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泠│危機時刻的「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

◎張泠

【編按】美國近來在疫情之下發生了抗議「禁足令」的集會示威,雖然不乏經濟停滯導致生活艱困的原因,也有人更是為了個人生活的便利,如「我需要理髮」。紐約州立大學張泠老師在本文指出,在自由市場的推崇下,這種「個人主義」式的訴求往往被推崇為與「集體主義」的對立面,卻令人們沉湎於原子化的自我隔絕與虛幻的自由感,因而人們的共情能力普遍下降,對共同體的苦難缺乏了解甚至無動於衷。他進而主張人們應超越「個體」與「集體」的二元對立來關注未來,以全球視野和批判方法,同時意識到責任所在,積極地參與改變社會。這些行為對人們有益的同時,又不會危害個體的個性與多元性。本文原刊於「南峰山」公眾號,轉載自2020年5月1日保馬公眾號

近日,美國數州(如密西根、德州等)發生川普支持者抗議州長「禁足令」的集會示威,儘管其中不乏因經濟停滯生活艱困者要求復工,更有人為了個人生活便利,如:「我需要理髮。」此例似乎再次將「個人自由」與「集體契約」的矛盾推至前景。

4月15日,密西根州數千人舉行示威,抗議延長居家令

中國「抗疫」過程中,全國民眾閉門不出,社區由基層人員和志願者晝夜辛勞網格化管理保障日常物品供應,醫護工作者舉國支援,生命、金錢、時間的巨大代價換來今日之相對平穩。

很多人感慨這種萬眾一心的凝聚力是戰勝疫情的重要因素,儘管有些西方媒體對國人付出的努力視而不見,將「武漢封城」視為「侵犯人權」、將「方艙醫院」稱作「集中營」 。

中國民眾作為個體的主觀能動性被漠視和否定,被視為威權怪獸的零件。這是集冷戰思維與「大國威脅論」於一身的傲慢,海外華人也因政客和媒體的偏見不斷遭受種族歧視暴力。

但如我身在的紐約,隨著疫情加重,政府不得不學習中國經驗:封城、建臨時醫院、強制戴口罩、召集各地醫護志願者等,但因民主體系下政府組織協調能力及私立醫院的掌控,效率不高,現實嚴酷:有醫護因缺乏必要防護而罷工,全美已有四萬多人死於新冠肺炎,其中多為老人、窮人、少數族裔病患。

雅各布.k.賈維茨會議中心改建的賈維茨紐約醫療站

「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這些飽含道德、政治哲學、意識形態、社會等維度內涵複雜的概念產生於十九世紀,儘管包括對之前人類社會、政治、文化實踐的歸納概括。

中國式集體主義的文化根源為何?對社會文化傳統的刻板印象使得人們認為有儒家傳統的東亞國家更注重「集體主義」。

美國非裔社會學家、「泛非運動」創始人杜波伊斯則認為:被壓迫的少數族群因其弱勢,更尋求集體團結紐帶及共同道德良知。二十世紀中國的歷史與思潮複雜,殖民受害者的屈辱與現代化的願景使得「五四」時代知識分子發出「反帝反封建」的呼聲,儒家傳統在被反叛之列,思想解放、個性自由的旗幟鮮明。

然而飽受殖民列強蠶食與軍閥混戰之苦的人們只能尋求團結的力量與強大的頑敵抗爭。「社會主義」時期,除了基本理念,內部建設的緊迫與國際的封鎖等客觀條件更使得團結一致、對「集體主義」的強調成為主流。

「改革開放」後八十年代「新啟蒙」重新強調個性解放,是與社會主義時期官方意識形態的決裂,精英文化重歸舞台,也與進入中國市場不久的資本主義、消費主義宣揚的「個人主義」合謀。

但如多位思想者曾指出的:個體是現代社會集體生活的產物而非抽象存在,「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之間並非「冷戰」思維製造的二元對立:「集體主義」等於「專制壓迫」,「個人主義」等於「反抗、自由」。這種簡單結構無法解釋複雜的社會歷史狀況。

「個人主義」強調個人目標與慾望、個體獨立自主,儘管在「啟蒙」及法國大革命時期有反抗神權君權、爭取民主人權的積極意義,其自私自利的特質使其認為個人利益高於社群或國家利益,英、美式「個人主義」價值觀核心為「適者生存」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理念尤其在西方受到批評。

法國社會學家塗爾幹在強調公平正義體系中個人尊嚴權利同時,批判蛻化為實用主義、利己主義的英式「個人主義」;托克維爾觀察美國政治社會生態後認為「個人主義」的自私「削弱公共社會的效能」。主張市場至上的資本主義體係自由主義者推波助瀾,使得「個人主義」幾乎被頂禮膜拜。

網路時代並未令文化和價值觀更多元,正如全球化並未增進各國人民之間的理解,因為我們看到各國社交媒體充斥的各種虛假宣傳與仇恨性謠言,用巴迪歐的話說,這「甚至是法西斯式的蒙昧主義的所在」。

疫情中並不乏這種二元對立的聲音及反對者,美國學者邁克.戴維斯認為「威權主義的生命政治」與「自由地依照人的意願作出理性的個人選擇」即是如此。

對個人主義在疫情或後疫情時代都須審慎觀察,如巴迪歐所言:「當代意識形態『以我為先』的黃金法則沒有為人們帶來任何好處或提供任何幫助,該法則甚至有可能成為肆意蔓延的邪惡的幫兇。」

美國一位酒吧老闆疫情期間堅持開業、又去乘坐遊輪,最後患新冠肺炎不治身亡。正是這樣對「個人自由」的蒙昧崇拜及對共同利益的漠視使得歐美國家的疫情遲遲無法得到控制。新自由主義全球資本主義以日新月異的技術與消費手段令人們沉湎於原子化的自我隔絕與虛幻的自由感。

比如你發現你只是作為消費者在選擇被有限幾個財團製造出來的看似琳瑯滿目實則千篇一律的商品或遊戲,比如你一旦失去財力便失去所有「個人自由」, 這些只是一種不斷被製造和更新的幻象。

在這種注重自我、消費享樂、遠程連接的形態下,人們的共情能力普遍下降,很多時候變成空洞矯情的姿態表演狂歡。有人似乎易被互聯網上某些新聞感動,卻對同類真正的苦難一無所知、拒絕了解甚至無動於衷。

多位學者指出,今日全球的新冠疫情,正是利益至上、不受公理道義、法律法規約束的全球資本勢力侵蝕各國公共衛生資源、造成更嚴重的貧富差距、地區差異、經濟紊亂、金融危機、氣候環境生態破壞的矛盾與危機的結果,如喬姆斯基所言:「新自由主義試圖讓我們將對公眾做出決定的權力移交給不負責任的私人暴政」。

展望未來,埃德加.莫蘭認為病毒以緊迫而悲愴的方式將這個人類命運共同體照亮了。因此,我們對未來的關注應超越「個體」與「集體」的二元對立,以全球視野和思考、批判能力,意識到面對他人和自己的責任,有意識地參與改變社會,這些積極行為並不見得會威脅到個體的個性化與多元化。

發佈日期:2020/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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