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湖│那些年輕的朋友們

◎東湖(獨立樂評人、東湖聲音微信公眾號主持人)

【作者按】我之前在公眾號「東湖聲音」寫過五篇「小巷十年配音」,甲乙丙丁戊,祝賀我和朋友常去的監獄酒吧開張十年。本來還想再寫一兩篇,其中一部分是準備寫我這三四年在巷子裡認識的一些新朋友。有些音樂我甚至都找好了,但是好像不知道怎麼下筆,遲遲未成。在經歷了這次疫情,尤其是經歷了在武漢的這些朋友積極組織和參與下的互助自救活動後,我想我現在可以寫了。坦率地說,這些年輕的朋友們,不僅狠狠地給了本該負起更多職責的人一記耳光,也給作為他們朋友的我自己好好上了一課。他們向我,也向所有對中國大陸青年多少「霧裡看花」的人們展示出了他們自己的關懷、聰明和力量。他們不全然是苦苦背著車貸房貸,因而忘記他人和社會的自私自利的一代;他們也不都是拼命消費,沈浸在「小確幸」中的自欺者;他們也不全是跟著威武的口號聲後,四面出擊的「小粉紅」。疫情中這些年輕人的樣子,或許才是眾多中國大陸年輕人真正的樣子。

2020年1月18號晚飯那桌人,我認識他們多少都和SS有關。他們彼此之間大概是因為都喜歡搖滾樂,參加音樂節和現場演出認識的,然後有了微信群。我很晚才被拉進群裡。活躍的總是那三四十個人。我不常看群消息,因為更新得太快。段子連段子,看不過來。每當這時,我覺得自己和這些小不了幾歲的朋友可能還是有點代溝。我其實不太能完全理解這個群。這幫最初因為音樂聯結在一起的年輕人,其實聊音樂也並不多。線上線下,他們大部分時間在插科打諢,偶爾生生氣,扯扯皮。

他們甚至有一個我到現在仍然百思不得其解的常規節目,叫「熬夜報時比賽」。午夜一過,一幫人開始在群裡發代表實時的四個數字。沒別的,就是四個數字。零點24分,發0024,表示發佈者此時還沒睡。不服者繼續。一般搞到兩三點輕輕鬆鬆,動輒到天亮,非常瘋狂。多倫多的夏天,我在公園愜意地喝著啤酒。一看手機,0455,0457,0512,0523,0551,慌亂間以為自己加入了一個間諜組織。我有一次特地和ST認真討論這件事。但她可能本質也是個老人,無法解釋這如行為藝術一般的集體活動。我們終究沒有得出什麼靠得住的結論。不知眼光前衛,關切另類的人文社科學者朋友,比如研究「後工作」和時間感的同志們,有何高見?

線上已然如此,線下無法消停。他們瘋瘋打打,鬧鬧笑笑。看看演出,去去音樂節。監獄喝喝,貝果店坐坐,有時也在別處玩玩。互相噴一噴,賊一賊(三聲,武漢話,調侃,開玩笑的意思),一個個夜晚在笑聲和罵聲中很快過去。

18號吃完飯,我預感和這幫人短期內恐怕見不了面了。但當時還想,疫情也許很快就會過去,之後去HY家聽唱片。足見我是個心多麼大的人。HY和XA結婚不久,我沒能參加他們的婚禮,於是送了一張Leonard Cohen的遺作Thanks for the Dance和一本高居翰(James Cahill)的書作為禮物。想來真是有點不吉利。

2020年1月24號,農歷除夕。我下午看微信,猛然發現群裡幾乎全是和武漢疫情救援有關的消息,以為自己被誰拉進了一個新群。18號唯一戴了口罩的AS焦躁不安,他正在和一個商家談大量購買口罩捐給武漢醫院的事。差了錢,群裡已經開始籌款。這是武漢「魯磨路」救援會的早期階段。

我私信AS,問了一下。其實我當時有點擔心他是看了什麼新聞,一時衝動。我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羞愧。他很簡短地回了我。我確定是正事,轉了錢,然後發了朋友圈。ST也很快轉發,並轉來錢。她在自己的朋友圈下面留了句,鐵瓷,信得過。的確如此,友誼是救援會在之後的幾天裡能夠高效行動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只是我該怎麼理解在熬夜比賽和拼酒中能形成如此堅實和高尚的友誼呢?

很快,朋友們源源不斷地把錢送到我這。暫困湖南永州的李老師和我聯繫。看了捐款初期的明細後說,你們這還差啊,於是和太太一起捐了可觀的一筆。之後夫妻倆又捐了一筆,囑咐我其中一部分是犒勞救援會的。我照章辦事,把微信聊天截圖給KK,心裡知道這是句廢話。KK要我謝謝他們,晚上出賬的明細裡,那筆錢一分都沒有挪用。

我從除夕到正月初四,除了零星幫忙聯絡物資外,基本上在不停地收錢,轉賬。我在多倫多的朋友也傾囊相助。最讓我哭笑不得的,是我的黑人兄弟德里克。他要捐50加幣。我開玩笑,說那是250元人民幣,像是在罵我們蠢,捐不得。他也不說多捐一點,非要刨根問底,問我為什麼250代表蠢。我氣壞了,說哥先幫你墊200,回來了記得還老子40塊錢。親兄弟,明算賬,國際兄弟也一樣。只是加拿大航空1月29號已全面停飛京滬往加航班,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

救援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了分工。我參與得不多,可能會記錯,大家看個大概。想瞭解準確、詳細、全面的情況,請關注魯磨路救援會的微信公眾號「吃西瓜太郎」。HY和JJ調度交通,KK負責財務,AS專心在物資上。其他的朋友有的運輸物資;有的接送醫護人員;有的和機構對接,幫忙串聯具體事宜;有的覈實捐助方和接受方信息;有的搞宣傳,讓救援會能更深入廣泛地參與抗災。群裡突然間沒有了一句廢話。聯絡,確認,提問,請求合作,接手工作,公佈信息的消息瘋狂地向屏幕上方翻滾,像要溢出手機,衝進長江,衝進東湖。

在所有辛苦工作的朋友中,要著重說一說在武漢三鎮,以及更遠的地方負責運輸的司機朋友們。他們中的很多人並不是原來的群友,但疫情急迫,很快魯磨路救援會運輸大隊就壯大了起來。原諒我現在一時想得起來的只有QH、XD、KB三人。這些朋友需要自己提供車輛,接送因為愚蠢至極的無差別停止公共交通而導致出行不便的醫務工作者。志願司機和醫護人員的彼此依賴,真是一個反駁個人主義英雄主義的絕佳例證。沒有孤立山巔的英雄,都是互相攙扶,一道爬上去的。

18號那晚,席過大半,KB來了。除了和HY互懟幾句,沒有說什麼話。當時誰也沒想到,八天後的晚八點,他在運送物資時發生了一場小型車禍。大家都萬幸他無礙時,他急著找人接手車上的酒精和口罩。或許老天早有定數,六個多小時後,他的偶像,籃球明星科比·布萊恩特在另一場交通事故中與世作別。作為一個球迷,我想我的某些感覺被和籃球全無關係的這場疫病永遠改變了。當別人以後再和我聊科比時,我腦子裡首先想起的,可能是一個他們不認識,我自己也不太熟的湖北老鄉。

對於司機朋友們而言,最可怕的其實不是疲勞,也不是由於和醫務工作者近身接觸,為了對人對己負責而必須的繁瑣消毒工作,甚至不是將自己暴露在感染風險極高的環境中。在多年來自掃門前雪的冰冷現實裡,他們真正需要巨大勇氣去克服的,不是對病毒的恐懼,而是對越來越被接受的所謂「他人即地獄」的惡性社會關係和人際文化的脅迫和控制。

這讓我想起這幾天武漢人在外地所遭受的冷漠、歧視、信息洩露,甚至驅趕,以及與此相對的接納、關心和幫助。實際上,緊閉門戶既不利於抗災,更無益於鬆動和改變森嚴壁壘背後,將自身與他人對立的社會意識。而後者對我們抗擊疫情,有著難以預測的巨大危害。傳染病不僅是一類惡性疾病,它其實是幾乎所有社會危機的一般模型。其致命之處在於,通過製造和散播一種誰也不安全的意識形態,使人人自危,甚至人人為敵。然而吊詭的是,在這樣一個所有人都被緊密聯繫在一起,根本無法獨善其身的時代裡,如果真的誰也不安全,救人不才能自救嗎?救人不就等於自救嗎?

1848年,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寫道,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傳染病中的人間萬象,簡直是這一關於人的自由的經典斷論,最殘酷卻最有力的佐證。暫時逃到國外,病毒一樣可能跟來。立一個禁止進村的牌子,病毒就會止步村口嗎?這麼說來,司機朋友和其他魯磨路救援會的朋友,以及更多勇敢的人正在做的,是救助全世界所有的人。他們也正在這個如許多人所願,悶聲發財,低頭度日的盛世中,努力建立一種開放健康的社會關係。

就如很多哲學家討論過的,愛某種意義上是對危險無條件的接受。真正的親密和信任不是社會關係的閉合和私人化,相反,是對封閉的社會關係的衝擊和破除。這麼說來,當市長給自己打80分的時候,當有關部門用像學術理論翻譯體般的神秘語言,寫一些鬼都不懂的通知的時候,在武漢一條條空曠的馬路上,我們的司機志願者和醫護工作者,不正在熱戀之中嗎?這簡直是這場冰冷封鎖中最浪漫的事,比張愛玲的《封鎖》動人百千倍。奔馳的車內,素不相識者相覷無言。正如《愛在瘟疫蔓延時》中唱的那樣——不必親近在這天,不想今後獨濺淚。

在七天的忙碌後,初五,救援會的工作開始收尾。沒有慶功,沒有廉價的自我感動。入夜,群裡在團結,緊張,嚴肅之後,開始重新活潑起來。KB噴XD,XD噴XP,XP誰也噴不了,去做蛋炒飯宵夜。大家開始暢想雨過天晴後去哪裡搞酒。LX在網上開了個在線party,大家進房輪流播歌。一個音樂群平常想不起做這個事,現在苦中作樂,真是服了他們。SS放起了The End。在這首也許是史上最著名的印度風格搖滾歌曲中,Jim Morrison唱道,

你能想像會怎樣嗎 如此的無邊而自由 卻絕望地需要一雙陌生人的手 在一片絕望的土地上

我以前在上大讀書時,聽王曉明老師講過他的一次經歷。有一年上海暴雨,他開車往學校。途中道路積水,很多車被困在一個路口,沒有交警。在經過短暫的因幻想可以獨自離開而造成的更大擁堵後,他和其他幾位車主下車,開始分工疏導大家。沒過多久,大家都離開了積水路段。我只記得王老師是在中國近代思想與文化文獻研讀課上講的這段經歷,但不記得具體是在哪個專題裡講的了。也許是救世一題,也許是新民一題。王老師大概至少想讓我們懂得,面對現代社會中越來越難以預測的危機,要靠我們大家自己。此外,要一起面對,很多時候,只顧自己不但會耽誤別人,最後自己也沒顧上。同時,中國人有數千年豐富的思想滋養,近代以來又歷經苦難而奮起反抗,我們面對困難時自我組織的能力是不差的。我想下次見到王老師時告訴他,再上課時還可以講一個例子。

不在群裡,很難感受到魯磨路救援會自我組織的能力之強。就如我之前提到的,他們幾乎在決定開展救援工作後的幾個小時裡,就完成了分工。在之後的數天內,極為高效地完成了各種各樣的抗災工作。這是給無數衙門的一記響亮耳光,是對以權力秩序為基本特徵的現代社會組織原則的巨大嘲笑。不僅在這次危機中被反覆批評的有關部門,也包括因質疑行政手段而常常被期許的,代表市場機制的各個企業,甚至在大類別上和救援會同屬泛民間組織的NGO、行會、學聯等機構,和他們相比,魯磨路救援會的工作效率之高都獨樹一幟。

這些因為音樂而結識的朋友,散在各地,關在家裡,僅僅靠著網絡和電話聯繫。他們無權無勢,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恐怕還經常被人覺得吊兒啷噹。各方面背景,甚至連音樂口味都大不相同。但就是這樣一群年輕人,靠著帶有無政府主義色彩的不依賴國家力量,直接行動,人人平等,反科層制,無領導,去中心的組織和工作方式,在七天之內,完成許多重要的工作。想多暸解他們,請查閱微信公眾號「吃西瓜太郎」的相關文章。

這是一張看似奇怪的圖。圖上的其他機構,有的也許嗤之以鼻,有的也許真心覺得羞愧。請不要羞愧。和你們相比,螞蟻一樣的魯磨路救援會做得和你們一樣好,甚至比你們還要好,是完全理所應當的,是必然的,是一定的。因為我們的組織方式和集體文化就是比你們的進步。你們應該覺得自己的名字能和魯磨路救援會列在一起,是一種榮譽。各企業和機構朋友們,請把這張圖收好,在今後的工作中時時用它鞭策自己。

如此的成果不僅證明了魯磨路救援會裡年輕人巨大的能量和勇氣,也給我們所有人提出了一大串的尖銳問題。我們習以為常的組織方式和工作關係,是不是真的最優?是什麼樣的工作文化和倫理,讓這些如此優秀的年輕人在日常工作中卻常常碰壁,鬱鬱不得志?什麼樣的社會文化能讓中國的年輕人各安其職,大放異彩,而不是把他們逼得沮喪、憤怒和心灰意冷?996,還是自己幹?我們的日常生活方式出了什麼問題,讓無數年輕人對好生活的想像,總是圍繞著房、車、包、口紅、新衣服和度假的機票,而不是團結他人,幫助他人?

寫到這裡,我已積攢了一大堆難以回答的問題。但之前的那個問題,怎麼理解群友們在熬夜比賽和拼酒中所形成的堅實友誼,好像有些眉目了。我想,說到底這還是和大家最初的紐帶,音樂有關。隨著這些年中國獨立音樂在森嚴管控和全面商業化中大踏步後退,我對於獨立音樂對年輕人的積極影響,看法越來越謹慎。坦率地說,救援會的這些隊員們,也並非外在於這一大勢。但他們這些天的表現最終提醒了我,或許音樂對我們的滋養其實既隱秘,又綿長。

救援會工作中的伙伴不指望別人,自己行動,對他人的真誠,互信互助,不指揮別人的平等關係,不拈輕怕重的主動態度,都和獨立音樂,或者說都和獨立音樂對美好世界的想像,以及我們對獨立音樂的美好想像有關。是在這樣的相同想像,而不是具體的音樂趣味中,這些人走到一起。友誼生長,最終在突來的災禍面前,上升為昭昭大義。

我時不時看到少數不在疫區,自以為安全和尖銳的人,批評像魯磨路救援會這樣的民間救援力量,說我們其實是在為有關部門擦屁股,終了還是在慣養他們。第一,這是個非常沒志氣的邏輯。他不擦,你也不擦嗎?為什麼老是拿自己跟墮落的事物比較呢?第二,都不擦,最終倒霉的是誰?你以為這是個倒逼邏輯嗎?你不擦,他就會擦?持這個說法的人和有關部門的關係,本質還是依賴。這些人骨子裡還是認為我們的日子要靠有關部門才能過好,不相信自己能做自己的主,很懦弱。因此這個說法的本質,也不是批評,只是不滿,發牢騷而已。第三,我們是在救自己,救別人,也順手把他們救一下。我們多麼心懷大義,能跟他們一樣嗎?更重要的是,這裡的救,恰恰不是姑息和慣養,而是反抗。前文以救援會的實際工作為例已經說得很明白,我們的組織和工作方式、原則、效果,以及背後的世界觀,都和他們大不相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誰優誰劣,誰好誰壞,誰親誰仇。這是擦屁股嗎?這明明是打臉。

幾天前,一位好友向我表達了對武漢的「失望」和敬意。他說這次民間力量和職能部門的表現,對比實在太刺眼了。是啊,武漢這座光榮、偉大、永垂不朽的城市,有資格管理她的——只有她的人民!

從武昌得勝橋向南看黃鶴樓

東湖
2020年2月1日於武漢保安街

更多的作者文章,請參見東湖聲音微信公眾號

發佈日期:2020/4/14

Print Friendly, PDF & Email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