味不明地後設性支持台獨建國，但始終不曾明確地將制憲建國當成遠程目標，在外界看來是伺機而動，對我來說不過是隨波逐流。他也可以在政治路上，毫不猶豫地帶起陳哲男蔡英文劉泰英等等幕僚技術操作員，分別掌握政商關係、黨國金脈、保守主義政治論述等等曾被認為是台灣民主化最大阻力的各種權力體系，如今這些體系都慢慢被所謂進步政治勢力洗白，甚至不少代表人物還讓本來與黨國體制敵對的民進黨一個一個誠心收納，乃至於掌握中樞。
李登輝執政期間，靠整個國民黨文工機器吹捧出「民之所欲常在我心」的形象，但他究竟堅持過什麼價值？對哪種社會運動不是恣意打壓？留下的體制資產，從農漁會到百修憲法，從大總統制到二二八嘉年華會，從黑道民代到土地不正義，哪個不是今天知青們怪東怪西怪不到他頭上的「威權」禍害？
那今天知青們呢？每天在意的就是宮鬥奪權，在權力大門前個個徘徊尿急心癢不耐，只要講到李登輝，又立刻虔敬念起當年國民黨政宣經文。
人民又退回歷史的邊緣。我們肅然談論政客，腦袋裡民族燈塔世界偉人的粉絲泡沫不斷翻湧。如今社運界，哪個講到李登輝不用左顧右盼一回就能認真高談？
就算可以說得太多，但社會如此，我真的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只能說晦氣吧。
（本文修改自作者臉書，感謝作者供稿）
發佈日期：2020/08/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